“是的奴婢知道。”
只有香墨自己知道太阳穴上血脉在激烈跳动:“主子能容燕脂十年,并不是为我这个没出息的姐姐的一点情分,而是燕脂她从不与主子为敌,就好像她十年恩宠都没有身孕一样。这样的心思,即便是她以太妃之尊与陛下”
风又起,送来御香,在宫阙重重影里压了过来,那无法疏解的味道,让香墨几乎呼吸不得。
谁都知道西域盛产麝香,然而谁又知道麝香进奉宫中之后,所用每两都记录于案,近于严苛。燕脂来信与她,婉转陈词,不能有身孕。
谁又曾知道,她将麝香藏入金盒底时,胸臆里已是空荡荡的西北的风沙那样的大,砂还总会成灰,而痛,就仿佛沙砾被包进了胸腔内的血肉里,日夜的磨折,痛到了极处反而不觉得痛,只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法想,什么也不敢想。
她蓦然微仰起脸,眼里含着泪,断然说道:“主子念旧,惩戒是有的,但也断不会害她性命。”
李太后一声长叹,伸出手扶在香墨肘上,搀起了她,轻声说:“香墨,只要你信我就好,这样不论你做什么,我便都信你。”
李太后的指甲极长了,衬着保养的胜似少女的纤嫩手指,搭在香墨明红的胡服袖上。那指甲上鲜红的丹蔻,明晃晃的,都映在了她的眸子里。
香墨默默地怯怯地笑了笑,垂下了头:“主子放心,奴婢不过是虚与委蛇,顺水推舟而已。她连自己的亲生妹妹都容不下,奴婢又如何不知道她的手段。”
李太后目光蓦然一颤,一时波光流转,竟仿佛少女般清澈灵动,一丝一丝喜悦已无法抑制的渗了出来。手下意识的抓紧香墨的手,笑道:“你信我?”
“信。”
一双似熟悉亲切的眼睛看着她,香墨不禁微笑,殷红的唇中慢慢吐出这一个字,旋即,乌金似的眸子深处就有了火光微烁。
李太后对她凝视良久,方压低声说:“那么,害死你妹妹的人,就是你我共同的敌人。”
香墨抽出手,恭谨福礼:“是。”
李太后缓缓点头:“人多眼杂,我就不多说了。”
说完,扬手示意,随侍宫婢立时上前,服侍着她重新坐入鸾舆,簇拥而去。
香墨笑容宛然:“恭送太后。”
待李太后走远了,她重又向于是烟波碧水阁走去。
面上始终是含笑着的。
陈宫内的戏台共有三处,最大的在御苑里,遇到寿庆大典才用。一处在玉湖之中偏于东北的紫薇洲上,因三面临水,一径遥通,宜于盛夏时用。
另一处小戏台就设于烟波碧水阁之内,香墨进殿时,已是擫笛掌板,几人带着木雕面具,宽袍大袖的唱着。侍候在外殿内侍刚打起帘子,一阵暖意就赫然扑在面上。烟波碧水阁的地上本就是夹砖,此时地炕加上殿内四角的炭炉,更是温暖胜春。
封荣就躺在一架紫檀翡翠轩碧纱的屏风后的躺椅上,只穿了贴身白罗缎的衣裤。伶人被隔在屏风之后,只有舞动的影摇曳倒映在在碧纱上,伴着奇异的唱腔,宽袖挥动如蝶。
封荣也并不看戏,只闭目躺着,唯有手指轻轻敲在扶手上。
香墨虽早就脱了斗篷,但仍是不禁生了汗意,索性连靴子也除了,只穿着蜀锦的足衣,悄无声息的走近。
然而,封荣眉梢一动,蓦的睁眼,笑道:“去哪疯了这么久?不是说好今天去打马球吗?亏我还在这等你。”
正说着,到了进药的时辰,德保已捧托盘跪在封荣眼前。一碗白水,几粒丸药,旁边是朱漆嵌螺甸的小果盒,里面是各色蜜饯。
封荣一皱眉,但还是起身进了药,一旁内侍忙递上白巾。他擦了嘴之后,拈了一块木樨藕嚼在口中,便挥了挥手。德保起身,双手捧着盘倒退数步,又使了个眼色,几名内侍宫婢忙都悄悄地随着他退了出去。
封荣看见香墨只着足衣的双脚,不禁轻笑出声,弯身抓起她的脚,握在手中笑问道:“连鞋都不好好穿,快说,跑哪去了?”
戏声依呀,香墨不由心下一阵厌烦,抽脚起身便道:“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少,自己作死,也别连累别人。”
话语已十分尖刻,但封荣仿若不觉,笑得露出了白玉似的牙,又抓过香墨的手,笑道:“明明是关心人,嘴还这么坏。”
香墨挣不开他,索性冷笑道:“我关心?这要不是我在跟前,关不着我死我活,谁稀罕管你。现在我在跟前,仗着这里烧的暖,只图自己痛快,待会儿要是出去见了凉风,有个病痛灾的,那起人还不把我活吞了?”
说完转头喝道:“还不给陛下加衣裳!”
德保等人早就见怪不怪,所幸御驾到处,坐具、茶炉,衣物都一向打点的极为妥帖,专司管理皇帝衣物内侍已上前,为封荣添了衣物。德保又指挥着人撤了几个暖炉,又在偏僻出开了两处小窗。
封荣虽不想穿,但看见香墨面色,还是委委屈屈的换上了一件球路双翟纹锦夹袍。
香墨仍不满意,皱着眉向屏风后又道:“这什么戏古里古怪的,这么难听。”
封荣有些负气的重又躺在椅上,略扁着嘴道:“傩戏。”
德保极机灵,马上捧了一张木雕面具上前道:“回夫人的话,这是南边的傩戏,傩神是专司瘟疫的神,传说带着面具唱此戏可以祛除瘟疫。”
看香墨瞧这手中面具面色渐缓,德保忙又道:“外面的面具多用樟木、丁香木、白杨木这些不易开裂的木头雕成,可正宗的傩戏还得是柳木,这就是柳木雕的面具。”
瞧德保弯着身,说得满头大汗,却又吐字清晰琉璃,香墨忍不住扑哧一笑,扬眉半嗔道:“就显着你机灵了?”
待德保暗暗擦着汗退出去后,香墨这才又坐在犹微扁着嘴的封荣身旁,说:“昨儿刚得了的白玉九连环这么快就玩腻了,又来鼓捣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是啊,腻了。”
这样毫不在意的回答让香墨忍不住又是一笑,封荣心思却极机敏,瞧她的笑意,长眉猛然一扬,眼神认真起来。
“朕对你是不会腻的。”
那样美丽的一张面孔,桃花双目璀璨如宝,香墨一笑,却淡几似没有。
封荣近似焦虑的紧紧抓住香墨,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
“你不信朕?”
香墨看着他,听着他的声音,心下一阵恍惚。转眼处只见伶人一阵快似一阵的影映在紫檀屏风上,翡翠碧纱间隐隐约约带了淡淡的乌色,旋转着,仿佛可以感觉到伶人宽袖中扬起的风,一丝丝带走身上的温暖。
香墨唇际笑意一直不变,半晌方道:“这一天里,倒有三个人叫我信他。”
“可这句话我只对你说。”她倾身,斜倚封荣躺椅的扶手上,额上垂下的红榴锦石后,一双描绘金粉的飞扬的眼眸,绽出凌厉的光,一字一句道:“我谁都不信。”
看着封荣茫然的眼,她笑着,将柳木面具覆在面上。五彩漆料涂绘的黝棕面具上,猩红的唇是下弯的,眼旁描了一点不祥的湛蓝,隐隐似流动,原是一滴眼泪。
封荣一时只能愣愣的看着,不知所措。
“这宫里谁不是带着面具活着。”
柳木凉凉的一寸寸帖子面上,意为“哀”的面具之下的,是她笑意如花的面容。
“笑面下藏着恨,恨面下藏着哭,哭面藏着笑。谁能分清是哭是笑?谁能分清是爱是恨?谁又能真心的相信谁?”
“朕信你。”封荣几乎是惊恐的抓住她的手腕:“连你给的毒药都吃了,你还不信朕?”
“你刚刚吃的,也是毒药。”缓缓放下面具,香墨细心将他衣襟处的褶皱抚平,眯起眼笑着:“所以谁也不要去相信,谁也不要去爱,就这样就好了。”
“你恨朕吗?”
他那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自幼学的便是驭下之道,看透人的心思,他能纵观内外局势,熟悉朝章制度,默识大臣言行。然而,此时只是像一个孩子无措而悲哀的看着她,问着孩子一样的问题。
香墨抓住封荣的手腕,他的腕上仍堆叠着祈求平安长寿的金丝如意结,玉镯纠缠其中。她缓缓抓住那玉镯,轻声笑了:“请陛下记得,时时刻刻的记得,燕脂爱你。不论是谁下的毒,即使陛下从来都没想过,但是在我心里,害死她的是你。”
封荣定定的望住她,片刻后也笑了出来,隐忍着痛的眸间,光彩幻变,一时连渗进骨血里的自称都忘了:“我知道你恨我用那样的方法把你可是你告诉我,那时那刻,我若不那么做,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她避开封荣的眼,答的极干脆:“不会。”
闻言,封荣唇际笑意渐渐加深,眸中光色潋滟。
香墨沉默片刻后,又道:“我不恨你,封荣。所以请陛下千万莫要忘记了,燕脂爱你。”
这,已是她这一生唯一的一点奢望。
封荣瞪大眼睛看着她,忽然向她伸手,狠狠拥住她,撕咬似的吻落在了她的唇间。
身后的碧纱上的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长窗外落日烟华,胭脂血色胭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