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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旭大睁着眼着孩子倒在自己面前,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微微一滴。

半晌

又是一滴。

待到司徒府里已经声息全无时,封旭仰首看着门上龙飞凤舞金额大匾,仍是初见时的流光溢彩,缓缓道:“总得有个罪名,记得我朝有律法明文,商人不得穿苎罗绸缎。是不是,李参将?”

李佐慌忙应是。

封旭眼又从匾额上滑过,无甚痕迹。

“把这匾额给摘了吧。”

口气仍旧是满含了哀伤,从旁待立的士兵急忙闻言而动,寻来梯子将匾摘下,砍成了几节。

回到肯斯城,陈瑞如深潭般的眼睛狠狠的瞪着封旭,第一句便是:“奇笨无比的法子。”

语气严厉,眼底却不见有丝毫怒意。

封旭低眉顺眼的一笑:“将军教过,最笨的法子,往往是最有用的。”

十二月的东都,西北和穆燕的战报,捷讯连连,又赶上了连着几日的大雪,人人皆道是天降的祥瑞。而隐在这祥瑞之后的,却是地隘关司徒家的灭门和西北愈来愈盛的“青王”传言。

初九这日,下了几日的雪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

日水熔金的西厅,虽是白日,但因天色阴暗,七座塔灯,都点齐了。轩窗反常的全部开启,雪色进了满厅,不远处就可见条条圆木铺成的一组九曲十八弯的木桥,铺满了雪,弯弯曲曲如一条玉带跨在玉湖之上。

香墨在这里邀了杜子溪品茶。

因窗户打开,即便门扉处挂了灰鼠暖帘,还是冷的迫人。榻上设几,铺了两副裳褥,锦绣光华中两人围炉而坐。

杜子溪将烹好的茶自己斟上一杯,端在手里,并不饮,只问:“什么茶?”

时有雪片降在屋中,一旁瓶中的插满刚摘的梅花,有几瓣禁不住风落在地上,点着桃花胭脂一般。

香墨轻笑道:“说是茶,其实知道娘娘服药,所以就拿梅花晾干了,和了蜜酿的。”

“梅味冷冽,性寒,入口清爽。”

翡翠杯,琥珀色,梅香浅浅,偏清甜撩人。杜子溪好兴致的连啜了几口,笑道:“饮香醪,看雪梅,倒是人生快事。”

“娘娘也别高兴的太早。”

语时,眼波斜斜扫过杜子溪。

杜子溪心里便很不受用,不过到底还是经的事多了,面上仍掩饰得半点不留痕迹。

香墨轻笑:“一会儿娘娘会更畅快的。”

今日的她极随便的挽了一个发髻,不过用一根金簪固定,故一笑之间竟有别样的风情。

此时雪益大、风益冷,花气越香,绕在呼吸唇齿间,细腻融润,沁香入脾。

远处,那弯弯曲曲的桥上,一行人青毡套衣,戴着青毡斗筲,缓缓慢行,宛然一簇青花绽在水晶盘里。

香墨指与杜子溪海棠看:“瞧,魏贵嫔他们要给太后请安去了。”

说时,仍是止不住的笑,月白衣袖上隐绣着月白色的翎纹,唯起伏之间才能现个仔细。

杜子溪眼一眯,才放目望去。

青油伞下,一个妇人抱着婴儿,极小心翼翼的走着。妇人的前面不远,趾高气昂的宫装艳姝,正是新晋了贵嫔的魏氏。

桥上的一个转弯处,弯角紧窄,如刀削一般,仅仅能一人行走。前面几名内侍相继过去之后,奶娘踏步的瞬间,那段木板便断了,奶娘抱着皇长子站脚不住,便和柳絮似的随风掉了下去。已经冰封的玉湖,可巧就这一段有一个凿开的窟窿,雪压着,所以一时没看见。奶娘和皇长子坠透了积雪,就掉了进去,在碧澄澄的一泓水的挣扎了几下,零零落落虫儿似的几声厮叫,之后就再也没有浮上来。

只余下水面泛起一圈涟漪,

已过了桥的魏贵嫔愣了,好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半晌才尖叫着扑了回来,那只手从破了的朱红栏杆伸出,魏紫的袖直沿到断桥处栏杆外,空抓着,哀嚎着。

杜子溪禁不住把脸贴近窗口,听着那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激灵,手中的梅花酿也泼了一些。半晌,狠狠道:“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指定就随着跳下去了,才不会没用在那干嚎!”

说话间,又赶过来几名内侍,三两下扯了外衫,一手去了风帽丢在栏杆上,先后跳进了冰窟窿。

杜子溪眉头皱起,生出几分烦燥来:“还真有那不怕死的好似康慈宫的,难怪”

香墨一手套着个元绒缀水钻花苏式的双穗袖笼,一手拿双铜筷子,在熏笼内不急不缓的拨灰:“娘娘别急,这么冷的天,大人跳下去及时捞上来的话,还得去了半条命。”

雪下得更大了,忽又是一阵风,吹进窗子来,烛光影影憧憧,笼着雾似的晃着。魏贵嫔的声音,魆魆的,一声赛过一声好像鬼叫一般。

香墨身上穿一件皮袄子,罩上一件四盖出锋的紫貂背心,本极暖和,可此时仿佛觉得风刮在身上,透骨似的,不由侧了一侧脸,才道:“才两个月的孩子,准保是没命了。”

窗外,曲桥上,落雪如银箭。

好一阵子,内侍打捞了一团冻僵了东西上来。

她们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小小的孩子,手指尖处已被冻得绿中含了紫青,犹自向上伸着,仿佛求救似的。

魏贵嫔此时紧紧抱着孩子,哭都哭不出来歪倒在断桥上,眼角的泪痕,被雪光耀的发亮。

一边丽女官不待杜子溪发话就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回来奏道:“回娘娘,没气了。”

风催着烈红的烛火,逐渐在阴霾天光下昏暗。

杜子溪微眯眼,将久久握着的翡翠杯搁回桌面,半垂着头,面前一杯梅花酿已然凉透,幽幽的浮着她轻笑的样貌。

“还是夫人聪明,太后防的滴水不露,你就提醒我借着晋封的法子,让她迁出康慈宫。”

抬脸时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盯着香墨:“话说回来,她要是不迁出来,我们还真是没有地方下手。”

声音轻得恍如一丝阴风,刺的香墨望住杜子溪。

彼此的眼中俱是烛影,幽幽的一层彤气。

片刻之后,香墨一字一句道:“娘娘何尝不是聪明人。”

然后,方才察觉月白的袖子上落了雪,忙抖净了,仍有几点沾湿了,冰寒的沁到了骨血里。

“魏贵嫔的永安宫,离着康慈宫即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近,偏巧又得穿过这玉湖”

风仍是寒峭,杜子溪似是冷了,伸手把紫貂大氅往身上拢了拢。然月余之前的紫貂,如今也即宽且大,灿金纹线,瓴羽的眼纹,仍是渲了个半榻,锦花颓丧后的枯亵。衣袖之间露出白如温玉的一段手腕,竟是愈看愈有股子枯干的味道

此时日水熔金深掩无声,满瓶的梅,有的开了,有的未开,有的已谢了。

梅花摇曳,梅本无心。

扑漱漱落在屋内乌砖上雪,一片一片的腐化。

窗外的哭声,枭鸟般嘶呜,最终万物皆寂静。

曲桥上那一抹魏紫衣,在漫天的飞雪之中染开了般,泾渭不明,晦涩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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