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祁溯来永宁宫陪惠妃用晚膳,迎春鬼鬼祟祟躲在屋内的帘幔后面,打量祁溯,被琴姑抓个正着,发现了她攥在手中的发簪和字笺。
迎春胆小,被琴姑随便套了两句话,就都招了。琴姑忙悄悄告诉了惠妃,两人不动声色地将祁溯送出宫,便来后院处置兰芷。
祁溯缓缓走到惠妃面前,愤愤道:“儿臣到宫门口,上了马车,发现托人寻的头疼药落下了。”他将手中的药盒一把甩在桌案上,“母妃常常头疼,儿子一直记得。”
祁溯并不是惠妃亲生,长到十四岁,因生母庄妃出了事,才养到惠妃名下。
惠妃膝下无子,一直对他悉心教导,寄予厚望,可祁溯到底年纪不小了才成了她的养子,所以一直与她不大亲近。
今日,惠妃悉心养了多年的儿子终于开始对自己上心,关心她头疼,还为她寻了药,可是这份关心尚未正式建立,就被他撞见了这样的事。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在后宫混得风生水起的惠妃娘娘,一时也没了主意,望着祁溯说不出话来。
祁溯怒不可遏地瞪着惠妃,片刻后,转身离开了静室。
他没有勇气质问什么,也没有勇气看一眼地上的人。
那个他怨了无数次叹了无数次,怪她无情的人;那个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从此将她当做不相识的人;那个叫情窦初开的他,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人。
惠妃深吁了一口气,对兰芷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妾身从未想过离间娘娘与湘王,也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与湘王从来都不可能的。”
“说得倒是挺好听。”
“娘娘可以不信。但眼下,妾身是唯一能帮娘娘的人。”
“帮本宫?”惠妃瞥了兰芷一眼,揉了揉酸胀的头,望着祁溯打翻的药盒若有所思,“天色已晚,你先回自己院儿里去吧。”
兰芷起身,朝屋外走去。
“娘娘这就让她走了?”,琴姑忙凑到惠妃跟前,“皇上前两个儿子早夭,湘王爷如今可是长子,前途不可限量。娘娘肯定心里早有了打算,要寻一个家世好对王爷有助力的王妃,她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宫女竟敢肖想!要奴婢说,娘娘早该不声不响地赐死,何必让她成为皇上的女人?”
惠妃摇了摇头,“跟了本宫这么多年,见识还不如一个十六岁的小宫女。”
*
夜色尽黑,兰芷在屋内一边翻箱倒柜,一边思量着今日的事。
三年前的辛酉宫变,惠妃未必相信,她一个小宫女手上真能握着什么把柄。
但是在祁溯的这件事上,惠妃并没有简单粗暴地处死儿子的心上人,而是费心思将她送上龙床,说明惠妃不想因为任何事伤害了与祁溯的关系,对这个养子寄予厚望。
她如今是惠妃与祁溯关系的桥梁。
前世的兰芷是一股清流,对宫里的波诡云谲不甚关心,知之甚少,虽然最终湘王无缘帝位,但想必惠妃没少努力过。
日后的张荦会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兰芷要为自己的前世讨个说法,要与他抗衡,必不能再像上次那般做一个深宫怨妇,她要学着在这宫里站住脚。
兰芷翻完最后一个木匣子,也没找到半瓶伤药。
大殷王宫有规定,‘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
嫔位以下,是没资格招太医的。兰芷心中忖度,只能明日一早去御药局取点伤药,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咚、咚——”,半开的小窗边传来些声响,兰芷望过去,便见几颗小石子接二连三地打落在窗上。
有人在往这里丢石子。
才人的位份每月用度很少,院子里没舍得点灯,乌漆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红药早就睡下了,兰芷也不想惊动她,径自开了房门,摸索着石子丢来的方向,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院墙外的红梅树含苞待放,有大半株探进院内,在淡黄的月光中,显得温柔又多情。
透过院墙上的雕花窗洞,兰芷望见一人长身而立,矗在梅树下。
隔着一道院墙,祁溯凝视着兰芷,久久不发一言。
兰芷见他不言语,转身要走,祁溯才忙不迭唤道:“芷儿,别走。”
“王爷还是别这样叫我,你我如今身份有别。”
祁溯见她不冷不热的,又问道:“是她逼你的对吗?她说你是个居心叵测爱慕虚荣的人,本王从不信的。”
兰芷垂首道:“没有人逼我。”
祁溯上前,几乎贴到了窗洞上,“你还记得吗?御花园中初见,你拿随手捡的树枝,在结冻的河面上画梅,当时本王就知道你与这宫里的女人都不一样,你像梅一样高洁。”
“蒲柳之姿,如何比得上迎风傲放的寒梅?”兰芷对上祁溯的眼,“王爷,人往高处走,谁愿意一辈子当宫女,老死宫中呢?惠妃娘娘不过是比王爷更了解我而已,给了我一条想要的路。”
“你怎知本王会让你老死宫中?”他脱口而出。
“哦?”兰芷的脸上做出些意外的欣喜,“王爷还动过这种心思?湘王妃的位置的确挺诱人。可惜王爷怎么不早说?如今我已是皇上的人,秽乱宫闱是死罪,比起荣华富贵,还是小命更重要。”
不管别人怎么说,祁溯始终相信自己的眼光,兰芷绝对不会是那种爱慕虚荣,一心上位的女人,可是此刻,他确确实实,亲眼见识了这样的兰芷。
夜晚的风有些寒,那丝丝裹挟的几缕梅香,此刻便像是一种讽刺。
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他,永远无法理解,那个在寒冰上绘梅的小宫女,不是顽强不屈的寒梅,而是会向生存低头的俗人。
祁溯失神转身,失落地朝远处走去。
方迈了两步,身后的人喊住了他。
他急忙转身,失望的鹰眼中,不由自主地又泛起神气。
却只是见兰芷指了指他手中的一瓶伤药,“这是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