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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 2)

赵湘芗殚精竭虑,花费一个多月时间,写了一篇报告文学,题目叫深山里的老兵,自我感觉不错,请夏玫玫看了。

夏玫玫却没个恭维话。夏玫玫说:“这部作品要是给老爷子看了,他可能会喜欢,但我觉得意思不大。你写的都是好人好事,刻苦精神、拼搏精神,奉献精神,可是你并不了解这些人。拘泥于事实而浅薄于灵魂。其实这些人身上更可贵的是艺术精神。把炮练好了就是奉献啦?把炮弹奉献给谁?你那东西可以算报告而不能算文学,文学是艺术,就写几个人几件事,也标以文学桂冠,是对文学艺术的歪曲。”

夏玫玫的话说得很尖刻,但是赵湘芗不跟她计较,她知道夏玫玫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不仅节目遭到了严厉的镇压,还由于同一个春风得意的画家接触频繁而在歌舞团里传出绯闻,两口子争吵了数次,婚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后来就听说夏玫玫打了转业报告。

赵湘芗得到这个消息后,开始还以为是讹传,打电话问夏玫玫,夏玫玫说:“是有这个事。”

赵湘芗说:“你疯了,你这么年轻,在部队干得这么好,为什么要走?”

夏玫玫说:“我干得好吗?原来我也以为干得好,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赵湘芗说:“你的炮兵进行曲不仅公演了,还到北京参加了汇演,还拿了奖,你还要怎么样?”

夏玫玫说:“可那还是我的节目吗?节目单上编导倒是我的名字,可是,那台节目只保留了我设计的躯壳,而抽掉了它的灵魂,保留了它的情节,却抽掉了它的艺术。去掉了我设计的特殊的背景,去掉了鲜花和美女,也去掉了真实的生命冲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炮兵舞步,只有动作的雄壮,却听不见生命的歌声。很真实,是生活的真实而不是艺术的真实。实践证明,老爷子是对的,老爷子说,军队艺术姓军,这是绝对真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我陷入了资产阶级艺术观念的泥沼,天真地要搞什么人体自由语言发挥,简直异想天开。”

赵湘芗说:“你这就是赌气了,分歧不就是上不上女演员吗,又不是原则问题。”

夏玫玫说:“你看看那动作,整个是操炮动作的照搬。而我不想照般,我赋予舞蹈者的是另外的激情,你看不出来,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我是不适应部队了,那我不转业还干什么?”

不久以后的事实证明,夏玫玫是不适应在军队工作了,而这个事实也多少与赵湘芗的那篇“报告文学”有点关系。夏玫玫把赵湘芗的报告文学看走眼了。她自己的节目被改得不伦不类,而赵湘芗的那篇在她看来不是文学的文学,在北京的一家军队刊物发表后,不仅反响强烈,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而且还获了一项大奖。与此相比,倒是她自己毫无建树,如此一来,她更茫然了。

现在,夏玫玫拿她自己和赵湘芗比较,她终于理解萧副司令了。站在一个军区代理最高长官(而且极有可能就是最高长官)的位置上,他对那种突如其来的现代派的东西表示异议完全是正常的,甚至是应该的。当她冷静下来之后,她就明白了,不是老爷子僵化,而是她自己表现得不是时候。萧副司令已经够宽容的了,并且可以说够开明的了,不要说他是一个大军区的军事长官,在那个年代里,就是大学教授对她的现代意识也不一定能够接受。她之所以要转业,并不完全是为了赌气。她感觉到自己已经真正地进入到一种艺术状态之中了,像是冥冥中有一个天使在云端召唤,引导她走向属于自己的那自由的、舒展的、奔放的、美妙的艺术王国。在那里,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可以歌唱,她的每一个欲望都可以舞蹈,她的每一片肌肤都可以发出耀眼的光芒她将不再为“任务”而忙碌。

萧天英开完常委扩大会议,红光满面地离开了办公大楼,谈笑风生地坐进了汽车,却铁青着面孔走进了家门。

老狗黄南下正蹲在门口的阶梯上晒太阳,微微眯着双眼,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见第一主人回来,呈现出高兴的样子,摇着尾巴迎了上去。

黄南下的皮是黄的,黄得纯粹,金黄,没有酒糟鼻子,也没有焦黄的牙齿,小时候聪明伶俐,短腿跑得飞快,而且善解人意,是条上品味的好狗。

以往,萧天英在心情好的时候,常常要跟它玩一些杂耍,训练它攀登,丈把高的杏树,黄南下也能爬上去,甚至还能用前爪摘下几颗杏子。但近年不行了,黄南下岁数大了,七岁的年纪在它那个圈子里,当然不算年轻。年龄一大,就懒了,就有了一些德高望重的矜持,杏子树就很少爬了。但萧天英念它昔日的风采,仍然给予很高的待遇。以往萧天英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摸摸黄南下的脑袋,表达一定程度的问候,有时候还会从口袋里掏出某样零食或者小玩艺,逗黄南下一乐。

但是今天有点反常。

今天黄南下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在它满怀深情迎向萧天英的时候,萧天英的脸是板着的,眼睛里也没有了往常的温和,好像很有一股晦气。黄南下一看形势不妙,赶紧把尾巴耷拉下来,往边上挪了一步,很有礼貌地给萧天英让了路。

黄南下这个名字是萧天英亲自取的。这个名字在三十多年前曾经属于萧天英的警卫员,那是一个十分伶俐的小伙子,本来是个孤儿,参军的时候只有一条半截裤子和一个黄二蛋的名字,萧天英嫌黄二蛋这个名字过于不雅,才给他取了个黄南下。警卫员黄南下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阵亡了,那时候黄南下已经是连队的指导员了,五次战役最紧张的时候,萧天英号召“婆姨娃娃一起上”黄南下第一个报了名,下到连队先当排长,再当指导员,896高地血战一场,黄南下的连队打到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黄南下跟美军一个黑人士兵单打独斗,黄种人咬掉了黑种人一只耳朵,黑种人劈掉了黄种人一条胳膊,最后两个人抱在一起滚下了高地,黄南下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三十年后,萧天英得到了一条漂亮的小狗。取名的时候,萧天英深情地看着它,说:就叫黄南下吧。

黄南下刚进萧家十分受宠,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萧天英常常看着黄南下出神。那是他出山之后,第一次被提名为w军区司令员候选人而没被通过。据说上面有人发了话,说萧天英是某某某的老部下,一贯爱标新立异,是某某某搞资本主义路线的黑干将,是带枪的某某。不仅没当上司令员,反而连工作也被限制了,虽然还是个副司令员,但是有职无权,大事小事一律不予过问,差不多就是个寓公。那时候跟黄南下在一起的时候,萧天英就想到了抗美援朝战争中阵亡了的那个黄南下。萧天英想,黄南下要是还活着,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一个人过了五十,再做工作就有限了。而那时候他也是快要六十岁的人了,还不让甩开膀子干一场,简直就是在剥夺他的生命。

快进房门的时候,萧天英才注意到黄南下的委屈,这个忠实而且本分的动物,不知道老爷子今天为什么不痛快,虽然被冷落了并且已经靠边了,但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睛还在执着地跟踪着主人的后背,充满了疑问和同情。

萧天英便站住了,又转过身来,唤了两声,向黄南下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以表示道歉和慰问。

这一笑,心情居然又好一些了。

调整后大区班子的任职命令到了,新任司令员是沈阵雨。

尽管这件事情早就不是秘密了,但在常委扩大会上正式宣布这项命令的时候,萧天英还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军委的这个正确选择真诚地感到欣慰,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同一份任职命令上,宣布萧天英担任w军区顾问组组长(享受大军区正职待遇),萧天英也感到很满意,并且多少还有一点歉疚,因为同他一起在台上工作的十几个大区副职,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这份殊荣,其他同志要不就是顾问,要不就是原地不动,要么就是离休。就是顾问里面,还有三个人比他年龄大。

失落感是在回家的车上产生的。

顾——问?顾问是个什么角色?他知道这是对他高度重视和嘉勉的表示,可是他却对这个重视和嘉勉感到了委屈,他甚至觉得还不如继续当他的常务副司令员,那是有职有权的角色,在那个位置上,还可以竭尽全力多做工作,继续只争朝夕地大抓一把军事训练,而这个顾问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顾得上就顾,可以过问才过问。或者说人家让你顾你就顾,让你问才能问。

他还尤其反感那个括号。什么大军区正职待遇?荒唐!简直有点交易的嫌疑,我萧天英戎马一生,小命老命都是党的,还在乎个什么待遇?只要还能工作,给个军长师长的都照样干。不能工作了,哪怕是享受总统待遇也等于零。

萧天英经过夫人卧室的时候,没有进去也没有停住步子,只说了声,跟厨房打个招呼,加两个菜,我要喝酒。然后就进书房了。

以萧天英掌握的情况看,w军区新任司令员的最后确定,某某政委是说话了的。这就不能不让萧天英暗自庆幸。看来这步棋还是走对了。某某政委对部属一向要求极严,战争年代贯彻的是矫枉过正的的作风,谁想走他的门子达到个人的目的,只有两个字——休想。回想起当初某某政委的秘书打电话征询他的意见,那里面可能多少就有些试探的味道,摸摸他有多少底气,摸摸他有多高的境界,那也算是最后的一次考核了,考核的不仅是他的工作能力、政策水平、认识水准,恐怕更重要的还是看看这个老家伙现在是个什么姿态,还能不能审时度势跟上形势。

他不否认,如果他那时候态度暧昧一点,姿态稍微放低一点,回答的口气稍微含糊一点,那么,这一次司令员一职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了。可是,这样一来,他在某某政委的心目中是个什么地位呢?某某政委说不定会失望的——啊,这个萧天英,表起态来慷慨激昂,事到临头就瞻前顾后了,到底还是不能脱俗啊,那就放他一马吧,也是革命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这完全是有可能的,许多老同志的最后一步都是这么走的——带有照顾性的晋升,然后体面地退出前台。而他没有暧昧,没有含糊,他不仅如实地介绍了他对班子的看法,还如数家珍般地列举了沈阵雨的优势和政绩,为某某政委提供决策依据。

现在看来,在w军区司令员人选上,当初极有可能就是在他和沈阵雨两个人之间寻找平衡,而且某某政委的倾向意见可能是沈阵雨大于萧天英,但中间出现过反复,特别是在他萧天英力荐沈阵雨之后,某某政委又观察了一阵子。

萧天英现在无法判断在那颗举世瞩目的伟大的头颅里都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正是因为他力荐了沈阵雨,某某政委才曾经一度想让他对沈阵雨“先带一带”也正是因为他一再推让,某某政委才放心了,才对他的人格进行了最后的认可——既然他萧天英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高风亮节,真诚地支持沈阵雨,那么,某某政委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思路进入这一层,就差不多惊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伟人啊,某某政委厉害啊,自己当初倘若暴露一己私心,就会被他尽收眼底,即使给了他那个职务,某某政委也会有无奈的感觉。而萧天英知道,眼下,老同志的问题已经成了某某政委的一件棘手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萧天英的行为对老首长无疑是一种温暖的安慰。

好了,也算是打了一个大胜仗,即便什么战果也没有,也落个一身正气,英明晚节。

想是想通了,但仍然很累。

萧夫人到厨房跟炊事员交代清楚,上楼到了萧天英的书房,见萧天英坐在沙发上,四肢大开,把全身的重量最大限度地施加给沙发,显示很疲惫的样子。

萧夫人问了声:“是不是不舒服?”

萧天英抬起眼皮:“不舒服还喝什么酒啊?舒服,舒服得很啊。”

萧夫人看了丈夫一眼,又悄悄地地退出去了。多少年的夫妻生活,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默契:在丈夫不愿说话的时候,她绝对不会多问一句。丈夫工作上的事,她更是从不插手。知识分子出身的首长夫人和非知识分子出身的首长夫人之间的区别,主要就体现在这一点上。

“老姜,来,坐一会儿。”

萧天英突然坐了起来,把个庞大的身躯收敛起来,给夫人让出了一块地方。

萧夫人有些诧异,估计丈夫是有心事了。轻手轻脚地沏了一杯龙井,放在丈夫的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无语地坐在丈夫的身边。

沉默。沉默了许久,萧天英举起一只手,放在头顶上,张开五指,向后捋着光泽尚新但已明显稀疏的头发,重重地出了一口长气:“完了,生命到此为止。”

萧夫人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一向温文尔雅的脸上也失去了矜持:“怎么,去医院了?我看你都很正常嘛。”

“我说的是政治生命。政治生命,到此为止。往后,就是苟延残喘了。”萧天英的这几句话音量不大,但低沉有力,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萧夫人的心这才从嗓门回到原处。但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要不是关系到丈夫的健康,任是天大的事发生了,萧天英自己不说,她就不会过问。

萧天英第一次向夫人谈起了这次军区班子调整的事。

萧夫人说:“老萧,我跟着你这么多年,看着你几起几落,看着你争强好胜,看着你废寝忘食,我从来没有泼冷水。你说过,人生在世就是一口气,要把这口气用够用足,用到重要环节上。我同意你的观点。你现在的结局是个好结局。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前半辈子问心无愧,后半辈子心旷神怡。激流勇退,安度晚年,我们的生活开始了。”

萧天英苦笑一声“没有生活了,只有日子了。”

萧夫人笑笑说:“我们也该过过日子了。追求是无穷的,工作也是无穷的,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动。所以呀,老萧我劝你尽快适应。轻轻松松的,当一个好老头。”

萧天英说:“道理是懂的啊,但你要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是在一线往前冲,就像一个骑手,不是说停下就能停下的,那一股惯性怎么了得啊,哪怕从马背上掉下来,我也得往前再滚几滚。”

萧夫人说:“你看,让你当个顾问组长,不就是给你一个再往前滚几滚的空间吗,就是要让你把心里攒着的那些气释放出去,用个透彻。”

萧天英怔怔地看着夫人,笑了:“好,萧天英的老婆到底是名门闺秀,看问题超凡脱俗。好,我就来适应吧,争取给你当个好老头。生活要过,日子嘛,我们也把他过得像回事。啊,你说是不是?就是种个花,我也把它种出大军区副司令员的水平啊,不是了,现在应该说是让它享受大军区正职待遇。”

说完,哈哈大笑。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是萧副司令吗?”

“是,我是萧天英。”

“萧副司令,您请等一下。”

萧天英觉得这个声音非同寻常,还没等他琢磨出味道,电话那头传出了一个熟悉的、有些苍老的、四川方言味道浓厚的口音:“萧天英吗,我是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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