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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1 / 2)

凛冽的冬季的风从遥远的北方南下,掠过中原辽阔的土地,再从朔阳关的缝隙里挤进别茨山区,就变成强弩之末,柔和了许多。细碎的雪糁落在植被覆盖的山峦里,很快就消失在竹根树缝里。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天,但是,与这场微弱的初雪一起来到n-017的,却是一个无比寒冷的讯息。

这两年,恢复高考之后的学生官陆续毕业,已经有三批先后补充到部队,仅w军区就有数以千计的学生官到基层任职。而这几年,正是开国以来考学热情最高的几年,举国上下漫山遍野响彻着一个时代的最强音——考大学。以回城知青和应届高中毕业生为主力、以无职待业青年为后续部队,工农兵学商全民参战,几乎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程度不分高低(不知一元一次方程为何物的比比皆是),岁数不分大小(四五十岁的考生琳琅满目),但有一线可能报上名,就绝不放弃复习,复习复习再复习,呈现了热衷知识的空前繁荣。一个民族在骤然间拉起了无数支浩浩荡荡的考学队伍,条条江河归大海,先是归到了各个大专院校,然后又流向社会,流向祖国的大江南北流向了军队。

现在,军队基层干部不再是匮乏了,而是严重超员了,超员到了膨胀的地步。于是就开始了转业,精简,并当机立断地调整计划。

调整的计划落实到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的头上,是将原计划分配的六十三个提干名额,削减一半强,剩下三十个指标——这已经是天高地厚了。

消息最初传来的时候,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无论是感情还是理智,大家都坚决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程度。就连韩陌阡也火急火燎地一个上午往机关打了十几个电话。

只有一个人对这个消息确信不疑,此人就是萧顾问。萧顾问这两天也在忙着打电话,往干部部门打,往军务部门打,甚至还屈尊给处长和参谋干事们打,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已经退到二线了,在不久的将来,我还要往三线四线五线上退,带兵打仗我是没那个福份了,也不存在拉帮结派搞萧家军的问题,但是,那个七中队是军区党委从几千名战士骨干中选拔出来的,一下子就给我消灭掉一大半,我心疼。”

总部的那些熟人在深表同情的同时也表示爱莫能助,这可不是开个后门的问题。

剩下的一招,就是给他在军委工作的老首长打。当然,电话是老首长的秘书接的。萧副司令对老首长的秘书说,请向首长报告,这个队是我抓的,我给那些年轻人许过愿封过官,我不能失信于民。我行使我最后的权利,提出最后的请求,让这些人齐装满员地毕业。

老首长的秘书答应向老首长转达萧副司令的请求。

电话是星期三打的,星期四有了答复:“首长不表态。”

w军区新任司令员沈阵雨和新任政委对于七中队的问题给予高度重视,电话里商量不清,沈司令员亲自到萧顾问的办公室里研究。

沈司令员最后出了个主意,让萧顾问的秘书把韩陌阡发表在研究与探讨上面的那篇文章用传真机传到总部几个首长手上,同时以司令员、政委、萧顾问联名的形式,向总部写了一份报告,请求保留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七中队预提干部指标。

这件事情来来回回地纠缠了一个礼拜,总部的几位首长还当真翻阅了韩陌阡的那篇文章,虽然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并且有点游离强化军队基层知识结构的大方向,但此文有些观点也不无道理。

斡旋的最后结果是,本着精益求精的原则,再给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七中队增加三个预提指标。

至此,萧天英只好沉默了。

准确的讯息传到n-017,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在这半个月里,七中队的学员是在突如其来的惶惑和期盼中度过的,各种传说纷至沓来,东西南北尽是冷风。但有一条,没见谁上窜下跳,也压根儿就没有地方上窜下跳,同学之间多了许多矜持,往军人服务社和卫生所去的人明显减少了。

韩陌阡再次将学员们的档案调了出来,堆在办公桌上,用目光之犁一遍一遍地耕耘。他没有权利决定他们的进退去留,他可以做的,就是研究他们,分析他们,预测他们。但他知道,新的一轮竞争角逐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半年多,他把他们读了个透彻,品行操守,意志性格,智商才情,理想抱负,甚至于谁有胃溃疡,谁有胆结石,谁长了鸡眼,谁患了感冒,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是,他却无法掌握他们的未来。

他越来越坚信,这是一个卓越的群体,把他们撒向炮兵部队,他们将是一支无与伦比的生力军。他不仅相信七中队,更相信他本人的关于两种文化结晶体的理论。

现在,从形式上看,所有人的档案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由一系列概念和数字组成的,而且都存在着同样的不完整——缺少一张印刷在16开50克胶版纸上的干部任免报告表,而这又是多么严重的缺少啊。在未来三个月的时间里,高悬在他们六十一个人头顶上的,只剩下了三十三份希望了,也就是说,最终还要有二十八个人落下马来,再次粉碎当军官的夙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或者天气阴沉的春天的上午或者下午,背起他们简陋的行李卷子,离开二号营区,离开n-017,退回到朔阳关外,乘坐南下或者北上的列车,从此永远地结束了他们的炮兵生涯。

这二十八个落马的者究竟是谁呢?你要是到七中队去看看,你会发现他们每个人都不像是未来的落马者,他们的脸上都很淡漠,都很平静,他们一如既往地进行政治学习,一丝不苟地整理内务,心平气和地完成公差勤务,仍然聚精会神地练习阵地指挥、射击指挥,进行图上作业,沙盘作业,平静地吃饭,平静地睡眠,平静地洗脸刷牙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磨炼之后,他们终于学会了平静地对待和等待一切新情况新问题。

据不完全统计,蔡德罕那天晚上至少叹了三十多个气,这是单槐树向别人透露的。

自从提干指标削减的消息被证实之后,七中队学员的日子就难过了。现在,不仅要把新的课程吃深吃透,以往的科目也得重新搬出来,再咀嚼他个滚瓜烂熟。操场上再也很少看到打篮球的身影了,星期六晚上放电影,有相当数量的人请病假,就连凌云河这样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物也老实谦虚了许多。原先几个成绩好的人责无旁贷地要承担部分业余辅导活动,互相帮助蔚然成风,但是,现在不太一样了,大家都忙,谁也不敢打包票自己万无一失。

蔡德罕,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6月入党。

民族:汉。

籍贯:某某省曹县前桥乡蔡村。

家庭出身:富农。

本人成份:学生。

文化程度:初中。

历任战士、班长、代理排长。在某某某某年6月b集团军炮兵直接瞄准射击考核中,以首发命中、七发六中成绩,获集团军该项目第一。所带班获间接瞄准射击第二名,构筑阵地工事总分成绩第一。荣立三等功一次,被驻地市政府授予“优秀校外辅导员”和“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新长征突击手”等称号。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

父母早逝,兄弟姐妹无。

舅舅,穆发财,农民,政治面貌:群众。

经济状况:贫困。

历史清白,无海外关系。

近一年来,从修正量的计算到成果法、精密法、弹测法到夹差法决定射击诸元,从连排战术到群团战术,从射弹散布概率到火力分配原则,蔡德罕像是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跌跌撞撞得总算一路跟了上来。而眼下,正在进行的是解弹道方程决定射击诸元,要解决的是高科技战争中的细节难题。这千真万确是一道难题,这个系数,那个参数,这个公式,那个定律,闻所未闻。倘若是在几个礼拜以前上这个科目,蔡德罕也不致于迟钝到如此地步,就算是三个区队长在一旁窥视,他也不会是最后一名了,哪怕他再一次充当孙山,也是可以光荣毕业的。

但现在不行了,现在只剩下三十三个指标了。除了政治课和政治表现,除了思想品德鉴定暂时没有定论,论起业务成绩,蔡德罕掰着指头千算万算,他的综合成绩无论如何也排不到前三十三名,尽管他可以把枪代炮打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可那不解决问题,炮兵指挥员的真功夫还是要看射击理论和战术理论。

韩副主任又开始找人谈话了,但是现在谈话的内容明显地有所改变。过去韩副主任强调的是规范,是军官的素质,是军营文化的秩序。如今,韩副主任谈话的主要内容都是正确对待全局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的关系问题。

魏文建被谈过了,凌云河被谈过了,栗智高被谈过了,谭文韬被谈过了,表现好的和表现比较好的,成绩好的和成绩比较好的他都谈。

听过来人说,韩副主任在同学员谈话的时候,桌子上除了那些档案,还有一本厚厚的青年马克思传,滔滔不绝地大谈青年选择职业时的考虑,大谈崇高的革命理想和远大抱负,有志青年要高瞻远瞩,风物长宜放眼量,不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不为眼前利益患得患失。等等,一句话,叫你一颗红心做好两种准备,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里多了往别处搬。

韩副主任似乎一视同仁,对谁都是这番话,不管你表现高低成绩上下,你看不出来韩副主任谈话的态度。从这些被谈人员身上,无法判断出韩副主任对于这些人进退去留的倾向,自然也无从判断出上级的意图。

终于就轮到蔡德罕了。

韩陌阡对蔡德罕采取的是“摸摸底气,泄泄躁气”的态度。

在韩陌阡看来,蔡德罕心气很高,但实力薄弱,目前毫无疑问如临大敌,那根弦不能让他绷得太紧了,马程度的悲剧大家都是记忆犹新的。

蔡德罕在往韩副主任办公室去了路上,心里涌动的是即将奔赴抗日战场的激动和壮烈,蔡德罕抱死了一条原则——我基础是差一点,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我跟上来了,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过去我跟上来了,现在我还会跟上去。只要没有彻底地被打下阵来,我是不会自己放下武器的。韩副主任你让我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可以,大家都这么准备我也这样准备,但是我不会放弃我的第一准备的,你要是动员我现在就做第二种准备,我是坚决不答应的。

果然,韩副主任以马克思的青年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为基本教材,首先给他上了一堂政治课。

蔡德罕记得,韩副主任在刚到n-017的时候,也给大家讲了马克思的这篇文章,那时候,韩副主任对大家选择做一名炮兵指挥员表示赞许,说炮兵是常规战争的骨干力量,是未来战争武器更新的先驱力量,革命导师恩格斯和法国军事家拿破仑都曾经是炮兵指挥员。韩副主任说,革命导师马克思认为,每个人都有一定的思想、信念和目标,人类能够在一定时期内对某种信念做出冷静的分析,从而选择一种既符合世界需要,又符合自身发展的目标。大家选择做炮兵指挥员,可以看作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是对国防事业的贡献。

这一次,韩副主任同样搬出了青年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但此一时,彼一时了,韩副主任强调的着重点不一样了,韩副主任说,马克思还认为,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和信念,有选择职业的权利,但是,他还必须在一定时期内对某种信念做出冷静的分析,从而选择一种既符合世界需要,又符合自身发展的目标,任何个人的自由活动,求知欲望和生活热情,都会受到一定的限制,这种限制就在于任何人都处在一定的自然和社会关系之中。譬如,个人首先要考虑自身的实际条件,包括能力和身体素质,只有选择同自身能力相适应的活动,才能获得自身的完善和发展等等。

韩副主任把马克思的理论阐述到这里,蔡德罕的心里就明白了大半。

好你个韩副主任,绕来绕去兜这么大个圈子,其实就是一句话,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是断定我蔡德罕不是他们的对手了,给我打预防针,叫我早早“选择同自身能力相适应的活动”退出最后的竞争。可是韩副主任你想错了,我不会就这么轻易退出的,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终考还没见分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人生难得几回搏,最后这一搏,拼掉小命我也是要搏的。衡量一个人是不是称职也不能完全就看这理论那法则,纸上谈兵我是差点火候,可是真玩起炮,全中队能跟我一比高低的也不过几个十几个人。再说了,我蔡德罕不管是在原部队还是在七中队,思想作风和日常工作你找不出一点纰漏,你韩副主任规定的必须用卫生纸擦屁股,我二话没说就执行了。全面素质我并不比别人低,我为什么不战而退?我不退,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小车不倒只管推,到推不上去了的时候再说。

韩陌阡一边摆弄着蔡德罕的档案一边问道:“蔡德罕啊,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指标要减少,一部分人最后提不起来,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没有?”

蔡德罕毫不含糊地回答:“有。马克思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选择同自身能力相适应的活动,我就选择了当炮兵军官,我觉得我就是干这个事最能发挥我的聪明才智。”

韩陌阡有点意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蔡德罕你要知道,指标减掉那么多,竞争就激烈了,其他方面都是软的,但成绩是硬的。你行吗?”

蔡德罕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原来就比别人底子差,但我还是跟上了。韩副主任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坚持到底。”

韩陌阡说:“我告诉你,我没有权利给你机会,也没有权利剥夺你的机会,我不过是作为领导给你提个醒。我先给你讲讲大道理,马克思说,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物是伟大的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诲我们,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就曾为人类牺牲了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大家要树立高尚的思想,提干不是目的,提干只是为了更好地为国防现代化做贡献,无论提得起来提不起来,我们都同样可以在不同的岗位上为国家和民族做贡献,你说是不是?”

蔡德罕回答说:“是。”心里却在想,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韩副主任已经是团级干部了,每月拿六七十块钱工资,可我才拿几块钱的津贴费,我家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要是提不了,就连这几块钱的津贴也得泡汤。咱俩掉个个儿,让我在你那个岗位上为国防现代化做贡献,请你到咱那生产队去为国家和民族做贡献,你干吗?

韩陌阡又说:“再给你讲小道理。你别忘了,你是全中队惟一的初中毕业生。当然了,现在还没有文件说淘汰初中生,但我担心,到了最后,会不会有人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要知道,既然竞争是残酷的,你就要把问题多想几个方面。”

蔡德罕顿时愣住了——是啊,他是个初中生,这可不是个小问题。万一哪个同学为了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把这个问题反映一下,没准上面当真就把初中生的竞争资格给搂了。

蔡德罕本来就虚张的声势明显地就收敛了许多,半天没说出什么,用一双类似老农般沧桑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看着韩陌阡。

韩陌阡说:“当然了,你也别紧张,这只是我本人的担忧。我作为一名政工首长,在这个非常的时候,有责任帮助每个人把自己的困难想足想够,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但这并不等于说就让大家泄气。记住我的话,在最得意的时候想想不得意,在最不得意的时候想想曾经有过的得意。过去在农村,你穷得连裤衩都没穿过,现在呢,你已经养成了文明生活的习惯,学会了管理,成为一名中共党员,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的一名班长,无论如何,这几年兵你没有白当。即使就这么复员,你也无愧了,你说是吗?”

蔡德罕怔怔地看着韩陌阡,机械地点了点头。

韩陌阡又说:“同时,又不能打退堂鼓,正如你说的,最后没见分晓,还不能掉以轻心,该巩固的要巩固,该突击地要突击。还要注意身体的承受力,不要把身体搞垮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蔡德罕心里一热,他突然发现,这个被大家当做三座大山压在七中队头上的人,对他蔡德罕竟然是天高地厚。蔡德罕就差没流眼泪了,嗓音湿漉漉地说:“韩副主任,请首长放心,我蔡德罕不是马程度,我不会神经的。我记住了您的话,我会努力的,也会正确对待的。即使最后败下阵来,我还是一名党员,一个班长,我不会不会让自己垮掉的。”

有了这个态度,韩陌阡就放心了,并且觉得有必要再鼓点气。“兵之胜负者,气也。气有消长,无常盈。凡用之不治,再用则浊,三用则涸。”蔡德罕既然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了,那就该给他治点气了。

韩陌阡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中国兵法有一句话,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蔡德罕你能够审时度势,把握自己的强项和弱势,或上或下都能持超然态度,这其实就是最佳的竞技状态。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越刻意,越是不一定遂意,你把退路看好了,心里没有负担了,轻装上阵,没准就轻轻松松地冲过去了。”

n-017这段时间内紧外松,从大队到中队干部,最担心的就是出事。马程度是个例子,黄友华也是个例子,那样的事情不能再出了,不能让大家为了一个指标先把自己的身体解决了。

还有思想方面的,会不会有人经不起挫折想不开的?这个情况不能完全排除,还有没有人急眼了采取不光采手段挤兑别人的?也不能不防。

韩陌阡仍然坚持跟班作业,到了夜间,查铺查哨明显加强了,韩陌阡甚至交代中队干部,要注意那些夜里说梦话的学员,谁梦话多了,他第二天就要找他谈话。

韩陌阡自然也找了三个区队长谈话做工作,并且通过他们做学员的工作。张崮生和童自学都很明智,向韩陌阡表态,他们不再跟学员争指标了。江村匀虽然有点想不通,但一想到自己本来就是个“候补队员”属于“大年三十捡来的兔子,有它没它照样过年”一类,不想想通也得通了,还不如站个姿态,留下个好印象。于是也向韩陌阡振振有词地表了态,不仅不跟学员争指标,还要一如既往地做好工作,保障学员们进行最后的冲刺。

韩陌阡抓住了三个“区队长”的典型,把他们的态度上升到老兵人格的高度,结合革命导师马克思的思想,狠狠地表扬了他们,并且让他们在学员军人大会上公开谈出他们的想法。这三位老兵说,他们剩下能够做的,就是全心全意为学员服务,搞好保障,甚至表示要替学员做好事,打水扫地的事情他们尽量多做,让学员们更加集中力量学习。同时,他们也会利用他们在业务上的一技之长,对个别同学的某些科目进行帮助。

韩陌阡借这几个人刮起的强劲东风,反复向学员们灌输,什么是老兵?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里,都能经得起考验,都能挺起男人的脊梁,这就是老兵,是炮兵优秀的品格。

半个多月下来了,七中队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据韩陌阡密切观察,说梦话的人确实增加了,有人还在梦里背诵“优化射击指挥自动化工作流程”和英语单词。但是,没有人犯病,没有人争吵,没有人吃不下饭,没有人压床板,也没有出现韩陌阡十分警惕的互相挤兑攻讦的行为。

竞争仍然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在平静的生活表层的覆盖之下,像一条暗流,正常地、健康地、不见波澜地向前汩汩移动。

不能不承认,这果真是一群被铸硬了筋骨的老兵。老兵就是老兵,天塌下来挺得住,不惊不乍,不浮不躁,不卑不亢,不显山不露水。

然而,韩陌阡却丝毫不敢懈怠。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一个决战时刻,快一年了,他的“中枢工程”蓬勃开展,方方面面都充分体现了思想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倘若在这个时候出了纰漏,不说前功尽弃,至少也不能算尽善尽美。

怕有事,事就来了。

是一份匿名信,别的没有多说,就是揭发常双群眼睛色盲的问题。说这样的眼睛是不能继续留在炮兵部队了。

韩陌阡在看到这封信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他曾预想过各种方案,假设过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预演过各种处理措施。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在指标珍贵如命的时刻,也可能会出现互相排斥和挤兑的情况——这艘小船委实过于拥挤了,每落水一个,船上的人就会多一分安全。在关系到前程的非常时刻,他能想象出大家内心的浮躁,能理解大家的情绪。但是,七中队的学员都是清楚的,韩副主任是最讨厌匿名信的。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共产党员光明磊落,大丈夫敢作敢为,有意见或者反映事实,完全应该通过正常渠道,这种鬼祟卑琐的作法,实在同军人尤其是军官应有的秉性相去甚远。

然而,还是有人冒韩副主任之大不韪,写了匿名信,把自己多一份安全的可能建立在别人彻底没了安全的基础之上。这个行为在韩陌阡的眼里,差不多类同于贪生怕死。

除了厌恶,韩陌阡当然也必须重视匿名信所反映的内容。

在军事词典里,色盲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词条,对于色彩的分辨迟钝,勘查地形是要受影响的,沙盘作业和图上作业也有困难。按照军官体格标准,色盲患者是不可以成为指挥员的。这个常识韩陌阡当然清楚。但问题总有正反两个方面,在现职干部中,也有不少人是色盲,就像入伍时检查身体并非铁板一块无懈可击一样,在提干体检时,也有不少窍门可以蒙混过关。提干之后改行搞后勤搞政工或在机关担任案头文牍工作,可以说大有人在。作为一个原则性和责任感都十分严肃的政工首长,韩陌阡不提倡任何弄虚作假的行为,但是,他最不提倡的,还是写匿名信。

眼下,韩陌阡没有急于考虑怎么处理常双群的问题,而将精力集中于判断这封匿名信的作者。七中队学员的字迹他多半都熟,既然是匿名信,势必要对自己的字迹进行歪曲,但这封信不像是左手写的,伪造的痕迹也不是太明显,基本上还是流畅的。

韩陌阡在阅览众人档案的时候,从他们的入伍登记表、入团志愿书、入党志愿书一路琢磨过来,重点研究了他们早期的字迹结构、笔画轻重、习惯性修饰等等特征,与匿名信相互对照,居然没有发现太多的蛛丝马迹,这就使韩副主任感到很奇怪了。

韩陌阡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了一个中午,终于恍有所悟。

当天下午,常双群再一次被叫到了韩副主任的办公室。

常双群,男,某某某某年3月出生,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同年11月入党,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

家庭出身:贫农。

本人成份:学生。

高中文化。

籍贯:某某省肥西县三河乡。

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在某某某某年11月军区炮兵专业竞赛中获个人全能第一,所带班获综合成绩第三。某某某某年某月考入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速成培训队。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

父亲:常自建,三河乡水泥厂工人,政治面貌:群众,革命残废军人。

母亲:刘德兰,家庭妇女。政治面貌:群众

常双群走进韩陌阡办公室的时候,韩副主任一如既往地冷静,办公桌上放着一杯清茶,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落进来,茶杯上一缕氤氲袅袅升腾。

韩副主任让常双群看了这封信。在常双群看信的时候,韩副主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常双群的表情。

常双群看完之后,并不吃惊,淡淡一笑说:“信中反映的是事实,我的眼睛确实出了问题。”

韩陌阡依然面无表情,问道:“你估计这封信是谁写的呢?谁平时跟你有矛盾?”

常双群说:“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这件事情恐怕跟个人恩怨没有太大的关系。现在提干指标紧张,减少竞争对手是大家共同的心愿,也是可以理解的。”

韩陌阡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看着常双群说:“我要你回答的问题是,凭你自己的感觉,谁写这封信的可能性较大?”

常双群说:“我跟同学们相处都很好,我不能乱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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