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夏玫玫果然带着几辆双牌座汽车和十几个工人来,随车还带来了一些精美的包装盒和塑板衬垫,按夏玫玫的计划,这些工人今天将工作一夜,以保质保量安全平稳地把这些“工艺兵器”运往大洋彼岸。
可是蔡德罕却出示了韩副政委的电话号码,木木呐呐地说他做不了主,这事得韩副政委说了算。
夏玫玫捧着韩陌阡的电话号码,一时间竟有些梦游的感觉,她原来是有计划去会一会这位“老朋友”的,但她没有想到,老朋友竟抢在她的前面,插手她的生意了。
电话拨通后,夏玫玫喂了一声,那边果然传来了韩陌阡的声音,有些苍老,但仍然是那样熟悉“我是韩陌阡。”
夏玫玫还没回过神来,眼睛就湿润了“老阡,我是玫玫。”
“我知道了,我在等你。”
“哦,我会去的。”
沉默。
过了一会儿,夏玫玫说:“老阡,蔡德罕制作的这些小玩意儿我有兴趣,我决定买下来了,他说要你发话。”
“玫玫,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你先到某某市来,我们见面再说。”
“可是我请的工人都来了,你先发话让我把东西拉走,我随后就到你那里去。”
“玫玫,这些东西是不能卖的。”
“为什么?”
“因为你出的价太低了。”
夏玫玫顿时愣住了——怎么,老阡也学会做生意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此话不假,十几年不见,大陆的党政军都成了生意精。
夏玫玫突然笑了起来,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最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也学会了讨价还价。那好,既然与你老阡利益攸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老阡你开个价,五万美元怎么样?”
“夏玫玫你不要老是美元美元的,这是中国,我们习惯用人民币说话。”
夏玫玫心里一疼,韩陌阡在她的心目中顿时变得陌生异常。
好啊,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连韩陌阡这样的人都陷进来了,那还有谁不来推磨呢?如果说在此之前夏玫玫还有一丝顾虑的话,那么她现在完全没有顾虑了,在中国,看来什么样的生意都是可以做成的——只要有钱,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让磨推鬼。
夏玫玫放松了,可是却放松得无边无垠,反而有一种再也看不见依托的空虚的心慌。夏玫玫冷笑一声,说:“五十万人民币。”韩陌阡说:“不行。太少了。”
夏玫玫几乎把手机攥出了水,脸色变得苍白,向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突然疾步走向一个偏僻的地方,狂笑两声:“老阡,你狗日的也太黑了。我出一百万!”
韩陌阡还是那句话:“不卖。你就是给一千万也不卖。”
“韩陌阡,你以为那些东西真是无价之宝吗?”
“夏玫玫,你要明白,无价之宝是没有的,但无价之人是有的。”
“那我就把实话告诉你——超过十万人民币,我买的就不是蔡德罕的小玩艺了。”
“那你买的是什么?”
“我买的是你。”
“我也把实话告诉你,韩陌阡一贫如洗,但韩陌阡万金难买。”
夏玫玫愣住了,怔了一阵子,恍有所悟:老阡还是那个老阡。这个世界上,哪怕太阳变凉了,青山变老了,星星变绿了,森林变白了,老阡也不会改变。惟有在老阡这样的人的面前,金钱才黯然失色。
“撼山易,撼韩陌阡难?”
“应该这样说,撼不动的是韩陌阡的信仰和人格,这信仰和人格里面,也包括有你夏玫玫的一部分。”
“坚决不卖?”
“坚决不卖。”
“那么你们留下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一、可以把它捐赠给军事博物馆或兵器研究部门;二是可以销毁;三是可以赠送给你一部分,如果你不是以盈利为目的而仅仅是把它作为玩具的话。”
“可这些东西是蔡德罕的财富啊。你这样越疽代庖是不是太不民主了?”
“蔡德罕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队编成内的一名职工,他有国家发给他的薪水。他的时间也是军队给他的,他创造的财富可以视为公物。”
“老阡你还是我的好老阡。我想见见你”夏玫玫动情地喊了一声,热泪潸然而下。
“生意不做啦?”
“在你面前,我还能当个生意人吗?一切都是次要的。”
“你本来就不是个生意人。我仍然把你看作是夏玫玫。”
四
夜风从遥远的天穹一角启动,掠过朔阳关的上空,在古老的城墙上回旋,吹奏出洞箫般的低鸣。
在距汝定城一百二十公里的g市华夏宾馆十二层一间豪华客房的阳台上,韩陌阡和夏玫玫相对坐在各自的藤椅上,举行了历史性的会晤。
四十三岁的夏玫玫依然保持着前舞蹈演员的身段,丰姿绰约。而五十岁的韩陌阡却是满脸沧桑了,把双眼皮都长到下面去了。
“老阡,你老了。”
“你指的是我的头发和我的脸吧?当然了,我已经是半百的人了。可是我没有感觉到我很老。我的心很年轻。当个连长指导员我都能干得下来。”
“啊,是啊,工作着总是美丽的,这是我们一起读过的一本书吧?”
“你能记住过去,我很感动。现在人们好像不太顾得上怀旧了回去看过萧副司令吗?”
“当然。老爷子现在童颜鹤发,气色好极了。”
“心底无私天地宽啊。我前不久到w市开会,到家里陪老人家喝了一次酒,老人现在已经完全谅解你了。”
“其实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我们两代人之间只是生活观念不同,意识形态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时候骂我骂得凶啊,简直势不两立。视我为洪水猛兽,居然骂我是叛国投敌,你看这是什么话?我出国只是想寻求一条独立发展的道路,这与叛国投敌风马牛不相及嘛。在他眼里,好像只有老老实实地当兵,才是彻头彻尾的革命者。某某某某年,长江流域发大水,我汇了两万美元给灾区,你要知道,那时候我在美国是多么艰难啊,那两万美元至少有一半是给别人帮工挣来的。我给别人当过家庭陪读,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读报纸,给资本家擦过玻璃,在大街上卖过报纸。最艰难的时候,我都想逃回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挺住了,当国内有难的时候,我还是把血汗钱拿出来了,骨子里我还是一个习惯于扶老携幼扶贫帮弱的好人。就是那一次,老爷子给了我一句暖话,说,好!挣资本主义的钱,帮社会主义的忙。”
韩陌阡轻轻一笑“精彩。”
“老阡你说,我们两个——我说的是我和你之间最大的不同你知道是什么吗?”
“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或者说你是一个阔佬而我一文不名。”
“恐怕还不止这些。其实我们之间还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那就是,你什么都在乎,而我什么都不在乎。”
韩陌阡笑了:“好像应该这样说,你以不在乎的方式在乎,而我以在乎的方式不在乎。”
“此话怎讲?”
“你看,你不仅同我们一样需要油盐酱醋,还要挣钱,而且还要挣大钱,要享受高消费的生活,这说明你很看重自己的生命和生命的过程。而我,在乎一切,却随时准备抛弃一切——在社会需要的时候。”
“我也是这样啊,难道我就做不到抛弃一切吗?”
“我完全相信你能够做到。但我们还是不一样。你也会随时抛弃一切,只不过,那是在你自己需要的时候。”
夏玫玫静静地注释着韩陌阡,无声地笑了。“老阡,我还是得承认,你总是对的。这个社会不能缺少你这样的人。我曾经是一个自由派舞蹈演员,而你永远都是以社会责任为己任的话剧演员。”
“我不是在表演,我所有的表情都是真实的,都是受到我内在力量的驱使。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生活中我是有台本的,但是我自己也在不断地修改我的台本。我追求一种磊落的人生,不管我是不是做到了,但我追求。我在每一个岗位上,都强迫自己努力学习,适应我自己的职责,提高职业修养。这就是你看见的,我从一个营级参谋到团级副主任,到师里的副政委,直到现在,我成了一个两鬓染霜的少将。”
韩陌阡这天晚上穿的是军装,左右肩膀上各有一颗耀眼的金星。但夏玫玫注意到了,韩陌阡竟仍然穿着士兵衬衣。
夏玫玫抑揄地说:“扎将军领带,穿士兵衬衣,好像有点不伦不类吧?”
韩陌阡摸摸脖子,狡黠地一笑,说:“我感觉很舒服嘛。”
“老阡,你为什么这样穿?就是要显示你的与众不同?”
“二十年前我曾幻想自己是个巴顿,有刻意标新立异的意思。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是习惯,是舒服。这东西是全棉的,没有放射物质。我要是管服装的,我就要给军官们接着发这种衣服。军装里面最重要的,就是贴身的内衣。这是最直接的军装。”
夏玫玫尔雅一笑说:“你要是美国总统,那我还得继续穿八一大裤衩是不是?”
“我不是美国总统,也可以建议你继续穿八一大裤衩。如果接受这个建议,我可以让人给你送几条来,我这个少将多少也还是可以腐败一下的。”
“老阡,我们两个真是说不清楚。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发现我没有爱上你是对的,你没有爱上我也是对的。但是,我们又的确是最好的朋友。”
“我同意这种说法。”
“我是追求彻底打开自己,呈‘大’字型开放自己的生命。而你是收敛自己,竭力在一个既定的规范里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这既拉开了我们的人格距离,同时又缩短了我们的心灵空间。”
“你的艺术是开放自己,而我的艺术就是履行我的职责。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殊途同归。”
“某种意义指的是哪方面的意义?”
“属于玄学范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哦夏玫玫轻轻地哦了一声,良久才问:“家庭怎么样?林丰和孩子还好吧?”
“按照西方的观点,这也属于隐私的范畴了。不过我们两个人的情况有点特殊。我可以告诉你一点,积二十多年婚姻经验,我终于发现一个真理,老婆还是自己的好。在夫妻关系上,没有不好的女人,只有不好的男人。”
一滴怅惘像一滴凉润的清水,落在夏玫玫的心上,渐渐地洇开,向更广阔的领域弥漫。夏玫玫淡然一笑说:“我的隐私就很简单了,嫁了个不好不坏的先生,挣了一笔不多不少的财产,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们最终都会一无所有的。”
“在国外我们真是拼命地挣钱,不挣钱就活不下去。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挺好笑的,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就是把这个地球上的财富都划到你名下,你又能怎么样,升天得道羽化成仙?”
“按照你过去的观点推论,只有把挣钱当做一种艺术,它才是有价值的。挣钱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种生命的运转方式。我们毕竟有一个生命的过程嘛,这是造物主赋予我们的任务,我们之后,还有社会,还有人类,给我们的后人留下一笔财富,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你又来了,思想政治工作者时刻不忘职责。”
“我说错了吗?”
“你鼓励我挣钱吗?”
“我不反对你挣良心钱。”
“你需要钱吗?”
“我不仅不会缺钱,还不希望自己有很多的钱。”
“为什么?”
“我的艺术跟你的艺术总是有点差异。我必须学会清贫。我是军官,军官必须清贫,不爱财不怕死应该成为军官的终生信条,至少在理论是应该这样的。而我,则应该成为自己理论的践行者。”
“你说的学会清贫是什么意思?”
“没有钱不等于清贫,只有蔑视钱才能算得上真正的清贫。一个人清贫一时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甘于清贫。一个人在形式上清贫并不难,难的是在思想上永远保持清醒的清贫意识。”
“为什么说军官就必须清贫?”
“古人说,坠入酒色财气的欲望,为君者亡政,为官者亡志,为民者亡身。军队是要打仗的,团结就是力量,如果军官爱财,有了利益纠葛,团结就成了不可能,上了战场还在算计我赚你十万亏心钱他欠我八万黑心钱,那还能团结一心赤膊上阵吗?”
“哦,原来是这样!老阡,你确实是中国人。这么说来,我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你可以挑几样走,作为七中队送给你的礼品。”
“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吗?算是礼尚往来吧。”
“现在正在走向信息时代,你可以送一台计算机给蔡德罕。”
夏玫玫愕然:“他在这个封闭的山沟里,要计算机干什么?”
韩阡陌笑笑“人在深山,胸怀全球啊。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新鲜的信息,也只有他最有条件率先进入先进的生活方式,因为他有时间。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对信息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只要让他进入信息网络,那就是虎进深山,鼓捣出计算机病毒战术都是有可能的。”
“那好,我明天就让人办这件事情。”
从十二层阳台上望出去,已是万家灯火了,天上的星和地上的星连成一片,交相映辉。城市的窗口在闪烁,星星点点地泄露着世俗生活的秘密。然而,在这样一个笼罩在璀灿星光的阳台上,在这一对昔日的“老朋友”之间,只有中间的一壶清茶作陪,这里只有思想,没有欲望。这里没有音乐,却有情绪在舞蹈。
夏玫玫平静地注视着韩陌阡,心里突然滚过了一句话——即使全世界都浅薄了,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仍然重如泰山。
夏玫玫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想,今晚,在这样一个深夜,这个世界上至少会有二十亿个男人和女人是睡在一张床上的,至少有五亿个男人和五亿个女人在同时考虑与作爱有关的事项,至少有一亿个男人和一亿个女人在今夜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作爱。作爱才是人类生活永恒的主题,没有了男女之间的作爱,便没有了一切。人们在作爱中体味出生命最根本的快乐,也在这体味中将快乐的希望无穷地延续下去,女人身上的空虚需要男人去充实去填补,而男人的身上总是有一些灵敏的触角需要找回母体归宿。事实上,这个世界除了男人也只剩下了女人,除了女人也只剩下了男人,既然有了生命的过程,干嘛不让它在爱中完成呢?
可是,在这个极有可能举世狂欢的缠绵之夜,在这个城市的一隅,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十二层楼耸向的空中,一个前人体语言艺术家和一个思想工作艺术家,在这里极其理智超然地大谈特谈生命过程的意义,却对更为直接地体现这意义的行动无动于衷。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话是韩陌阡当年说的。是为了制止夏玫玫的某种进犯行为而说的。
傻瓜动心不动真。这话是她夏玫玫当年说的。是为了引导韩陌阡进入某种状态而说的。
是的,既然二十多年前在他们青春尚且饱满的时候,这个男人都没有做出与其身份不相适应的举动,那么,在二十多年后,这位知天命的将军就更不会轻易破坏自己的操守了。
凌晨零时零分,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军官韩陌阡起身告辞,美籍华人夏玫玫含笑送客,在等候电梯的短暂时刻,他们无语相对,然后轻轻地拥抱,以外交家的方式正式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