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不能引颈就戮,王瑾瑜在心里反驳。他也知道这是一个下下策,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少年睁大了眼睛,一脸迷茫无辜,似乎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阿母,奴奴听不懂我们说话的。”女女想起来,王瑾瑜是昨天才被她揭穿学会说话的。目前为止,除了她,只有小山和他说过两句话,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阿母;另外,他们曾在祭祀台前说悄悄话,不知有没有被阿母看见。
姜粟挑了挑眉:“来了这么久,还没学会?”
“嗯……他的脑袋可能不太好使,挺笨的,我每天都敲他的脑袋,也没有把他敲得聪明一点。”
王瑾瑜:“……”
姜粟笑了一下,问的问题却很尖锐:“如果没有听懂,为什么要装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反口也不合适,女女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他方才或许是刚醒来,打了个滚,正好避开了……是这样的,他睡觉的时候确实不太老实,很喜欢打滚。”
这话女女自己都不信,不提这借口有多蹩脚,就说如果是真的,为什么阿母方才第一次提及他偷听时,女女没有反驳呢?
但姜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深深地看了王瑾瑜一眼,竟然就这么放过了他们,站起了身。
女女还没松一口气,姜粟就把镰刀递给了她。
“阿母……?”是要她亲手杀了王瑾瑜吗?
女女不想接,快速地说:“阿母,再给我一段时间,我还没有问出他的部落……他看起来是不用干活的人,万一他的部落得知此事,来为他报仇……”
姜粟置若罔闻,抓住她的手握住镰刀,带着她将刀锋转向王瑾瑜,女女的辩解戛然而止。
少年瑟缩了一下,顺着刀锋,下意识地去看女女的反应,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面无表情,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反抗,就像祭祀时放任阿祭夺走了玉锤,现在放任姜粟带着她挥动镰刀。
傍晚时他还是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觉得她只是无可奈何的被牵连者、时代洪流的受害者,没想到这么快就转换了角色,自己成了她刀下待宰的羔羊。
这一刻,王瑾瑜突然理解了这里的民众对神的狂热。他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四肢肿胀而无力,而她优雅地、高高在上地、漠不关心地望着他,手里执着能够决定他生死的镰刀。
越是冷漠,越是超然,越是强大,越是爱慕。
她好像在一瞬间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化作了神的使者,兢兢业业地恪守着神的使命,收割着她们不认同的生命。
而他只是一个与她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偷听机密的异族人,即使他们前一天还有过最亲密的关系。
仅仅因为几句争辩,他就被吊起来囚禁;仅仅因为被迫听到谈话,他就要被杀死。新生儿不符合普通人的外形,会被毫不留情地处决;劳苦功高的孕妇难产,会被剖腹取子。
易位而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痛恨这个原始的、畸形的、残忍的时代。
王瑾瑜不甘地睁大眼睛,镰刀落下,“啪”的一声。
预想中的疼痛与鲜血并没有到来,镰刀擦过他的双手,绳索“啪”地断裂开,手上的束缚陡然一松,他愣愣地看着姜粟带着女女继续割断他脚上的绳索,血液重新流进他麻木的四肢,停跳的心脏又重新鼓噪起来。
女女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握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缩,又缓缓地松开了。
“异族人,你该庆幸,你有一双很像她的眼睛。”姜粟说着,眼睛却看向了女女。
女女眨动了一下双眼,是说她吗?他和她像吗?
姜粟没有解释,缓缓地转过身,慢慢向寝室踱步而去,嘴里喃喃叹道:“异族人,异族人啊……”
女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王瑾瑜费劲地爬起来,又踉跄着摔了回去,她没有去扶,直到他慢慢地调整好呼吸,自己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王瑾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与她对视,第一句话便是:“竹母怎么样了?”
“死了。”女女说。今晚那么多事,概括起来也无非就这两个字,死了。
比起这两个简短的字,想的实在是太多了。
王瑾瑜心里的石头落了下去,这个答案也在意料之中,说不上来是失望更多,还是心寒更多。
他想说节哀,可是节哀的意思是节制哀伤,她们有哀伤吗?是她们亲手杀死了她。最终他陷入了沉默。
“夜深了,回去吧……”一直旁观的阿夏此时才开口。他看都没有看王瑾瑜一眼,就像这里的大部分人一样,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瑾瑜的目光又落到他身上那个刺眼的咬痕,他看向女女,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站在原地没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大约是在等一个解释,可女女却只是沉默。
和方才在姜粟面前表现的不同,在举起镰刀之后,她似乎就变得深沉。
火把快要燃灭了,微弱的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使得她的神色晦涩不明。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王瑾瑜身上,缓慢而深刻地打量着,似乎在寻找他们之间的相似性,又似乎在评估一件商品。
她第一次用这种眼神打量他,仿佛他们才刚刚认识。
最终她转过身,不发一语地往回走。阿夏愣了一下,迅速跟上。王瑾瑜在原地吹了一会儿冷风,吹得血液全都凉下来,也慢慢地跟了上去。
阿夏回了自己的屋子。王瑾瑜远远地缀在女女身后,女女并没有等他,回去后径自睡下了,过了一会儿听到一瘸一拐的脚步声,脚步声在屋子正中停了一会儿,最终拐向右侧,回到他自己的位置,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女女想起昨日自己在那里铺了一张竹席。
夜色寂静,女女睁开眼睛,听到他并不平稳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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