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在西海上凝望东方,低低叹息,吐出了一个名字:“夜来。”
何当共剪西窗烛?如今风露立中宵。
初阳岛陆沉的那一声巨响响彻了西海,连数百里外的空明岛都震了一震。
“哎呀!”四壁震动,房内书架上的东西刷拉拉散下来,把一个正埋头用鱼骨搭建模型的少年埋了个严严实实,几乎连头都没露出来。
“救命啊!”一只手从书堆里挣扎出来,凌空乱舞,“织莺!”
然而叫了半日却不见有人来援手,那个被书湮没的少年终于不再大呼小叫了,气馁地自己拨开了那一堆砸下来的书籍,狼狈地探出头来:“织莺?”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孩如同凌空绽放的昙花,正悬浮在他方才工作的地方,双手平举。在她托着的手掌上,数本砸下来的书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台子接住,被凝定在半空里,保持着下落一瞬间的状态,甚至连书页都在风里翻飞。
“还好,冰锥模型没有被砸坏。”织莺舒了一口气,显然是在方才爆炸的一瞬间及时使出浮空术,才托住了四壁掉落的书。她眼看危机过去,袖子一挥,将那些悬浮的书卷放回了原位,转瞬簌簌一片,书架重新完好如初。
“好不容易快完成了,如果砸坏了就麻烦了。”
一边说,她一边飘落下来,伸出手将那个少年从书堆里拉出来。
少年的手还是一贯冰冷,仿佛是海国那些没有体温的鲛人。
“砸坏我的脑袋就不麻烦了吗?”少年从书堆里挣扎而出,委屈地揉着被竹简砸中的眼角,语气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真是的!刚才你看都不看我一眼,难道这个臭模型比我还重要?还是你觉得我是不死之身啊?”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织莺的脸色微微一白,仿佛颤了一下。
少年没有发觉这个微妙的表情,自顾自气鼓鼓地走过来,微微跛着一条腿,随手将手里的鲸骨扔向了模型。那个接近完成的模型高达一丈,全部用鲸的骨头搭成,极其精巧。看外表似乎是一个白色的梭子,然而仔细看去,却又分布着各种细密的构件,以一百比一的比例建造,用蝇头小楷标注满了各种记号和数据。
“唉!望舒,别孩子气啦,你是故意的吧?”织莺恢复了平静,叹了口气,“以你的本事,怎么会被这些书砸到?”
被一语说破,望舒有些尴尬,忙顾左右而言他,“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
织莺垂下了眼睛,低声:“估计……是初阳岛失守了吧。”
望舒一震,许久才低声问了一句:“陆沉?”
“嗯。”织莺应了一声,“还是你自己弄出来的装置,忘了吗?”
三年前,当战争的局面越来越不利于冰族时,望舒应元老院之邀,设计出了陆沉的机关,安装在西海棋盘洲冰族本土的每座岛屿下面。在无法坚守的时候,最后一个撤离的战士便会将火药引爆,与登陆的敌人同归于尽。这样一来,便不至于令岛屿落入空桑人之手,也令其大军永远不能落地,只能靠着船舰在海上飘摇。
如今,守了七个多月的初阳岛也终于告破,想来万霖将军已经和岛屿一起永沉海底。如果初阳岛失守,棋盘洲沉沙群岛的南翼防线便会被撕开一个口子,空桑人就能入侵到本岛范围内,津渡海峡便危在旦夕。
巨大的藏书阁里,十巫里最年轻的两位长老沉默相对,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白墨宸可真是一头狼啊……我们会输吗?”沉默了许久,望舒低声问,语气里有一丝恐惧,“听刚才那声音,空桑人似乎打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了?”
望舒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开始微微左右摆动。不知为何,这个少年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神经质的习惯:一遇到紧张或者恐惧的事情,身体就开始下意识地摇晃。
“我也不知道……征天军团里可以操纵战机的鲛人傀儡接二连三地死去,我们实在是……”巫真彷徨地低语,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才像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然而,看到少年恐惧的眼神,她忽地又振作起来,“不过,望舒,不要怕!有我在呢。”
她的微笑仿佛有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少年眼里的恐惧渐渐淡了。
“该死的白墨宸!”望舒的身体终于不再摇摆,咬牙低低骂了一句,“怎么就不派人杀了他呢?杀了这个家伙,空桑人的攻势也就停下来了吧?”
“嗬,你以为元老院没想过吗?”织莺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可是两年来八次刺杀,无一成功。他是一个非常狡诈的人,城府极深,听说连睡一夜觉都要换三个地方,从不信任任何人,下手非常困难。”
“是吗?”望舒蹙眉,喃喃,“或许我该设计一个新武器来对付他……”
织莺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得了,你还是先把冰锥弄好吧。星槎圣女已经出发了,‘神之手’的计划正式启动,接下来就要看你了。眼看征天军团就要彻底崩溃,冰锥若不能按时完成,立下军令状的你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征天军团彻底崩溃?”望舒吃了一惊,“风隼还剩下几架?”
“只有十架。”织莺低声,“而比翼鸟……只剩下一架能动。”
“那么少?”望舒沉默下去,脸色凝重,修长的手指绞在一起。
昔年冰族战败,仅有数十万人活着离开云荒。遗民们之所以能避居西海多年,在海国和空桑的两面夹击中生存下来,除了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和狂热的献身精神之外,所倚仗的无非是昔年神之时代留下的一些可怕武器,比如螺舟,再比如风隼和比翼鸟。
然而,即便是这些赖以守护家园的机械,如今也已经濒临作废的极限。
望舒沉默了许久,忽然间抬起手,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
“怎么了?”织莺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却发现少年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我、我太没有用了!”望舒埋头在掌心,声音竟带了哽咽,“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是没办法重新造出风隼和比翼鸟来!如果、如果我能造,大家也不至于只能坐以待毙!”
织莺沉默无语,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也不能怪你,重造征天军团,是天机公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又遑论旁人?”
机械力是冰族人一直仰仗的东西,正如空桑人信仰神力一样。
九百年前,冰族在和空桑、海国的战争中失败,破军少帅被封印。和破军并称双璧的飞廉将军力挽狂澜,带着族人从云荒大陆上全线撤退,避免了灭族的命运。
当他在西海上的棋盘洲站稳脚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族人里征集机械师和工匠,重新组建了军工作坊。然而,记载着机械之学最高精髓的三卷《营造法式》在战火里流失,超过原文三分之一的部分都失传了,其中“征天”一卷尤其严重,散碎得几乎不能成文。
飞廉元帅在西海上重新建国之后,将军务交付给狼朗副帅,举全族之力发展机械制造和金属冶炼。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冰族在西海发现了金矿,又在沉沙群岛的空明、玄淡两岛上发现了脂水和银沙。飞廉从脂水里提炼出了燃料,从海下的矿井里采出了铁和铜,召集了所有懂得机械的族人,夜以继日地进行锻造冶炼。
经过了二十多年,他终于在废墟上重建了镇野、靖海、征天三大军团,使其成为守护冰族的力量,牢牢顶住了空桑人的跨海追击。
然而即便如此,终其一生,也未能够重新研制出征天的机械。
在飞廉元帅去世后,他的后人继承了他的遗志,执掌了军工作坊。一代代人前赴后继地钻研,以那一卷残缺不全的《营造法式》为摹本,格物致知,穷尽心力,成为族里无出其右的机械制造世家。
飞廉元帅的后人里出现过不少名垂史册的天才制作者,比如机械师槊罗、火滢和景熙,每个都为帝国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被尊称为“萨迦”,意思是“通神者”——九百年来,一共有十六位机械师的名字被刻在讲武堂高高的影壁上,成为所有战士的楷模。
而在那些闻名后世的机械师里,又以二十多年前的天机公子为翘楚。
他被一致称为是空前绝后的天才,自小执迷于机械之学,八岁便根据残卷复制出了完整的螺舟,令靖海军团的实力大大飞跃。那个年轻的公子虽然出身高贵,却甘于寂寞,毕生都待在穹顶藏书阁和地下制作工坊里,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只懂得皓首穷经地钻研,造出了一件又一件惊人的武器。
然而遗憾的是,天才如他,也未能造出可以飞翔于九天的机械,无论是初级的风隼、中等的比翼鸟,还是最高等级的迦楼罗金翅鸟,无数次试飞均告失败。
数百次的失败,令这个天才出现了精神上的紊乱。天机的身体急剧衰弱下去,言行开始变得古怪,脾气更是乖戾非凡,根本令人无法接近。到后来,他干脆彻底地断绝了和族人的联系,独自躲在一百丈深的地下作坊里。
整整三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直到某一日,巫真织莺急需他来制作一件法器,几次派人去地底下探看,敲门却均无人应答,心里觉得不对,便告知了大长老巫咸。元老院立刻率人前去探看情况。那扇几年没打开的门被强行撬开了,巨大的制造工坊里寂无人声,死气沉沉。
穿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半成品的机械,来查看的人们发现这里的主人果然已经死了。天机公子的身体被泡在冰冷的水里,虽时值盛夏,却并未腐坏。一个陌生的少年正在不停地给尸体覆盖冰块,听到声响,抬头望着进入的人们,眼里露出茫然的表情。
“你是谁?”织莺厉喝,“站在那里别动!”
“我叫望舒。”那个少年机械地回答,眼神无辜,声音平板却明澈如水晶,他丝毫不畏惧眼前全副武装的闯入者,翻起了脖子上戴着的一条银链。链子一头连着一块很小的金属牌,上面用古体书写着“望舒”两个字。
认得那是天机公子的笔迹,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
“你是谁?从哪里来?是冰族人,还是空桑派来的奸细?”
“我不知道。”
“天机公子是你杀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不是,我醒来他就已经躺着不动了。”
“那你为什么在他身体上加冰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要这样做。”
“谁告诉你要这样做的?”
“我不知道。”
那样的对话令前来的所有人震惊,身为十巫之一的织莺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细细打量着对方——这个凭空出现的孩子在容貌上酷似死去的天机公子,或许是常年待在地下室里的原因,他脸色苍白,肌肤竟然隐隐呈现出奇特的透明感觉,金发浅得近乎无色,眼神也空洞得仿佛虚无。
这个孩子到底是谁?他从哪里来?
天机公子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毕生未娶。他出身于帝国最受尊敬的望族,有翩翩佳公子之称,在他短暂的一生里,族里并不乏深爱他的女子。知道他孤独在地下死亡的消息后,甚至有一个女子为他自杀殉情。然而奇怪的是,终其一生,他似乎对女人或者男人都毫无兴趣,简直像一架机械一样冰冷无情。
毕生致力于格物致知的天机公子,最后孤独地死在了地底的深处,和他的那些复杂精密的机械为伴。到死时,他手里都握着一卷书,不曾放开。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那本书却不是机械制造的书籍,而只是一本来自中州的古书——《列子·汤问》。
没有人知道他死之前在做什么,只有一个陌生的少年目睹了死亡的全部过程。
那个古怪的少年脸颊苍白,目光呆滞,瞳孔对光极其敏感,似出生以来就未曾出过地面。在被族人发现的时候,他在那个地下作坊里至少已经待了一个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一个月里,没有获得任何食物的他竟然生存下来了。
他不休息,也不需要睡眠,可以日夜不停地工作。
除了这些接近魔物的特点外,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的身份:这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孩子,既不是元老院配给天机的助手,也不是军队里的人,甚至整个族里的名册上也查不到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怎么来到那个深埋地下的军工作坊的。
奇怪的是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他所有的记忆都开始于被人发现的那一刻。
然而,所有人都发现他像极了天机公子:不但容貌酷似,甚至同样具有惊人的机械制作天赋。虽然号称对一切都记不得了,甚至无法熟练地使用语言和人交谈,但操作起工坊里的那些机械设备却熟极而流。
于是有传言不胫而走,说,这个可怜的孩子是那个死去的女人为天机公子所生的私生子,一直被怪僻的父亲藏在地下,直到今天才得以重见天日。
失去了天机公子这样一个精通机械制造的天才,对冰族来说不啻为一个巨大的打击。元老院发誓要找出凶手,反复数十次地审问那个少年,却问不出所以然来。
然而,当某一夜首座长老巫咸再度翻看那一卷《列子·汤问》时,从厚厚的书脊夹层里掉出了一张涂抹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纸,旁边是一行凌乱的眉批,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我把心给了他。”
巫咸瞬间脸色大变,失手把古卷摔落在地。
不知道最后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追查戛然而止。
元老院对外发布了公告,说天机公子死于心力交瘁,为国捐躯。他身后只留下了一个私生子,便是这个叫作望舒的少年。
被从地底下带出来后,巫真织莺亲自照顾着这个怪异的少年,手把手地教给他一些生活的常识——比如礼仪、穿着、基本对话,还有帝国的历史和目下的战争局面。过了一两年,那个在地底下长大的少年终于渐渐恢复了正常,懂得了如何与人相处,也渐渐显露出惊人的制造水准,几乎不在天机公子之下。
因为天赋出众,他被元老院选中,继续担任军工作坊的总监,留在了巨大的藏书阁和地下制作间里。这些年来,他心无旁骛地工作,制作和改进了无数武器和机械,甚至将天机公子死前只留下一个构思的“冰锥”也逐步造了出来。在出现后的第三年,他被元老院授予了“萨迦”的称号,并继天机公子之后成为了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然而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和父亲一样,同样也没能制造出新的征天机械。
无论他怎样努力和尝试,似乎永远无法突破父亲生前的极限。
听得织莺这样安慰他,少年望舒却不服气,指了指那个巨大的鲸骨模型:“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未必别人就做不到了。你看,冰锥还不是就快要完工了?”
“谁都知道望舒是一个天才。不过《征天篇》残缺了那么多,要制出风隼实在很难。”织莺显然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微笑,“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机械能顺利造出,要寻找到可以操纵机械的鲛人傀儡也很困难啊。”
风隼、比翼鸟这些飞天的机械,因为灵敏性太高,陆地上的人类根本无法操控,必须要由敏捷和平衡都高于人类的鲛人来充任驾驶者。所以在当年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里,每架机上都配备了一名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鲛人,作为战士们的搭档而存在。
而海国复国后,要再猎取活的鲛人作为傀儡,也已经是万难之事。
而且,即便寻找到了鲛人奴隶,如何使用傀儡虫来训练他们的秘术也早已失传。
“对,”望舒才想到这个难题,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织莺微笑:“先别想这些了,休息一下,午饭后继续工作吧。”
“不用,”望舒笑了,无所谓地耸肩,“你也知道我从来不会感觉到饿,也不需要休息。”
织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没事啦,反正就算多吃一点东西,我的脚也不会长好。”少年跺了跺左脚,低下头看着。他的左足有明显的残疾,比右足短了差不多一寸,五个脚趾也缺失了,所以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拐。大概是自卑于这个缺陷,望舒从来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几乎不去外头。
织莺蹲下身去轻轻抚摩着少年的腿,眼神非常奇怪。
那一瞬的气氛非常暧昧,沉默许久,望舒低声问:“星槎圣女那边如何了?”
“应该已经到云荒了吧。”织莺的视线投向东方,脸色有些微妙,“此次派出了七架螺舟护航,上千名一流的战士随行,加上最近白墨宸都盯着初阳岛,无暇分心。船队应该顺利地绕过了空桑人的防线,抵达了大陆西端的狷之原。”
“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代价,把她送到神山去?”望舒有些怀疑,更有些吃惊,“她真的能唤醒破军吗?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是谁?”
织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这是秘密吗?”望舒有些不可思议,“连我都不能告诉?”
“嗯。”织莺低低应了一声,柔声解释,“望舒,虽然你也是十巫之一,但是我们各有职责,有些事情还是不能相互告知的。这是巫咸大人的吩咐,我也不能违反。”
望舒蹙了蹙眉头,有些不高兴:“我总是觉得元老院有什么事瞒着我。”
“别拉长脸嘛。”织莺叹了口气,推了推他,笑,“你看,你不是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诉我?比如那些火炮啊船舰啊的制造技术,还有那三卷《营造法式》,都是你独有的机密,我们几个人也都不知道啊。”
“那可不一样。”望舒闷闷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管他是不是巫咸大人不许说的,我都会告诉你的!”
织莺微微一怔,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不过,我也不会明知故问让你为难。”许久,她才细声地说了一句。
“是啊。”望舒叹了口气,颓然,“所以,我也不问了,免得让你为难。”
“那就对了嘛。”织莺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她平日有些苍白冷淡的脸上绽开,仿佛一朵日光下的白芷花,“别东想西想,好好努力,巫咸大人说了,等你造好了冰锥就要重重地奖赏。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呢?”
“这个我可早就想好了,”望舒有些促狭地转头看着她,“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永远和织莺在一起!”
那一瞬,织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垂首沉默了片刻。
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少年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
“好了,我只是开玩笑。我知道你和羲铮有婚约,”他喃喃,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起来,竭力让声音平静,“别在意。”
“嗯。”织莺默默应了一声,没有说话,心思转开了一瞬。
今日初阳岛的会战,羲铮辅佐万霖将军抵抗空桑军队,不知道如今又是如何。
“放、放心!羲铮一定会没事的!”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望舒结结巴巴地说,绞着双手,“他一向很厉害。谁都打不赢他!”
“嗯。”织莺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每次说到她那个作为全军楷模的未婚夫婿,她都会非常沉默。
显然这个名字也让望舒浑身不自在,他握紧了双手,极力克制着身体神经质般的战栗,深呼吸着,过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低声道:“其实,我觉得唤醒破军未必是个好主意。”
“什么?”织莺似是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想?”
“我是一个机械师,所以也知道越是庞大的力量越不好控制。”望舒看着房间里巨大的模型,紧蹙着秀气的眉毛,“传说破军身上具有毁灭天地的力量。那种力量一旦释放出来,谁能够控制他?我真想不出最后的结果到底是怎样啊!”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复国!”织莺冷然。
“不,不。你忘了吗?”望舒摇头,“传说破军在拥有魔之力量后,逐渐变得疯狂而暴虐——他曾经以七杀为信条,为了私怨而血洗全族,排除异己,屠杀了十大门阀!破坏神附身的人,是会不分敌我去摧毁一切的!为什么我们要唤醒这样可怕的力量?”
望舒越说越激动,仿佛这个疑问已经在心里蛰伏了许久。
“不要再说了!”织莺断然截住了他。
看到她真生气了,望舒只能住口。
“我真的很担心啊。”少年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真的。”
“我知道。”织莺的神色缓和下来,微微叹了口气,“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白墨宸都已经攻到这里了……再晚个一年,只怕冰族就会从这个天地间消失了。在这种时候,不求助破军身上那种可怕的力量,还能怎么样呢?”
望舒无言以对,两人便短暂地沉默了下去。
“是我太无能。”他沉默了很久,将头埋在双掌里,闷闷地说。
“你已经很努力了,别责备自己。”似乎想化解这种凝重的气氛,织莺忽地笑了,“对了,等几个月后我的生日,你要送我一个什么礼物?”
望舒手工精妙,设计又独具匠心,每年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都令人赞叹不已:前年是一个会自动跳起来报时的木青蛙,去年是一个可以把倒进去的米做成精美糕点的小机械,而今年,不知道又会是什么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比去年的更好玩!”望舒笑嘻嘻,“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好吧,”织莺的好奇心只起了一瞬,又沉下脸来,“别说了,还是先干活吧!”
“噢!”望舒一跃而起,脸上的惫懒一扫而空,重新回到了模型前面,看着画到一半的图纸,“接着来解决在冰下长期潜行时候的换气问题。你说,元老院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做冰锥呢?西海可从来不结冰,难道你们要往北去吗?”
“不要多问了,”织莺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巫咸大人自然有安排。”
“嗯。”望舒有些不情不愿,“我不问就是。”
“辛苦你了,望舒。”织莺摸了一下他柔软的发梢,柔声道,“你先继续工作吧,我要先去‘茧’那边照顾一下孩子们,等下再来帮你。”
望舒恋恋不舍,脱口:“我跟你去!”
“那可不成。”织莺摇头,“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为什么?”望舒不服,“我也是十巫之一,训练神之手的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秘密,为什么不能去?你们总是把我当外人。”
织莺转身微微一笑:“别多心。”
她望着他眨眼微笑,然后仿佛变魔术一般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半空里画了一个圆,身影一瞬间凭空消失,犹如日光下一个幻影水泡。
“真厉害啊……”望舒怔怔看了半天,忽地叹了口气:十巫各有所长,比如他自己专注机械设计和制作,巫真织莺最擅长幻术。而她最重要的职责,便是训练那些在“大秘仪”上被祭献出来的孩子。
与国家、民族、战争比起来,所有人都不过是巨大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啊……就如他,即便成为了十巫,每日做的也无非就是困在这里,制作一件又一件杀人的武器。在他手下造出的兵器上死去的人,已经可以填满津渡海峡了吧?
多可怕的事。有时候他也会去想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然而就如同他无法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一样,脑海里终究还是一片空白,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