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别后相思空一水
有什么梦,会比回忆更长久?十年了,每一夜,当她一闭上眼睛,就重新陷入了那一个延绵不绝的噩梦里。无论是身在白墨宸身边,还是孤身独眠高楼。
黑暗无边无尽,血腥泼洒遍地。
在白帝用来行乐的豹房里,那些与她一起进宫的雏女一个接着一个地被传唤进去,如同柔弱的羔羊,在暴虐的爪牙下被撕裂。房间里那些人在辗转呼叫,痛苦而战栗,一声声刺痛她的心。盛装的她木然立在门外,无法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你不用进去了,”等最后一个同伴也进去后,守在外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是一个带刀的侍卫,目光下流而龌龊,上下打量着她,“你年纪太大了,而帝君只喜欢吃嫩的。”
她默默握紧了手,用力得指甲都刺破了掌心,血沁出指缝。
原来,二皇子买下她们送到帝都,就是为了供帝君凌虐蹂躏。那些孩子……那些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就这样在暗夜里被撕裂成一片片。
她紧紧握着手,只觉得一股怒火在心里燃起,几乎要把她的所有神志都燃尽。是的,这一路上,她一直反复提醒自己,她是被买来的,既然被当作礼物送到了这里,那么,无论接下来是怎样的遭遇都要咬牙忍受。
然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那些年幼的同伴身上,她天性里那一股火焰却还是无法压抑地燃烧起来。然而,在这个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她身边根本没有剑,而刺杀皇帝更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一旦拔剑,她的母亲弟妹都无法幸免!
她双手颤抖,内心冰火交加。然而身侧那个带刀侍卫却在低低地笑,用刀柄将她的下颌抬了起来:“怎么,不如我让帝君把你赐给我吧?呵,我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十七岁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
“滚!”她别开了头,再也无法克制地怒斥道。
那个侍卫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居然敢这样反抗他,忍不住变了脸色,一步上前。就在那一刻,身后的长廊里发出不同寻常的声响,仿佛有什么重物坠地,然后一个嘶哑不成人声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呼救:
“救驾……有……有刺客……”
“帝君?!”那一瞬,外面的所有侍卫都转过身,朝着豹房紧闭的门扑了过去,连那个调戏她的侍卫都没有一丝迟疑。
刺客?守卫森严的深宫里,怎么可能忽然有刺客!
当门被踢开的时候,里面的景象令人震惊。
白帝被捆绑在床上,拼命地挣扎,白胖的身体不住颤抖。那些雏女们簇拥在床头,裸露的身体在黑暗里显得异常白皙而柔弱,浑身遍布血迹和淤青。然而,那一群柔弱的羔羊却合力将那头残暴的狮子压在了床上,用衣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白帝被勒得眼睛翻白,舌头半伸,手脚不停抽搐,眼看就要断气。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失声惊呼。千钧一发之际,侍卫们及时救驾,一刀将那两个拉着衣带的雏女砍成两段!
床上的白帝翻滚着落地,捂着喉咙喘息半晌,惊魂方定,嘶哑地喊:“杀!贱货!一个也不准留,统统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
“是!”
转瞬而来的就是大屠杀——那些侍卫闯入了豹房,利刃向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们身上砍去。只是短短片刻,温柔乡便成了修罗场。
“不……不!”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住手!”
那一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连累父母、什么株连九族,剑圣门下的血在身体里沸腾,她大声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入了豹房里,反手一击打飞了那个正挥刀砍向雏女的侍卫,大声厉喝:“住手!不要杀手无寸铁的人!”
然而根本没有人听她的话,无数的刀立刻朝着她砍了过来。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再也无法停止了!
以杀止杀,只能如此吗?
她甚至连思考这些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夺过了一个侍卫手里的刀,将那些砍过来的利刃全部逼开。在师门学艺那么多年,她从未杀过人,此刻第一次出手就面对着如此残酷血腥的绝境,令人根本没有回转的余地。
杀,杀,杀!不阻止这些豺狼,背后那些孩子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真正动手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的一刻钟,然而对她来说仿佛是过去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当清醒过来的时候,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全身,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那些侍卫的尸体,包括片刻前还在调戏她的那一位,已经只剩下了半个脑袋。
那些幸存的雏女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惊恐万状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怪物。
“啊……”她颓然松开了刀,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浓厚黏稠的血已经让十指都无法张开。那一刻她忽然间全身颤抖,弯下腰呕吐起来。
“来……来人啊!有刺客!”当她虚弱地在血腥里颤抖的时候,耳边忽地响起了嘶哑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那个漏网之鱼白帝居然已经手足并用地爬出了豹房,在廊上踉跄奔逃,一路大呼!
瞬间,整个深宫都惊动了,无数灯火朝着这里聚集。
她独自站在血泊里,看着墙角那些因为惊吓而呆滞的孩子们,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重新摸索着拿起了一把刀,站起身守在了门口,脸色苍白而木然,并无恐惧,也并无退缩。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战斗到死的那一刻为止吧!
反正入宫之前,在黑石礁上,她已经了亲口和少游说了再见,断了心里最后一点羁绊,从此生死再无牵挂。
闻声冲来救驾的侍卫很快将豹房包围得水泄不通。她知道自己定然活不过今夜了,然而,即便是为了身后那些孩子,她也不能后退半步!虽然,她们的生命轻贱如同蝼蚁,原本也不会有人在意。
“退下。”忽然间,有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无声地揽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后开口,声音低沉而凛冽:“接下来的事和你无关,让他们去处理吧。”
谁?谁在和自己说话?她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到了黑暗里那线条利落冷肃的侧脸,冷冷的,不动声色,在这个修罗场里,有一种令人安心同时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是你?”她失声,认出了那个在暗巷里买下自己的人——三天前,就是他带着一行人护送她们入宫,当作贺礼和其余宝物一起献给了帝君。龙颜大悦之下,帝君当场晋升他为将军,并留下来宴饮。可如今,他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是的,原来,今晚真正要杀帝君的,是他们!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般身手,”他看着她,目光复杂,“是我小看你了。”
是吗?她苦涩地笑,就算再高看一眼又如何?在他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看来,她们这些平民女子不过是棋子,还是那种可以随时牺牲的弃子!
“别怕,”那个男人刚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柔和,忽然低下了头,将冰凉的嘴唇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低声道,“没事了。”
那是一个不含任何欲望的吻,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如父如兄。她却在一瞬间惊呆在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十几个同伴全都死了,为什么唯独她可以活下来?她是与众不同的吗?
“不相信我?”他低声问。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她虽然涉世不深,但有些道理却也明白:一个男人如果要冒着危险带走一个女人,还会有什么原因呢?是的,这个人想把她据为己有,或者是为了欲望,或者是为了阴谋。
可是,她既然不肯做白帝的玩物,又怎会乖乖跟他走,做另一个人的傀儡?
外面的杀戮声越来越近,他看到步步退缩的她,叹了口气,一字一句:“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你总要为你家人的安全考虑,是不是?”
那一刻,她猛然一震。
“你……”她闪电般地冲过来,一把将他推在了墙上,刀锋瞬地逼上了他的咽喉,厉声道,“你把我家人怎么了?”
他淡淡地笑了一声,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经把他们从窄石板巷的老房子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一个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如果杀了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当啷一声,她手一软,刀落在了地上。
“你……”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憎恨和不解,“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他叹了口气,“可能你不相信,但我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她失声冷笑起来,指着满地的尸体,筋疲力尽地怒斥道,“明明是你把我们送到这个地方来!明明是你设计了这一切!”
“是的,是的……对不起。”他喃喃低语,伸手将不停挣扎的她拥入怀里,“不过,我发誓,从今天开始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我一定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任何人想要伤害你们,都必须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挚和歉意,令她怔住了。
片刻,她才喃喃问道:“你是谁?”
“白墨宸。”外面的杀戮还在继续。经过这深宫里一场激斗,天亮后这云荒的主人便要换了。在血腥的黑夜里,那个年轻的将领站在豹房里,伸手拥住了她单薄的肩膀,轻声说,“走吧!趁着鹤绂他们还没到,赶快跟我离开,我会保护你。”
他的手臂稳定如岩石,眼神深广,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晨。殷夜来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些沉。将醒未醒的时候,身上有飕飕的冷意,令她不自觉地微微蜷起了身子,下意识地朝着身侧靠去。然而,当她依偎过去时,衾枕的那一侧却是冰冷的。
那一瞬,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流从心底流过,她骤然清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便伸出手去摸索身侧。不出所料,枕边已经空无一人。
“墨宸?”她脱口唤道,蓦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身侧的枕头也已是凉的,甚至没有睡过人的痕迹。殷夜来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床,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头还是很疼,眼前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正在慢慢地散。
“春菀?”她低声唤,“秋蝉?”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那两个随时听从她召唤的贴身侍女呢?
殷夜来回过头扫了一眼,忽然一惊,在榻上倏地坐起,睁大了眼睛。不……不!这不是她在非花阁的卧室!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长不过一丈,宽不过六尺,朴实无华。地板和墙壁都用一种奇特的非木非革的材质做成,密不透风。
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她的床榻,其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殷夜来拥衾坐起,惊讶地四顾——昨天脱下的衣裙和鞋袜都还好好地放在床下,然而房间的陈设完全变了。唯有床尾挂着一个精致的架子,架上的白色鹦鹉顽皮地荡着秋千,看到她醒来,歪着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尖声道:“小姐,早安!”
雪衣还在,它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了熟悉的旧日居所。
这是在哪里……她依稀记得昨日自己是和白墨宸在听涛阁上对饮小坐的,最后不知为何便失去了知觉。一夜之间,她到了哪里?!
殷夜来心念电转,一边披上衣服,一边伸出脚去,穿上鞋子。脚下似乎在微微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下面不停地动。
她猛然明白过来了——她,此刻难道是在一个马车内吗?!
这是怎么回事?殷夜来猛地撩起了纱帐,四顾,发现侧壁上有个小窗。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拔下一支珠钗握紧,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户,一眼看出去——就在那一瞬,她忽然间像被刺痛一样转开了眼睛,低声惊呼。
外面射入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伴随阳光射入的,还有清新而冰冷的空气和久违了的青草的味道,这一切都令她震惊无比。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您醒了吗?”
“春菀?是你?”殷夜来用手指挡着刺眼的朝阳,感觉眼前那一层薄薄的白雾正在慢慢地变淡和消失,吃惊地问,“这是在什么地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菀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是哪里。”
“什么?”殷夜来惊愕无比,“秋蝉呢?”
春菀低声道:“秋蝉留在了星海云庭。”
殷夜来咬了咬嘴唇,问,“是墨宸的安排吗?”
春菀点了点头,却不敢多说什么,避开了她的眼睛。
“你们准备把我送到哪里去?”她往外看去,倒抽了一口冷气,脱口惊呼。
窗外,居然是一片陌生的旷野!
冬日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霜,朝阳映照在霜痕上,折射出一层璀璨淡然的光芒。田里的菜都已经被收割得差不多了,显得一片萧瑟。马车走的是小道,偏僻无人,只有远处的漠漠平林中依稀看得见几户人家。
那是如此平凡的景象,然而殷夜来一瞬间竟看得出神。
“仙子请小心。”很快就有一只手伸过来,关上了打开的窗扇,那是一个黑衣骑士,虽然身上没有穿着戎装,一举一动却是军人的风范,“抱歉,白帅有令,直到抵达目的地之前,这一路请您尽少露面,以免有不测。”
“目的地?”殷夜来愕然。
“请您放心跟属下走,”铁衣卫首领低声禀告,“如今我们已经出了叶城,进入了望海郡境内。前面一百里外便是青水渡口,见过穆先生后,接下来我们便从水路继续上路。”
“穆先生?”殷夜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一直以来,她对白墨宸的这个幕僚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甚至说是某种隐隐的反感和畏惧。这个青衣谋士身上带着黑暗的气息,多智近乎于妖,神秘而低调,隐藏于陋巷,从不亲自出面做什么。
如今他居然亲自出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奔驰了多久,当日头升到正中,在翻越了一座山后,马车戛然而止。殷夜来在车里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判断一行人已经到了青水支流附近。然而,不等她探出头去观望,就听到有人疾行而来,在车厢外齐齐行礼:“请仙子下车!”
殷夜来披衣走下马车,在冷风里微微咳嗽了几声,放眼四顾。
这里是一个渡口,僻静无人,枯黄的芦苇在风里发出瑟瑟的声响,有北方飞来的大雁群居其中,偶尔发出长长的唳声。然而,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渡口上,却横着一只船,船头上有一个中年青衣文士迎风而立,须发飞扬,神清骨秀。
“穆先生?”殷夜来低低惊呼。
穆先生看得她来,立刻走下船头,长长一揖:“仙子好。”
殷夜来淡淡回礼:“辛苦先生了。”
“在下不辛苦,”穆先生的语气却意味深长,“白帅才辛苦。”
“哦?”殷夜来秀眉微微一蹙,知道对方心机极深,暗自揣测着他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心念电转,却听对方道:“时间不早了,还请仙子上船。”
殷夜来没有动,问:“到底要送我去哪里?”
穆先生叹了口气:“按白帅吩咐,要送仙子去苍梧郡的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那一瞬间,仿佛笼罩了一个早上的迷雾忽然被拨开,她陡然明白了:原来,墨宸他是听从了清欢的提议,竟为了避开那个刺客余党的追杀,想把她送去云隐山庄?
想通了这一层,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身边,护送这辆马车的一共有十二人,个个黑色大氅,白色骏马,飒爽利落,眼眸如鹰隼——那,正是白帅最为倚重的十二铁衣卫!
殷夜来微微一怔:只是要护送她去云隐山庄而已,难道墨宸竟把最精锐的人手都调拨过来了吗?
“既然如此,那墨宸为何不亲口告诉我这些安排?为何要连夜把我送来此处,一声都不告知?”说到这里,她猛然明白过来,苦笑了一声,“是了,我是和他签过契约的人,居然还多此一问,真是可笑。”
穆先生沉默着,忽然在萧萧的风声里叹了口气:“仙子如果知道这些年来白帅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种话。”
殷夜来猛地一震,穆先生却没有多说,回身登上了船头,抬手示意:“请。”
她随着他上了船,却见船舱里堆着箱笼,里面分门别类地放满了东西——一箱是她平日经常吃的药材和煎药工具,一箱是各式衣衫鞋袜,一箱是她平日所喜读的诗词古籍。每个箱笼上贴有条子,标记着里面放有的物件名称,有条不紊。一件件收拾得如此精致妥帖,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仓促完成。
“白帅早就想过会有今日,”穆先生的语气意味深长,“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暗中准备了这条船,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殷夜来诧异。
“就是他不得不让你离开的时候。”穆先生叹息着关上一个个箱笼,“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所以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能让你在一夜之间从人世销声匿迹,去往云荒任何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殷夜来从箱子里拣起一把伞,脸色微微发白。
这把精美的旧伞,是用价值连城的霞影绡裁成的,乃是十年前慕容隽初见时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对她而言意义深远。白墨宸对她的过去早已了如指掌,但多年来从不曾提及此事。在最后的分别时,他居然也不忘帮她带上这件东西!
虽然在黑暗里相伴十年,他们并不曾相互交换过真正的想法——反而是在最后分别的那一刹,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了那个男人深广如大海的心。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穆先生抬起手,指向了舱里尚未关闭的门:“不过,白帅不止准备了这些。他给您准备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在这个船舱里面——”
殷夜来微微地愕然,下意识地走向那道门,然后又忽然停住了。那一瞬,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身体猛烈地摇了一下,似乎是要倒下去了。就在她停住的那一刻,舱门忽然打开了,一双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抚上了她的脸。
那是一双枯槁如树皮的老妇人的手,也在激烈颤抖着。
殷夜来睁大眼睛看着舱里的人,眼神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虚无。她任凭盲眼老妇人那双手摸索着自己的脸庞,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很久,只有眼角两道泪水溢出眼眶,长滑而落。
“大囡……是大囡吗?”摸到了滚热的泪水,苍老的妇人猛然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天可怜见,你没有死!你真的回来了!”
殷夜来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止不住地战栗,泪落如雨。“娘……”许久许久,在那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里,她嗫嚅着,终于开口说出了十年未曾说的那一个称呼。
“大囡……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谢天谢地!”老妇人抱紧了她,用力得几乎让人窒息,仿佛生怕失而复得的女儿在十年后再度消失。在她身后的那个船舱里,那一对十几岁的孩子依偎在一起,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康儿!心儿!”老妇人低叱着,“快来见过你们的大姐姐!”
两个孩子显然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磨磨蹭蹭地不敢上来。“快过来!”安大娘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扯过两个孩子,“快来,这是你们姐姐!”
“姐姐?”两个孩子看着眼前美丽绝伦的女子,眼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来,一时间不敢上前,“姐姐……不是死了吗?”
“该死的崽子!”安大娘扯住安康打了一个栗暴,怒骂。
男孩子吃疼,登时便哭起来了,更加瑟缩着不敢上前。他的妹妹一贯看不起这个懒惰的哥哥,此刻却忍不住帮了他一把,不让母亲的第二个栗暴落下来。
一家人在一边拉拉扯扯,又哭又笑地闹成了一团。殷夜来站在一边看着,想要出声劝阻,然而嘴唇动了动,喉咙似乎被堵塞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眼前这一家人是如
此和谐亲切,水乳交融,而她站在这里,似乎半句话也插不上。
十年。已经十年了。
当朝思暮想的这一刻忽然出现在眼前时,一切却显得如此的陌生而遥远。到了现在,即便叩开了家门,又该怎样如少女时代一样投入母亲的怀抱撒娇?怎样训斥管教那一对早已不认识她的弟弟妹妹?
已经陌生了。这世间,哪里还有能回头的河流呢?
她怔怔地想着,问:“娘,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安大娘愕然:“不是你在店里留了信,要我带着心儿和康儿来这个码头上等你的吗?”
“我留了信?”殷夜来一惊。
“是啊,”安大娘老泪纵横,“其实昨天我虽然看不见,却忽然隐隐觉得我的孩子回来了,就在店里的某处!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昨天?”殷夜来喃喃,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白墨宸带自己去八井坊,的确是有深意的。
“我不识字,又瞎了,根本看不了信。多亏了店里有位先生热心,帮我念了信,还带我们来了这里……”安大娘喃喃道,摸索着,“他现在在吗?”
“娘,你是说阳春面?”安心眼尖,一指舱门外,“他就在那里!”
青衣文士一直站在船头,默默地看着舱内骨肉重聚的那一幕,眼神复杂。
“阳春面!”安心扑过去,想要抱住这个常年住在店里劈柴的熟人,然而却扑了个空。穆先生再也不理后面一对小儿女的呼唤,转身离开,直接走向了船头,和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低声交代着,表情凝重。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北战似乎有些犹豫,然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殷夜来在一边看着这一行人背着自己商议,只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安。墨宸素来行事利落洒脱,绝不是这般小心翼翼掩饰的人,此刻如此层层安排,定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暗示着此事关系重大。
他为何要把贴身跟随的十二铁衣卫全部派来?
为何要连夜将自己送走,仓促得不留余地?
为何,甚至连隔绝了十年的亲人,都送回了她的身边?即便是为了让自己逃脱那些神秘的追杀,也不用做到如此地步吧?
她再也忍不住,走过去问:“墨宸如今在哪里?”
“白帅说,从此之后,他的行踪仙子不必再过问,而仙子的人生亦和他没有关联。”穆先生微微行一礼,低声道,“就当这十年间的事不曾发生。”
“什么?”殷夜来一时愕然。
“等护送仙子到了云隐山庄,安然度过一段时间,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十二铁衣卫便会奉命返回军中,”穆先生肃然道,“从此仙子便是自由之身。叶城花魁殷夜来就此消失,您可以重新成为云隐山庄的主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她怔在了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那不是从少女时代就夭折了的梦吗?
“仙子难道不开心吗?”穆先生看着她的表情,追问了一句,语气莫测。殷夜来说不出话,看着船下茫茫的流水,沉默了片刻,喃喃道:“墨宸他……为什么忽然下这个决定?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大事?他、他是不是有危险?”
穆先生不动声色,淡淡反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殷夜来一怔,忽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迎风沉默了片刻,穆先生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既然仙子担心白帅,大可自行返回去看上一看,到时候便知晓一切,又何必在这里徒然猜测?”
“返回?”殷夜来却蓦地一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
她眼里露出的那一抹恐惧,令穆先生眼里的光芒倏地暗了下去。
“原来仙子不肯为白帅而死。”他低叹一声,不再多说半句话,“那么,在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愿仙子全家一路顺风。”
殷夜来怔怔站在船尾,望着青衣文士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
为他而死?十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十年后还要她再死一次吗?
当船只动起来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十年间的一切正在逐步离自己远去,忽然间觉得一阵刺心的痛,不由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姐!”春菀惊呼一声,连忙上前。
殷夜来缓缓放开锦帕,洁白的丝巾中间,有一摊殷红的血迹,在冬天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刺目。她茫然地看着,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是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
“大囡啊……”听到咳嗽声,苍老的妇人摸索着从舱里走出来,颤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不是在咳嗽?快进来……外面冷啊。”殷夜来抖了一下,看向自己盲眼的母亲。“娘。”她走过去,扶着安大娘回到舱里,“我没事,你好好休息。”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安大娘却有一种直觉上的不安,紧紧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别多心,”殷夜来轻声道,“只是最近天气冷,着凉了。”
“哦。”安大娘不敢放开,抓着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怀里,喃喃道,“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有没有吃什么苦,遭什么罪?十年前你留下那么大一笔钱说给爹和弟妹治病,然后人就忽然不见了,我还以为你……”
“没什么,”殷夜来微笑着,面不改色地撒了一个谎,“这些年,我和人去流光川上采玉,一直干了十年,终于把那笔账给还清了,这才能从那里回来见你们。”
“是吗?”安大娘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颤巍巍地摩挲着,忽然哭了起来,“还说没受苦!在冰冷的雪水里采玉,那是男人也吃不了的苦啊!我的大囡啊……你遭了多少罪!”
老妇人哭得伤心欲绝,似要把十年的苦难和思念都在哭声里倾诉完。身后的两个孩子小心地上来,扯着安大娘的衣角,抬起头看着陌生的姐姐,明亮的眼眸里也泛起了泪光。过了许久,小女孩安心先开了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捅了一下身侧的安康。
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有些腼腆,低下头,红着脸小声嘀咕了一句“姐姐”。
“乖。”殷夜来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发,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一滴滴落在了老妇人的手背上。十年后,一家人终于能够坐在一起,这几乎是她毕生未曾敢想象的幸福。然而,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一刻里,她的心却是空洞的。
空洞到,连这样汹涌而来的幸福都无法填满。
她离开家人,独自步上船尾,拥着雪鹤裘眺望南方的天际。有什么冰冷湿润的东西滴落脸颊——天气阴晴无定,清晨尚阳光明媚,此刻青水上雨云压顶,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姐姐!下雨了!”安心在后面叫,从箱笼里翻出那把伞急忙拿了上来。殷夜来笑了笑,摇头:“不必了,我就回舱。”
她从安心手里接过雨伞,重新放了回去。然而那一瞬,她眉头忽然蹙了一下,看到安心手里还拿着一个奇特的银色雕花匣子。
那并不是她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行李里。
“这是什么?”她有些吃惊地伸手拿过。
“我拿起伞的时候,看到这个匣子就放在下面,”安心将匣子举起来,送到她面前,“姐姐也觉得它好看吗?”
“嗯。”殷夜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不,她明明记得,刚才她第一次拿起这把伞的时候,没有见到箱笼里有这样的一个匣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伸手一打开,她忽地愣住了,如遭雷击。
这个匣子里面装着不少东西:一张古旧发黄的契约,一张身份丹书文牒,一本厚厚的账簿,账簿底下还压着一个不足一尺长的纤细银色圆筒。
契约是十年前立下的,纸张脆黄,她按下的那个手指印却依旧鲜红夺目。
证明身份用的丹书文牒是新的,上面写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安堇然。
账簿她认得,那是清欢的命根子,密密麻麻记录了一笔惊世的庞大财富。
而那个像箫一样的银色圆筒上,刻着剑圣门下的六芒星徽章,却正是昔年她离开师门时交还给兰缬师父的那把光剑!
她一样样地翻看着,每看过一样,便觉得胸口如受了重重一击。
在匣子的最底下,有一双孩子的棉鞋,上面精致地绣着虎头,却是陈年旧物。鞋子下压着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正是她所熟悉的。殷夜来站在船头,将信迎风展开,一行行地看着,看到后来,竟连站都站不稳,忽然身子一晃,一口血呕出!
夜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永别。
此刻我准备孤身赶赴帝都,说服帝君放弃撤军西海转而发动内战的意图,却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或许会杀我,或许不会。而我也必不会束手待毙。这一切只是一场赌博。
权谋的事情就不多说了,毕竟这些都和你无关。原谅我在最初和最后都欺骗了你,甚至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曾和你当面说过,就这样把你送上了离开的旅途。
如今你正在一边的榻上因为药力而沉睡,而我在灯下写这封信——事实上,作为一个军人,我或许是勇敢的,但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十年了,我始终无法向你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说,我并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我的想法。
夜来,我是爱你的。
或许你会为此感到惊讶,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寻常,不曾有好的开始,更难有可期待的结局。或许,你一直在猜疑为什么我昔年在计划完成后没有杀了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