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琉璃柳眉倒竖,指着当前的缇骑,“再走上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九公主!”慕容隽一看事情要闹僵,连忙上前打圆场,“千万别任性,此事不是开玩笑。你不能和缇骑作对……”
“你才是开玩笑!”琉璃冷笑,“你好歹也是叶城城主,难道就这样看着别人在你地盘上糟蹋你的百姓?就算是些风尘女子,也不该被人这样欺负吧?”
都铎实在是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千金小姐失去了耐心,厉声道:“既然九公主执意阻挠帝君的命令,那么,就别怪缇骑冒犯了!来人,替我把九公主请出去——”
琉璃也毫不退让,厉声道:“谁敢!”
两个缇骑应声上前,硬着头皮想要去拉开这个千金小姐。慕容隽怕这个丫头吃亏,想要想个法子平息事态,却忽听琉璃打了个呼哨:“金鳞!”
这个丫头,难道又在装神弄鬼唬人?那条蛇前日不是明明断了牙齿吗?慕容隽刚想到这儿,忽然听到两声惨叫,眼前金光一动,两个上前的缇骑已经捧着手腕应声而倒,手腕上一处黑气迅速扩大开来。
“蛇……蛇!”缇骑惊呼着看着一道金光箭一般地蹿来,纷纷拔刀后退。
然而身为南迦密林里最可怕的杀手,金鳞的速度岂是寻常武夫可以抵挡得住的?只见满屋金光舞动,一片金铁交击的声音,缇骑胡乱挥舞着兵器,却根本挡不住那一条来去如电的蛇。转瞬间已经有十几个人倒了下去,个个手腕上都有一处黑痕。
“住手!”都铎大惊,拔剑大踏步朝着琉璃奔来,却又僵在那里不敢上前。
“九公主,快别闹了。”慕容隽这时才说得上话,连忙劝阻,“杀缇骑的罪名,连广漠王都未必担得下,公主还请三思,万事好商量。”
“哼。”显然对方抬出父亲来有一定的效果,琉璃眉梢一动,犹豫了一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门外忽地传来了一个声音,轻轻咳嗽着:“青天白日的,谁在星海云庭说打打杀杀这种杀风景的事?”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众人一起回头,只见门外明丽的日光里,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一个女子翻身而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抬起手,摘掉了围着脸的长巾。
“夜来!”所有青楼姐妹齐声惊呼起来。
是的,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半夜里忽然消失的殷夜来!刚经过了长途跋涉,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没有平日的风姿,发髻散乱,气息急促,脸色苍白地捂着左肋,有些狼狈,却是语气平静地阻断了一触即发的势态——
“诸位贵客齐聚门前,莫非等的是夜来?”
都铎和慕容隽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直直地看着门外去而复返的女子,说不出话来——真的是她!她为什么会回来?难道不知这是自投罗网吗?
“怪不得沿路看到那么多缇骑往这里赶,原来是查抄星海云庭来了!”在慕容隽复杂的目光里,殷夜来从缇骑手里拉过傅寿,从地上扶起了秋蝉,冷冷地看了楼上的两人一眼,“两位都是大好男儿,居然来为难一群弱女子,不觉得丢脸吗?”
她语声犀利,毫不留情面,然而缇骑没敢反驳。
“我不是……”慕容隽忍不住低声分辩了一句,殷夜来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转过头去对都铎道:“大人要找的是我,如今我已经回来了,是否可以放了姐妹们呢?”
“哈哈,一场误会而已,缇骑怎么会为难仙子的姐妹们呢?”都铎连忙走下楼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白帝有命,久闻仙子歌舞绝世,想要邀请仙子入宫一舞——请即刻随在下起程。”
“是吗?”殷夜来淡淡道,“若我不去呢?”
都铎脸色不变,又打了个哈哈:“仙子既然如此体恤姐妹,又怎么忍心拂逆帝君的意思呢?何况白帅也在宫中,希望能共赏仙子舞姿。”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淡淡道:“那好。容我稍事梳妆,便和大统领起程。”
“好。”都铎松了一口气,躬身,“只是帝君催促得急,仙子不要耽搁太久。”
殷夜来没有回答,只是从旁边吓呆了的玲珑阁小厮手里拿过锦盒,拈起了那一支金步摇,穿过满堂的人,走向楼上的非花阁。
在楼梯口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慕容隽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为什么还要回来?白墨宸已经自身难保了,你知道吗?!”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往上走了几步到了二楼,回身淡淡对楼下的老鸨道:“嬷嬷,替我准备一些衣衫首饰,我这身打扮去见帝君,会丢了星海云庭的面子——把那一套霓裳羽衣拿出来,配上流光玉的首饰。”
“是……是。”老鸨连忙去张罗,冷汗淋漓。
“我来帮你!”琉璃连忙道,也上楼挤进了门内。
华服珠宝送达后,门关了起来。都铎带人守在楼梯口,望着楼上叹了口气——果然是不一般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沉得住气。
外面人声鼎沸,喧嚣而混乱,房间里却是一片寂静。
殷夜来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从怀里掏出一面菱花镜,熟练地将垂地的黑发绾起,用手指理了一下凤嘴里衔着的那一串如血的珊瑚珠子,然后拿起胭脂点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忽然间,她再也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起伏。
片刻,等手放下时,手指间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天啊!”琉璃看着她,惊呼,“你……”
“一贯如此,没什么的。”殷夜来笑了笑,放下了镜子。
“你不会真的要跟那些人去吧?”琉璃看着她,忧心忡忡。
殷夜来微微笑了一笑:“不去又能如何?”
“可以逃啊!”琉璃压低声音,“我帮你。”
“不行。”殷夜来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若要逃,我早就逃了,也不会返回这里自投罗网——我的姐妹们被押在这里,我若不奉诏,星海云庭岂有宁日?何况我的男人还在宫里,任凭刀山火海,我也得去他身边。”
“你的男人?”琉璃吃了一惊,“你……是说白帅?”
殷夜来苍白的脸忽然微微红了一红,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去,对着镜子继续细心地描画,用朱砂和胭脂掩盖着因为伤病而极度憔悴的容颜——没有人知道,所谓的“殷妆”,那些轻红敷粉、胭脂点翠,甚至贴鹅黄妆梅花,其实都只是为了掩饰她近年来越来越憔悴的病容。
空荡荡的非花阁里,她对着镜子,用轻粉一寸一寸地覆盖苍白的肌肤,用胭脂点上失去血色的嘴唇——这一次进京,她一定要将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因为,那可能是最后一面。
“不会吧?怎么是白帅!”琉璃惊讶地看着她,脱口而出,“我还以为是慕容呢!你难道不喜欢慕容吗?他也很好啊!”
听到她提起慕容隽,殷夜来的手猛然一颤,回头看着琉璃,想知道她这样的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少女的目光澄澈明亮,没有丝毫试探或者责问的味道。
“九公主不要多心,”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我和他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夜来身为卑贱的风尘女子,绝不会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九公主和镇国公才是天生的一对璧人,配得起那一对传家的辟水珠。”
她的性格一贯清冷孤高,甚少这样低声下气而委婉地和人说话。然而琉璃只是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她……她在说什么?她居然说自己和慕容隽才是一对?呸呸!琉璃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一声轻叩,是缇骑在外面敲门:“九公主?”
“还没好呢!”琉璃没好气,“催命啊?”
“九公主,求您赐一下解药吧!”缇骑的声音却在发颤,低声下气地哀求,“楼下被蛇咬了的兄弟们都快……”
“啊!”琉璃一拍脑袋,跳了起来,“完蛋,我居然把这回事忘了!”她二话不说地拉开门,急速冲了出去,“不会已经有人死了吧?”
这个少女风风火火地出去后,殷夜来凝视了她的背影片刻,轻声叹了口气,忽然对着半开的窗户低声道:“窗外的贵客,久等了吧?”
声音落处,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外面的屋脊暗处,居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两个人!他们并不是楼下那些缇骑,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殷夜来却没有吃惊,只是淡淡道:“你们是穆先生派来的,对吗?”
那两个人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鞠躬:“还请仙子跟我们走。”
“穆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道,“但我不会跟你们走。”
那两个人脸上有为难之色,低声道:“可穆先生交代的是……”
“我知道,”殷夜来冷笑一声,“他想让我秘密潜入帝都禁宫去保护白帅,对吗?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没想到帝君下手也这般迅速,已经找到星海云庭来了吧?”
那两人再度鞠躬:“还请殷仙子跟我们走。”
“麻烦你们去告诉穆先生,我是不会这样扔下姐妹一走了之的。”殷夜来扬起了眉,“其实都一样——我秘密潜入固然可以抢得先机,但堂而皇之地跟随缇骑奉诏入宫,也一样可以见到白帅。我既然折返了,就绝不退缩,他不用命令我该如何做。”
女子的语气断然,窗外两人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反身退去。
房间内重新寂静起来,只听得见风吹窗纸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个深宫血夜,当一切杀戮都停止后,站在满殿尸体中听到的簌簌风声。
她以为,从十年前开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进那种地方一步了。原来,这个绵延了半生的噩梦,对她而言远未结束。
殷夜来叹了口气,抬起手,最后将那支凤钗抽出,调整了一个方向,重新插入云鬓——那一串红珊瑚珠子从她额上直垂下来,在乌黑的发上摇晃,宛如血滴。
片刻后,盛装的女
子拉开了门,出现在缇骑的视线里,一步步走下楼梯来。
“堇然!”慕容隽居然还在楼梯转角处的暗影里等着,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仿佛再也无法抑制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不能去!帝君对白墨宸已有杀心,而你一去,便会被当成牵制他的棋子。”
“哦?”她侧头看着他,笑了一声,“如果城主敢驳回帝君的命令,让我留在叶城,夜来就不奉诏入宫了——这样如何?”
他一震,眼神复杂地变幻,抓住夜来的手僵在那里。
“果然,你不敢。”殷夜来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掠过,轻轻笑了一声,“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她的眼神明亮而锐利,深深地划过他的心,语气却淡漠,“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游!所以你刚才才会问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那几句短短的话,仿佛是匕首刺中了心脏,慕容隽脸色像死去一样苍白。殷夜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转身走下楼去,再不回头。他颤抖着双手,只觉得手指上那个微小的伤口重新疼痛起来,强烈而尖锐的痛楚感一直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请殷仙子起程!”都铎大喝一声,一顶精美的宫轿应声抬了过来。
殷夜来没有犹豫,一弯腰便坐了进去。
“等一下!”琉璃却忽然跳了出来,拦住了轿子。都铎吃了一惊,以为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又来闹事,却只见琉璃仿佛想起了什么,探头进轿,再度问:“差点忘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的!”
殷夜来点了点头:“九公主尽管问。”
琉璃看着她,低声道:“那天的海皇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扮演海皇的鲛人,你认识他吗?他是谁?”
“什么?”殷夜来却是一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鲛人?”
她问得敏锐,琉璃哑然无语:“我……”
“要小心那个人。”殷夜来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轿子就被抬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着殷夜来在缇骑的护送下离开,许久才叹了口气。这叹息,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样大为不合,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心事。
“我真为她担心,”她轻声道,“皇帝可是个老色鬼啊。”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慕容隽:“你不担心吗?”
慕容隽没有回答,转身进了方才殷夜来梳妆的那个房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四顾,忽地俯下身,捡起了一块丝绢——那块丝绢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尚温热。他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另一只手从怀里抽出了一块折叠得好好的丝绢——那块丝绢上也印满了暗红色的血迹,是前几日她秘密拜访梅轩时掉落的。
短短几日,她竟然两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欢殷仙子——不过没有办法,她喜欢的好像是白帅呢!”琉璃同情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絮絮叨叨,“我刚才也劝她别去来着,白帝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可她说她的男人在那里,哪怕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回到他身边。”
一语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慕容隽沉着脸,又一掌拍在墙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惊呼声里,他却似感觉不到彻骨的疼痛,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疾步走下楼去。
“城主!”东方清大吃一惊,追了上去——跟随了城主十几年,这个忠心耿耿的家臣还从未见过公子如此沉不住气。然而慕容隽头也不回地抬起一只手,摆了一摆,阻止了下属们的跟随,脚下越走越快,旋即冲出了星海云庭。
“喂!你去哪里?”琉璃跟了出去,在身后追着,“等一等!”
慕容隽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只顾埋头疾走,面色苍白,嘴唇紧咬——他的眼神在闪电般地变幻着,似乎心里埋藏着一股怒火,即将爆发。
“你怎么啦?”琉璃有些不安,紧紧跟上。
“够了!别跟着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条巷子的尽头,慕容隽忽然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她,不耐烦至极,“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在我耳边啰啰唆唆说个不停——请闭嘴,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琉璃一时间被惊吓到了,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对她吼?居然要她滚?这个人,不是一直处处逢迎着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欢心的吗?认识那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直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讨好她,也不再迁就她,仿佛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困兽。
他,原来也会生气,也会愤怒的吗?
他生起气来,原来是这般模样!
“别这样啊……我们一起想办法吧!”在盛怒的他面前,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着,小声道,“我也挺喜欢殷仙子的,和你一样。”
慕容隽冷冷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不懂的。”
“什么?”琉璃不解。
慕容隽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我爱她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可这十年来,我却不得不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夺走,辗转于权势之手,却完全没有办法——这种感觉,你一个小丫头能明白个屁!”
琉璃张大了嘴,第一次面对慕容隽这样的表情,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他居然说了粗口,居然骂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愤怒、黑暗而狰狞,就像是大地忽然裂开,岩浆带着可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喷涌而出。
许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道:“我……我知道了。但是……现在你是在为她落到帝君手里担心呢,还是在为她‘自愿’入宫而生气?”
仿佛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隽脸色苍白,霍地转过头去。
“喂喂!你要去哪里?”琉璃小跑着紧跟在后面——记忆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追着慕容隽跑过,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他追在她后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颠倒了。
“不知道。”慕容隽不耐烦地摇头,呵斥道,“让我安静一会儿!”
“好吧。”她气馁地闭上了嘴,怏怏地走开。
身后再也没有声音,世界终于清净了。慕容隽一边疾行,一边蹙眉默不作声地想着什么,脸色阴晴不定,不知不觉就走过了数条街道。暮色转瞬四合,耳边的涛声越发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个叶城,来到了落珠港的码头上。
他在海和陆地的相接处站住了脚,凝望着苍茫的大海,手指狠狠握紧。
十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和她失散。十年后,他又遇到了她,却不得不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和自己擦肩而过!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偏离了他原来的设想——一直以来,他所设定的计划都很顺利,在他的暗中操作之下,诸方力量联合,一步一步地将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在扳倒对手的过程中,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被牵扯进来,同时置身于最险恶的旋涡之中!慕容隽手指微微颤抖,竭力理清脑海中纷杂烦乱的思绪。
到底要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他猛力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乱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经多少年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自从堇然离开他后,就再也不曾有这样的挣扎吧?忽然间,以前那个叫“孔雀”的游方和尚说过的话回响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怎么办……”他喃喃道,头痛欲裂,颓然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抱住了头。一个大浪拍上岸来,他不闪不避,顿时浑身湿透。大浪中,他颓然仰身,重重地倒在了礁石上。巨浪在他头顶轰鸣,千堆雪充斥了视线,天地刹那间一片空白。
涨潮时分到了,海涛拍岸,如飞花碎玉乱溅,打湿了他的全身,然而这个平日注重仪表的贵公子却似乎全然不觉,只是埋首苦思。停顿了片刻,茫无头绪的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苦闷的大喊,在空旷的海边远远传了出去。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问:“喂,你没事吧?怎么躺在水里?”
他霍然回过头。在暮色里,看到那个西荒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弯下腰来,用明亮而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温柔清澈得似乎要将人融化,有一种安抚和净化的力量。他想叫她走开,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力气,话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就没有了声音。
琉璃走过来,蹲在他身边,平视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不舒服,转开了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怎么躺在海水里啊?整个人都湿透了。”她轻声问,抬起手替他擦了擦满脸的水迹。慕容隽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却没躲过她的手。
“怎么啦?”琉璃担心地凑过来,“你脸色很难看。”
她想凑到他面前去,然而他背着身,怎么也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正面。
“天啊……你哭了吗?”琉璃忽然间明白了,喃喃道,“原来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呀?”
慕容隽没有回答,因为此刻他需要用全部的精神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在这个少女面前大失仪态地全然崩溃。琉璃也沉默下去,似乎在体会着什么,语气忽然变得柔软起来,喃喃道:“你们人类真是古怪……你明明那么喜欢她,却还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你是叶城城主啊!难道觉得自己打不过缇骑吗?”
他埋首沉默许久,才从指缝里挤出声音:“我不会扔下她不管。”
“啊?真的?”琉璃欢呼了一声,“原来即便她不喜欢你,你依然想去救她,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好人!”
她从背后俯过身来,用力拍他的肩膀。
少女身上带着一种木叶的清香,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彼方。那种香味包围了他,令他慢慢平静下来。
慕容隽深深吸了口气,忽地道:“公主在说什么呢?”
“咦,我在说殷仙子啊!你不是打算去救她吗?”琉璃看着他,目光里第一次褪尽了厌恶和戒备,对他伸出手来,“喏,我可以帮你!真的。”
“九公主别开玩笑了,”他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海水,笑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你我都不过是空桑子民,怎敢冒欺君犯上的大罪?更何况此次仙子入宫只是为了献舞而已——即便是被帝君看中临幸,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说什么?”琉璃愕然地看着他,“福分?”
“是啊,”慕容隽淡淡道,“青楼女子能蒙受天恩,不是福分吗?”
“你疯啦?”琉璃几乎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愤然道,“这是人说的话吗!”
“在下不敢违抗帝君命令。”慕容隽语气平静,“我劝九公主您也不要再莽撞了,要知道卡洛蒙家如今在云荒也是异族,势单力薄,切莫落了把柄在六部藩王手上。”
叶城城主坐在落珠港的码头上,周围暮色四合,海风卷起他的长发和白衣,翻涌如云——只是片刻,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了她所熟悉的模样:平静、死寂而深不见底,就如重新戴上了那张面具一般。
“喂,别和我装腔作势呀!”琉璃忽然觉得有些头大,“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到处闯祸的丫头?你这么说,难道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干?”
慕容隽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惊愕于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丫头,看似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却敏锐得令人吃惊。
“算了,懒得和你猜来猜去,”她忽地一跺脚,发狠,“不管你干不干,我一定会设法营救殷仙子的!你可别小看我!”琉璃仰起头吹了一声口哨,“看!”
头顶的夕阳忽然暗淡下去,仿佛一大片乌云迅速移来,遮蔽了日光——那是一对朱色和玄色的大鸟,应声而来,盘旋在他们的头顶。
“比翼鸟?”慕容隽脱口低呼。
“是啊,”琉璃笑了一声,“我可以飞到帝都,把殷仙子救出来!”
慕容隽看着那一对比翼而飞的神鸟,神色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答。看到他还在沉默,琉璃一不做,二不休,招呼朱鸟掠低,翻身而上,口中道:“我这就去宫里探探路!”
“站住!”在她起飞的一瞬,慕容隽终于蹦出了两个字,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拖了下来,低叱,“别胡闹,要从长计议!”
琉璃没有反抗,乖乖地让他把自己从鸟背上拉了下来,只管看着他笑,眼神得意。
慕容隽看着她的表情,明白过来。
“我就知道你口不应心!”琉璃嘻嘻地笑,“想踢开我自己去救人。”
慕容隽沉默了一瞬,终于被打败似的叹了口气:“九公主,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件事非常复杂险恶,我不想让你卷进来,你却横了一条心要往火坑里跳。”
“怎么?”琉璃有些不服气,“难道你怀疑阿黑和阿朱的能力?”
“不,不是因为这个。”慕容隽缓慢地摇了摇头,“要从深宫里救一个人,其实不算太难,难的是救出来后该如何。”
“啊?”琉璃愕然,“救出来不就行了吗?”
“那怎么能行?”慕容隽侧过头看着她,冷静得残酷,“事情如果闹大,我的镇国公府、你的铜宫都会被连累,说不定那些空桑贵族又会借机倾轧卡洛蒙家族!”
琉璃吸了一口气,她还没有想那么远:“那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慕容隽用力揉着左右太阳穴,喃喃道,似是筋疲力尽,“得想一个没有漏洞的法子出来……以免坏了大事。”
“大事?”琉璃愕然,“难道还有比救她更重要的事吗?”
慕容隽无言以对。
夕阳下,她的眸子是如此明澈清浅,看不到一丝阴暗,熠熠如宝石。要如何对她解释,在他的世界里,存在着那么多的权谋和算计呢?堇然固然要救,但白墨宸也一定要除掉,否则,他要怎样对沧流交代?他的性命,如今还握在那群冰族人手上!
慕容隽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无名指——那上面的微小伤口已经快要痊愈了,然而还是隐约能感到钻心的痛楚,似乎有一根线,一头系着他的心脏,另一头握在遥远的西海上那些冰夷们手里。
“你的手……”琉璃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盯着他看。
“没什么。”他迅速地把手放到了背后,“只是不小心割伤了一个小口子而已。”
琉璃迟疑着,蹙眉:“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九公主先回家去吧,等我的消息,”慕容隽摇了摇头,最后只能那样对这个少女说,“等我安排好计划,第一个就通知你,但在那之前,此事对任何人都不可提及,哪怕是令尊广漠王!你做得到吗?”
“好!”琉璃毫不犹豫地点头,竖起手掌来,“说定了!”
他笑了一笑,抬起手和她对击了一下,两个有了共同秘密的人忽然有了某种奇怪的默契。
“哎……为什么我觉得你比以前看上去顺眼多了呢?”琉璃迎着海风笑,话语干脆坦率,“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说不定你第一次提亲的时候我就答应了呢!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很想在云荒找个人嫁了的呀!”
慕容隽微微一怔,笑了笑:“九公主也太天真了吧?这是个悖论。如果我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又怎么会是真心向你求婚呢?”
琉璃微微一怔,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她垂下眼睛,黯然了一瞬间,然而抬起眼的时候又神采奕奕,笑道:“幸亏我喜欢的不是你。”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翻身上了比翼鸟:“哎,估计他快醒了,我得回去照顾他啦!”
比翼鸟旋舞而起,在他头顶回翔了一周而去。
“记住,一旦该行动了,一定要早点通知我!”
风里传来她最后的嘱托,慕容隽站在码头上,看着琉璃乘着比翼鸟远去,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是啊,如果从一开始,他遇到的就是她,说不定对他们两个而言都是不错的选择——门当户对、性情相投,的确是豪门里罕见的美好姻缘。
只可惜,世事从来不如人意,不会把什么都凑好了送到人手边。
“真是个天真的丫头啊……”他在风里喃喃叹息,眼神转为阴沉——如果他真的傻到要把她当同伴,岂不是自寻死路?和一群豺狼争夺的时候,还带上一只羔羊!
他回过身,安步当车,向着镇国公府走去,夕阳下的背影显得孤独而单薄。
“公子,”东方清远远地迎了上来,有些忐忑,“您没事吧?”
“没事。”慕容隽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摆了摆手,“都铎和宰辅那边如何?”
家臣低声道:“方才都铎大人离开的时候说,可能这几天宫里就要有大事发生,让公子时刻警惕——白帅奉诏入宫后,宰辅和玄王私下活动,大批来历不明的人云集在帝都大内,估计不出三天,我们的计划就要奏效了!”
“宰辅那边呢?”他蹙眉。
“没有任何消息,”东方清也蹙眉,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只命人送来了这个。”
慕容隽接过来一看,是一件玉玦——玦同“决”,往往是君赐予臣,以示决绝。在中州人的说法里,玉玦乃是皇帝赐死臣子时用的器具。他心里顿时明白,眉头越蹙越紧,忽然低喝了一声:“东方,立刻替我传令给叶城御道的看守者,告诉他们在我抵达之前不要关闭城门,我要立刻秘密入宫一趟!”
“城主要入宫?”东方清有些为难,“藩王们今晚还要来府里夜宴呢……”
“就说我病了,不能出来见客。”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吩咐道,“你、南宫还有西门,立刻带上最可靠的人手随我进京——北阙尘留下,替我看好叶城。”
“可是,”东方清抬起头,直言进谏,“在下认为,城主此刻不宜进京。棋局既然已经布下,作为棋手当置身事外静待结果,等局势明朗后再做决定,而不是贸然以身入局——须知当局者迷,城主若卷入其中,难免……”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慕容隽冷然打断了下属,“还有,让北阙尘替我在宴席上暗中放出风声,让各部藩王知道白帅已然悄然返回云荒、入京面圣的事情。”
“是。”东方清了解城主的性格,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可是藩王一旦得知帝都有变,必然会立刻赶往帝都,到时候万一生出变故……”
“我就是要搅乱这天下,让局面越乱越好!空桑最好是将相反目,君臣相残,六部相互猜忌,自相残杀。”慕容隽冷笑一声,“只有乱世才能给予我们慕容家最多的机会……莫忘了昔年先祖是怎样从一介商贾封侯的!”
“在下明白了。”东方清肃然领命。
帝君、宰辅、缇骑、白帅……多方人马各怀心思,云集在帝都,即将发生一场混乱的你死我活的战斗——这本来是他一手安排好的棋局,只等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然而到了最后,棋盘上却忽然出现了一颗意料之外的“变子”。
那就是堇然。
这颗变子的出现,不得不令棋手也进入了棋局。
“果然……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那句话还萦绕在耳边,刺痛他的心。慕容隽疾步向前,向着落日下的帝都飞驰而去,头也不回,沉静的面容上只有眼睛深处的光芒熠熠,宛如深渊里沉底的星辰——
不!这一切,绝不会和十年前一样。
如今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再也不会眼睁睁地失去她。哪怕以身犯险,贸然乱入危局,他也要把她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