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从那一天起便永远地在历史里消失了。再后来,有知道一些宫里内幕的人偷偷地说,在劫火燃烧的前夜,殷仙子曾经奉诏入宫献舞,却偏赶上了那一场天灾,不幸葬身于那一场大火。
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遇葬名花。
倾城一舞,自此绝响。
万里之外,当太阳从大海上升起的时候,房间里的烛火也已经燃尽。那一对新婚夫妇相对着坐在那里,一整夜没有动过一动。
日光从窗棂里照进来了,映照得这个房间一片金红的喜庆气息。一夜未睡,织莺觉得全身都僵硬了,不由得从摇晃的流苏后面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羲铮,而对方只是坐在那里,双目微垂,没有说一句话。
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开口。
昨夜,在处理完望舒遇刺的事情后,元老院还是赶在子夜前为他们举行了婚礼。然而,羲铮全程却都是默默无语。就算是酒宴结束,宾客散去,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织莺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视他如兄长,从不敢在他面前任性,此刻当然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休息,只能在那里陪他默默地坐了一整夜。
“你去休息吧。”当阳光照到他们衣襟上的时候,身边那个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了。她震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
“我要去巡逻了。”他站起身来,脱掉了外面婚礼穿的礼服,她连忙上前,从衣架上拿下他平日穿的戎装,准备服侍他换上。然而他只是默默看了新婚妻子一眼,从她手里拿过了衣服,没有说一句话。
“羲铮……”她看着他走出门去,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她愕然不知所措。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所有的错,都在于她——她在婚礼前的所作所为,不仅令他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更是伤透了他的心。此刻,他为什么反而要对她说对不起?
“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去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羲铮背对着她,低声道,“你永远只是我的妹妹,我爱的,是另一个人。对不起。”
她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他在说什么?羲铮与自己成亲,难道也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和元老院的命令吗?可是,羲铮是如此内向而寡言的人,平日几乎从没见他和其他女人说过什么话。他所爱的女人又会是谁?是那些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女战士吗?还是……
她忽然间脱口问:“是凝?”
羲铮震了一下,脸色一变,却没有否认。
他这样缄默的态度,让她想起不久前在发现凝被刺杀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扔下了自己,抱着那个鲛人飞奔前去找巫咸大人求医。当时他脸上的关切,简直和自己看到望舒被刺时一模一样!
是的,除了那个鲛人——凝,还会有谁?她是唯一和他朝夕相处的女子,是他在血和火的战场上唯一的伙伴。
早就听说过传言,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些铁血的战士往往会爱上驾驶风隼的鲛人,因为她们美丽、温柔、忠贞,容颜百年不老,有着陆地上女子所没有的一切。可是无论怎样,凝都已经是一个垂暮的鲛人了啊……是因为她绝对忠诚吗?
织莺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是啊,那的确是自己缺少的东西。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新婚的丈夫转身离开。羲铮的背影孤独而沉默,走入人群,转瞬消失在灿烂的朝霞里。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心如刀绞。
片刻后,广场上传来一阵鸣动,一架风隼从大地上掠起,俯瞰着碧海上密密麻麻的空桑人舰队,轻灵迅捷地上下掠行。
坐在操纵席上的那个鲛人已经老了,重伤初愈,水蓝色的长发上洒满了霜雪,然而一双眼睛还是澄澈如婴儿。鲛人凝侧过头,轻笑道:“主人可真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哪……她会相信吗?您爱上了一个年纪足够做您曾曾祖母的鲛人傀儡!”
“凝,要知道一个傀儡,是不会自己主动发现并提出疑问的。”羲铮
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有些尴尬,只能蹙眉低声道,“不要多话,不要让人发现我已经暗自替你解除了控制,否则我会被军法处治。”
“呵,”那个叫作凝的鲛人操纵着风隼,在碧海上翱翔,语气愉悦,“放心,没有人知道上次您在替我疗伤的时候,还顺便给我解除了体内的傀儡虫。真是奇迹!除了那个跟随破军的潇之外,我是九百年来第一个获得‘意识’的鲛人吧?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羲铮颔首,低声道:“我只是觉得……”
停顿了一瞬,他终于道:“如果当时刺客来袭的时候,你不是被傀儡虫控制,也就不会差点被杀。我不想这样的事再发生在你身上,凝。”羲铮转过头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鲛人,“我觉得恢复了意识的你,才能更好地和我并肩战斗!”
凝微笑起来,湛碧色的眼睛里有活人才有的光辉。
“谢谢您,主人。您给予了我选择的权利,我也定然会为您战斗到最后一刻。”她看着羲铮,“不过,现在舱里没有第三个人,主人,您就不必掩藏自己的心了,那很累。我知道您是非常爱她的,为什么要说那个谎呢?”
军人没有说话,线条冷硬的侧脸一动也不动,只是监视着脚下空桑西海舰队的动静。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这样做,至少会让她心里觉得好受一些吧!”
“嗯?”凝有些不解。
“三天后她就要带着‘神之手’出发了,这一去可能是生离,也可能是死别。”羲铮的声音平静而克制,“无论如何,分离之前,我不想她心里有负担。”
凝侧过头,看着这个讲武堂出来的优秀军人,眼神变了变。
“原来如此。”她叹息了一声,默然无语。
片刻后,苍老的鲛人喃喃道:“活了一千年,我还从未见过冰族的战士有着这样柔软的心啊……辜负这样一颗心,她不会觉得愧疚吗?”
“集中精神吧,凝!”羲铮蹙眉,俯视着脚下的碧海,那里万舰待发,集结如云,“元老院有令,要趁着白墨宸还没有从云荒返回,迅速出击,打乱空桑人的部署,好让冰锥趁机穿过封锁线。‘神之手’的计划,绝对要万无一失!”
“是!”鲛人傀儡凝聚了心神,低低应了一声。风隼如同一道闪电掠过空桑人的舰队上空,将兵力部署情况迅速记录下来。
“三天后,冰锥入海,发动总攻!”
帝都劫火,冬雷震震。
当一切都随着雷电和大雨结束时,在遥远的彼方,黑暗里有人叹了口气,对着天空收回了手——在那个人的手合拢的瞬间,掌心的金轮忽地停止旋转,万里之外的雷霆也在同一时间停止了。
那个人凝视着彼方的一切,紫色的瞳孔在暗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华。在身侧不远处,三道银白色的光在神灯里无声地旋转,明灭映照。
三魂在不停地鸣动,显然是感知了七魄凝聚的时间逼近。
“凤凰和龙都已经尽了力……帝都的局面得到平息,人世脆弱的秩序总算是被维持了下来。”那个人看了水镜许久,喃喃着站了起来,“但这种平衡太脆弱。看来,这次我又要亲自去一趟云荒了。星象如此之乱,实在不是好的预兆。”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奇迹发生了。
那个人的身体还坐在水镜前,然而有一个虚幻的影子却从身体里“站”了起来,并缓步离开了这个密室!
灵体脱离了躯壳,长身而起。
和凤凰临死前的“离魂”之术不同,那个人的灵体并不虚无,在地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这是术法中最为高深的“神游”之术,当魂魄离开躯壳后,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所至之地,真神见形,直和身外之身无异。
星主的手心里握着金色的命轮,举步走向虚空,从远处看去,宛如一个手握星辰、发着微光的神像。一步之遥,外面便是万丈高空,目光所及之处是苍茫不见边际的群山。天风从脚底吹过,猎猎如割,那个虚幻的影子居然被一点一点地吹散,如灰烬般消失。
然而,即将全部“解体”之时,那三缕旖旎旋绕的银色光芒却忽然收缩了一下!与此同时,空中月亮的光芒也暗淡了一瞬。在光芒暗淡的一瞬间,天空里有一道阴影投射下来,不偏不倚,居然将躯壳所在的地方全部覆盖!
只是一瞬间,黑暗便压顶而来,力量急速收缩。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忽然建立,从四周合拢。那个即将消解的幻影忽然间恢复了,仿佛有一阵风将被吹散的沙子一粒一粒瞬间送了回来,重新堆砌回了完整的人形!
“这……”似乎被什么力量逼迫着,星主的魂魄无法脱离躯壳,在一瞬间移魂归位。坐在暗影里的人睁开眼睛,抬头望着暗淡的月色,“这是……”
众星之主面对着暗月,伸出手指在虚空里勾出一道道复杂的线条。那些线发出淡淡的虚无光华,浮在夜空里,组成奇怪的符咒。星主在虚空里快速地计算着什么,片刻后,忽然一掌拍在那些符咒上,失声道:“什么?月食要开始了?”
高空冷月如钩,光芒皎洁,洒落大地。然而细细看去,却能看到月亮的右下方存在着一个隐约的暗色的点,正在缓慢地朝着月亮移动,仿佛一枚不动声色的黑色棋子,一步步地逼向王座。
那不是一颗星辰,而是一个不明来历的巨大物体,漂浮在九天之上!
它挡住了月光,而落下的阴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这里。这……这难道是……预兆?是那个流传了千古的噩梦的影子吗?
星主抬起头,用紫色的双瞳凝望着那个暗淡的影子,霎时,脑海里有无数的幻象涌现——入侵、屠杀、烈火、毁灭的城市、堆积如山的尸体,从此消失的族群……星主脸色苍白如死,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是什么……是预兆吗?在方才短短的片刻内,自己居然看到了“未来”!那个存在于传说中千万年的噩梦的影子,已经悄然降临了吗?
不……不可能!
如今还不到十一月,月食的时间怎么会提前了那么多?而且,随着月食的提前到来,一股邪气从西北的狷之原悄然渗透了云荒大陆,以自己的能力,居然还看不出那股力量的去处!蛰伏已久的魔,趁着九百年大限的到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天地六合风起云涌,无数异象涌现,是大灾难的前兆。
暗影在持续地笼罩,那三缕银色的光显得越发耀眼,映照着星主深沉莫测的双瞳。平复了一下情绪,星主站起身来,朝着外部走了几步,然而,每次一踏足黑影的边缘,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推了过来,宛如铜墙铁壁,将星主的脚步逼回原地。
仿佛是一个看不见的暗之牢笼,将星主困在了原地。
看来,在暗之力量未消退之前,自己是暂时无法离开这里了……但,云荒大地上骤然而来的灾祸又该怎么办?整个命轮组织正在崩溃,人世的秩序已经非常脆弱,当空桑离开了数百年来的隐秘庇护力量之后,会不会立刻在冰族的进攻下覆灭?
“龙,”沉思了片刻,星主忽然张开手,对着掌心低低说出了一个名字,“你,此刻听得到我说话吗?”
“是,星主。”万里之外,在叶城黑石礁的听涛阁上,溯光的蓝发在海风里猎猎飞舞。溯光张开手,低下头,看到了掌心里同样开始旋转起来的命轮——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星主居然直接和自己取得了联系!
或许,是因为凤凰去世,组织里的信息传递陷入瘫痪的原因吧!
金色的字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在他掌心,传达来自彼方的秘密信息:“我无法如期来云荒和你们会合,请你尽快来到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见我。”
溯光微微一怔:“您所在的位置?”
命轮建立的数百年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星主是谁。那只是一个身外之身,可以瞬间转移到云荒的任何地方。即便是命轮里的成员,也不知道这个星主到底是他,还是她;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更遑论星主本体的所在位置和真正的身份。
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星主居然不惜现出真身?
又一行金色的字浮现出来:“顺着命轮指向前来。”
溯光只觉得掌心一热,便看到了那个金色的命轮开始逆向旋转,正北方向那一支发出了淡淡的光华,缓缓偏向西北方某处分野,定住不动。
“龙,如今凤凰明鹤已死,麒麟叛变,孔雀镇守狷之原无法离开,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我只能亲手交付给你了。
“尽快,一定要在月食到来之前抵达!
“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第二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