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越雪主看着她,手指几度握紧又松开,迸发的杀意都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这个重伤垂死的女人眼里有如此无惧的光芒,那种力量,竟然令这个冷血的杀手都无可奈何。
“唉……”终于,他身上的杀气散开了,低下头从地上捡起了那一袭白狐裘,将她重新包裹了起来,低声道,“别冻着了。先把身体养好——其他慢慢再说。”
他宛如包一个偶人一样将她包了起来,动作温柔,小心翼翼,末了还低下头细心地将带子一根根地系好,苦恼地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教我剑技呢?我可以向你发誓,入了剑圣一门后绝对不再乱杀人。我会洗心革面,做一个为天下苍生拔剑的剑客。”
“是吗?”她并没有被那种眼神所动,淡淡开口,“没有人会相信一头狼的誓言——蔑视生命、没有敬畏和怜悯的人,同样也是没有信义可言的。”
听到这样的话,北越雪主眼里又掠过一丝凶狠的神色,手指一用力,手上的带子啪的一声被扯断。
“你看,你根本无法控制你心里的杀意。”殷夜来微微笑了一下,“当你一遇到挫折,稍不顺心,就只会想到用剑来让对方臣服——”
他看着她,眼里的那抹凶狠渐渐消散,忽然间松开了手,双膝点地,将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低下头来,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求求你,”他低着头,“求求你了!”
这样的语气,令殷夜来不由得愕然。北越雪主深深行礼,语气变得软弱而哀婉:“我这一生并无其他目标,只为追求最高的剑技——殷仙子,你也是当世一流的剑客,应该能体会我这种心情!你……你就不能成全我吗?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对我下毒、下蛊,只要我违逆了你的心意,你随时取走我的性命就是!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那一瞬,他的眼神竟让她微微一动。
那是灼热的、渴望的,极其纯净,也极其诚挚的。那双眼里透出的是无坚不摧的执念,可以为剑而生、为剑而死——
“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也一定会守住自己的诺言,剑圣一门的声誉绝对会因我而更加隆盛。”他一字一字地许下诺言,望着她,“我也会竭尽全力地报答你——我会治好你,送你回到白墨宸身边,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赴汤蹈火为你做到。”
听到“白墨宸”三个字,狐裘里的女子猛然颤抖了一下,却下意识地摇头,用焦黑的双手抚在心口,似是极痛苦地将身体蜷缩了起来。
“不,”她低声喃喃,“我不想再见到他。”
“白帅他刚刚写了休书,和悦意公主仳离,天下为之震惊。你知道吗?”北越雪主开口道,看着殷夜来吃惊地抬起头,便缓缓地将这段时间以来的局面逐一道出,“那日帝都内乱后,诸王势力均被削弱,最后居然让白墨宸乱中取胜,辅佐悦意公主登了基——他原本可以做摄政王,君临天下,却提出了和已经当上女帝的妻子仳离,挂冠而去!”
“啊?”她忍不住低低脱口,“他这是——”
“真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啊……”北越雪主也忍不住叹息,“你们曾经付出了那么惨烈的代价,却还是分隔两地,如今劫后余生,难道你不想和他团聚吗?”
殷夜来微微颤抖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咬着牙摇了摇头。
“你不想?”北越雪主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女子,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对很多女子来说,自己的所思所爱之人,乃是世上无与伦比的最重要的,难道在空桑女剑圣看来,却也并非如此吗?
许久,才听她低声问:“那么……镇国公府慕容氏呢?慕容隽……他如今怎样了?”
“慕容氏?”北越雪主心里一惊,忽然间明白了过来:莫非,在她心里的,却是另一个人?他摇了摇头,有些没有把握地回答道:“白墨宸恨极了慕容家,在杀出帝都重围之后,一度派兵包围镇国公府,准备将其满门上下诛灭。”
“啊?!”殷夜来忍不住失声惊呼,“他……他,难道杀了慕容隽?”
看到她惊惶的眼神,北越雪主笑了笑:“不,最后在广漠王九公主的劝阻下,白帅还是放了慕容氏一马
,但慕容隽却就此不知下落,如今镇国公府也交由慕容逸掌管了。呵,对了,听说悦意女帝还准备下嫁慕容逸呢,看来镇国公府日后的荣华不用担心了。”
殷夜来微微松了一口气,再也无法支持,身体沉重地靠在了榻上,只觉得有无尽的疲惫。是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大戏,终究是落幕了。
帝都内乱之后,所有人都各奔前程,迎接各自的命运,生死殊途,再无瓜葛。无论是墨宸还是隽,他们终将继续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唯有她不一样。大火中,她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就这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永远无法返回阳世。
“看来你很惦记他们。”北越雪主看着她的表情,说道,“如果你肯收我为徒,等治好了你的伤,无论你想要去找白墨宸还是慕容隽,我都会把你送到他们身边。”
他看着她的表情,谨慎地开口,不偏向任何一个男人——眼前这个女人的年龄和自己相仿,却经历过如此多的风浪,如今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居然无法揣测。
殷夜来摇着头,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罗刹一样可怖丑陋的脸,低声叹息:“不……就这样吧!无论是安堇然还是殷夜来,都已经死在了帝都那场大火里。”
是的,一切就应该终结在那一日,又何必多生是非?
如今的她已然成为焦炭枯木一样的废人,容貌尽毁,躯体成炭,饮食起居都无法自理。而以白墨宸或慕容隽的性格,一旦得知她还活着,定会不惜代价来找她,并且将这个负担一辈子背负下去。
够了。这一生相互羁绊已深,如今好不容易做了个了断,就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那好,如果你不愿意去找他们,我也可以养你一辈子。”北越雪主看着她,“我会安顿你、照顾你、尊敬你,尽我的一切能力陪伴你走到生命尽头——只要你答应教我剑术,我甚至可以做你的任何人。”
“不,我不要任何人。”她淡淡地道,“我愿意就此死去。”
听到这个回答,仿佛耐心终于用尽,北越雪主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厉声道:“不可以!你如果就这样死了,剑圣之剑怎么办?它必须传承下去!”
剑圣之剑?殷夜来看着这个名动天下的杀手之王,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当然也明白自己处于垂危的边缘,随时可能死去,而剑圣门下虽然有《九问》《六诀》等秘籍传世,但真正的精华却不在纸上,而是靠着师徒一对一地口耳相传,甚至心领神会来传承的。
作为空桑女剑圣,她继承了兰缬师父的剑技,和清欢继承的灵飞剑圣的剑技迥然不同。如今她已然垂死,却还没有收过弟子,一旦死去,剑圣门下的一脉剑技便可能就此失传——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冒险将剑圣之剑交到这样一双染满血的手上!
北越雪主咬着牙,无可奈何的情绪几乎逼得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发疯。沉默许久,他忽然抬起头,道:“或者,我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改变主意。”
“什么?”看到他眼神深处的灼热,她不由得一惊。
他倏地站了起来,眼里又露出那种可怕的光芒。然而在她开口询问之前,他忽然一点足,整个人如同闪电一样穿窗而出,跃上了街道。
窗户开着,风雪呼啸卷入,房间里瞬间冷了下来,犹如冰窖。她靠在榻上,看着寒风吹动狐裘上一簇簇雪白的毛,眼神里有些忧虑。
半晌,只听啪的一声,窗户忽然又动了一动,一道人影落到了房间里。
去而复返的北越雪主脸色冷淡,一边看着她,一边将手里提着的人重重扔在地上。那个人落在地上,发出了惊惧的呻吟,然而身体却无法动弹,显然是被封住了穴道,缩成了一团。
殷夜来认出,被他抓来的居然是方才逃出去的那个丫鬟,不由得失声道:“你——”
“你看,她该更努力些逃命的。”北越雪主冷笑,“方才我们讲了那么久的话,她居然才逃出两条街,然后就因为风雪太大,怕冷而躲在一个屋檐下——”
那个丫鬟在地上颤抖着,用充满了泪水的双眼恐惧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殷夜来,嗫嚅着不敢说一句话。
“你到底要做什么?”殷夜来怒道,“干吗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的确和她不相干,只可惜她运气比较差。”北越雪主淡淡地道,“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凡是我想杀的人,可从来没能逃出过我的手掌心——”
话音未落,他忽然间俯下身,手腕一翻,一把银色的短刀倏地出现在他手指间,从丫鬟颈间一掠而过!伴随着一声惊呼,一道细细的血柱瞬间喷涌而出,飞溅上了她的狐裘,斑斑点点殷红刺目。
“你!”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殷夜来瞬间坐起。
“你看,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北越雪主一刀割断了丫鬟的咽喉,直起身来,嘴角浮出了一个冷酷的笑,伸脚将地上那个不停惊呼挣扎的少女踢到了她面前。
刚才那一刀,他割得并不深,只堪堪刺破了静脉。血虽然不停流着,样子可怕,但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丧命。
“我不能立刻证明自己洗心革面、放下杀戮之心的决心真假,但是却可以让你看到杀戮的可怕。”北越雪主的眼神冷酷,语气也冷酷,“看吧!这些人就在你眼前死去!你一句话就可以制止——空桑女剑圣,你到底救是不救?”
“你——”殷夜来咬着牙,“想威胁我?”
“不,我只是和你做交易。”北越雪主并不讳言,一字一句,“我要求的东西并不多,只是让你收我为徒,教我剑术而已。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会洗心革面,做一个对得起剑圣一门千古之名的好徒弟——如果你不能相信,那么,我会让无数人的血在你面前流淌,直到你相信为止!”
她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死死地盯着他,又看着地上血泊中挣扎着的少女,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救……救救我!”血在不停地喷涌,那个小丫鬟脸色苍白,吓得几乎昏迷,不停地喃喃呻吟,“救救我……”
殷夜来愤怒得发抖,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你竟是这种人!”
“是的,请原谅我。在过去漫长的几十年人生里,我只学会了这样唯一一种说服人的手段。”北越雪主淡淡道,看着鲜血在眼前流淌,漠然不动容,“不过,希望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用它。只要入了剑圣门下,我以后就会做个好人。”
“无可救药的杀人狂!”殷夜来几乎无法抑制自己愤怒的情绪。
“无可救药?你怎么知道无可救药?你试过吗?”北越雪主猛然回头,一边厉声说着,一边迫近,凶狠地看着她。终于,他压制住了那股怒意,重新直起身子,将那个流血的无辜者踢到了她脚下。
“我保证她能活到今晚子夜。那之前,只要你一开口就能救她的命。”北越雪主冷笑着,又加了一句,“记着,这不过是第一个而已。从今天开始,我就每天杀一个人——无论妇孺、老弱,一天一个,抓回来在你面前杀,直到你答应我为止!”
殷夜来倒吸了一口冷气,直直盯着他,眼神凌厉得几乎要杀人。
是的,她知道他不是说笑——他是真的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看在这些不停流出的鲜血的分上,请您慎重考虑。”那个杀人者凝视着她,用一种冷酷到极点,却又恭谦到极点的语气低声问,“空桑女剑圣,我尊敬的师父——您,是想看到血淋淋的当下,还是更愿意担忧可能出意外的未来呢?”
在那样冷酷而低沉的声音里,鲜血从那个少女的咽喉里不停流出,如同一条血色的小蛇蜿蜒爬向殷夜来的脚边。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是的,如今,她已经无法握剑了,甚至连想要保护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墨宸……墨宸,此刻的我,又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