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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五章 不是剑客心难契(1 / 2)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视野豁然开朗,便向远方某位来客,恭敬抱拳。

老大剑仙已不在,自己就相当于剑气长城的半个客人和半个主人,当然需要帮着待客。

陈平安一眼望去,视野所及,南方广袤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老前辈。

陈平安根本不知对方施展了什么神通,能够直接让甲子帐精心设置的山水禁制,形同虚设。

一旦境界相差太多,那么想太多也无用。

真是由衷羡慕那位自剐双目丢在两座天下的老前辈,天大地大,想要远游,何处去不得?想要回乡,谁能拦得住?闭门谢客,谁敢来家中?

果然修道登高当如此。

龙君见到此人突兀现身后,如临大敌,心情凝重几分。

一袭灰袍飘荡到南边城头上,以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龙君也未开口言语,只是盯住那个蛮荒天下的唯一大例外。

这个性情乖张的老瞎子,万年以来,还算守规矩,就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喜好驱使犯忌大妖和金甲神人,搬动十万大山,说是要打造出一幅干干净净不碍眼的山河画卷。

龙君对此人怀有忌惮,却谈不上半点敬畏,事实上龙君与老瞎子认识已久,双方知根知底,曾经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只是双方岁月皆老,却最终没能成为什么老朋友。

离真比较识趣,一个见机不妙,担心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便二话不说立即御剑跑了,一路北去,甚至直接躲到了大门那边,与抱剑汉子插科打诨,最后问张禄有无酒喝。

盘腿坐在拴马桩的大剑仙张禄,就丢了一壶雨龙宗的仙家酒酿给离真,说是萧愻托人送来的,你省着点喝,我如今才燕子衔泥一般,积攒了两百多坛。

离真觉得剑气长城的后世风气习俗,真是全给阿良、隐官这些外乡读书人给祸害得稀烂了。如今剑术不咋高,倒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离真悠哉悠哉喝着酒,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那拴马样式的圆柱,“门前门后,总计四桩,历史上分别拴过龙牛马猿。可惜暂时要压胜这道大门,不然那袁首老儿,眼馋万年了,先前路过此地,肯定要被他打碎一根,再将其余三柱收入囊中才罢休。”

张禄笑道:“归根结底,还不是那仰止的姘头,打不过你师父。”

那袁首,正是王座大妖之一,在战场上御剑扛长棍,长臂如猿猴,手上一串粗糙石子,皆是蛮荒天下历史上凭空消失的座座雄伟山岳,先被化名袁首的大妖,以本命神通搬走,再精心炼化而成一颗手串石珠子。

袁首此次去往浩然天下,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都已去过,所到之处,但凡有那祖师堂的山头,无论大小,一棍碎之。

离真跳到大门口另外一根拴牛桩之上,学那张大剑仙盘腿而坐,小口喝酒,盘算着如何才能拐骗来第二壶。

张禄问道:“你们家中大月又少一轮,先前赊月往返一趟,先后两次,气息有差,怎么,她跟陈平安打过了一场?受伤不轻的样子。”

离真点点头,惋惜道:“吃了点小亏而已,赊月姐姐多厉害,打个垫底第十一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她真生气了,三两下就打得隐官大人跪地磕头,喊姑奶奶。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亏得见到此事的人不多,就我跟龙君。而我又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喜欢把话烂肚子里,除非……有人请我喝酒,才稍稍多聊几句。”

张禄笑道:“不该送你酒喝的。”

离真说道:“听说你与陈平安是旧识?还打过很多次照面?”

张禄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那根拴龙桩,“一个看大门的,外乡人的来来往往,不都要与我打照面?”

当初十三之争,张禄落败,就被贬谪来此看守大门。

离真抬起头望天,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脚边柱子顶端,突然以心声笑道:“看大门啊,张禄兄说得对,只是没有全对。一把斩勘,最终遗落在你家乡,不是没有理由的。而那小道童看似随便丢张蒲团,每天坐在这根栓牛柱附近,打发光阴,也是有道有法可依可循的。”

离真转过头,满脸怜悯,“你好像总是这么心神不定,所以总是这么下场不太好。”

张禄竟是丢了一壶芦花岛储藏仙酿给离真。

离真惊喜笑道:“本来以为以后都喝不到张大剑仙的仙酿了。”

张禄说道:“离真说几句真话,多难得,理当有酒喝。”

离真将有酒的酒壶,与那空酒壶,一左一右放在脚边,破天荒有些感伤神色,喃喃道:“记得不如记不得,知道不如不知道。”

真正的有识之士,得道之人,才会真正害怕那大道无常。

张禄笑道:“看来陈平安打赢了赊月,让你心情不太好。”

离真一探手,对那正在喝酒的大剑仙笑道:“昔年神游桂树边,垂下人间钓诗钩,如今举头望明月,陆地剑仙饮天禄。多应景。我以一首打油诗与你打一壶酒,莫要让故友手无扫愁帚。”

张禄摆手道:“滚蛋。”

离真哀叹一声,只好打开那壶酒,仰头与欢伯畅谈无声中。

不知道那个老瞎子来到剑气长城,图什么。

如果老瞎子与龙君舍生忘死地打起来,导致河床改道,就要乱上加乱了。

离真又笑,与我何干?

离真又哭,为何有我?

张禄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看来在陈平安那边,还是没能讨到便宜。

困守一地已久的年轻隐官没有失心疯,万般自由的托月山关门弟子,倒是快要疯了。

陈平安没有一直站在高处城头,一步踏出,身形急坠,想要就这样笔直落地,不曾想尚未双脚触地,就挨了龙君毫无征兆的一剑。

龙君老狗太记仇。

陈平安只好心意微动,现身于一个城墙大字离地最近的笔画中。

尽量离着那位老前辈近一些。

在最高处与一位老前辈言语,太不敬。

前辈计不计较,是前辈的胸襟肚量。晚辈在意不在意,是晚辈的家教礼数。

不是只对老大剑仙和老瞎子是如此,陈平安行走江湖,千山万水皆是如此。

老瞎子脚边趴着一条无精打采的老狗,百无聊赖,抬起一只狗爪子,轻轻刨地。

陈平安也就是无法破开甲子帐禁制,不然肯定要以心声招呼龙君前辈,赶紧来看亲戚,地上那条。

老瞎子先与龙君说道:“不打架,我就跟隐官大人聊几句。”

龙君点点头。

老瞎子虽然脾气臭,但是从来有一说一,信得过。

然后老瞎子偏转脑袋,“剑气长城的方言,蛮荒天下的雅言,说哪个习惯些?”

陈平安说道:“都随前辈。”

老瞎子笑了笑,陈清都确实最喜欢这种性情外圆内方、看似很好说话的晚辈。

陈清都不太喜欢与人说心里话,自古便是。

就像阿良早年一路匍匐、偷溜上山,在自家门口瞎显摆,说一个只喜欢独自喝酒的男人,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

当然阿良除了吹嘘兼拍马屁,说主人客人都是有故事的男人,也想要从自己这边骗去些老黄历的陈年旧事。

老瞎子都没让他遂愿,至于阿良登门带来的酒水,不喝白不喝。

老瞎子突然一脚踹飞脚边老狗,骂道:“一头飞升境,没钱还能没见过钱?!还是说地上有屎吃啊?”

那条老狗差点就能从这处战场遗址地底深处,刨出一件品秩尚可的遗失法宝。

几个翻滚,呜咽一声,它干脆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陈平安笑容如常,确实确实,堂堂飞升境大妖,与一个小小元婴境的晚辈,抢什么天材地宝,要点脸。

病恹恹的老狗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那个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听那几位做客大山的剑仙说,这个年轻人,才是捡钱的高手。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骂外人,反而骂自家狗。

老瞎子以蛮荒天下大雅言与那年轻人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赊月的藏匿处?赊月现世没几年,托月山那边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宫不该有她的档案记录。”

“晚辈在赌个万一!”

陈平安甚至懒得用那心声,直接开口说道:“我几乎同时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赊月还是气定神闲,甚至没有选择凭借她的本命月魄,蛮横破阵,与我互换大道折损,所以她几乎是白送给我的答案,她也在赌,赌我找不出她。我同时维持三座大阵,需要损耗灵气,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观,何乐不为。”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心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当然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都曾见过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罢了,哪怕只是个心湖残影,都可以成为赊月最佳的藏身之所。当然前提是赊月与对手的境界不太过悬殊,不然就是自投罗网了,遇到晚辈,赊月可以如此托大,可要遇到前辈,她就绝对不敢如此莽撞作为。”

至于有些真话,略有大话嫌疑,陈平安就没好意识在老前辈这边开口。

赊月又如何,在我天地中,还要被我占到先机,成功递出先手两剑,下场就是你赊月需要龙君出剑来阻拦我的那第二剑。

老瞎子点点头。

比陈清都年轻那会儿,心思缜密多了。

那会儿天下众多剑修当中,以观照思虑最多,谋而后动,龙君只会喊打喊杀,锋芒毕露,陈清都在出剑之余,则最喜欢睁眼看,看天下看天上,什么都要学,至于脑子和心眼嘛,好像相同的岁数,还真没眼前这个隐官多。

所以说读书人就没个好鸟。

老瞎子再次问道:“若是赊月乐意拼个一两成本命月魄不要,也要将你那把古怪飞剑打碎,怎么办?”

陈平安摇头,终于以心声言语道:“她做不到的,我放她走就是了。我会撤掉那把笼中雀,只维持那把井底月,大不了就用一枚五雷法印的崩碎,换取她的那一两成月魄,来帮我淬炼飞剑井底月。即便如此,最后买卖还是不亏,有赚。”

以天上明月粹然精魄,淬炼井底月,砥砺剑锋,陈平安哪怕现在只是想一想,都觉得以后若有机会与赊月重逢,双方还是可以试试看。

其实当时留不留得住赊月,陈平安并没有太大执念。

尤其是通过以飞剑碎月之时的某些大道显化,陈平安大致得知赊月在浩然天下,几乎都没怎么杀人,陈平安就更没有过重的杀心了。

先前赊月刚刚登城头,将她视为蛮荒天下的妖族。

陈平安当然是怎么痛快斩杀怎么来,因为犹然身在大战场,陈平安面对的,好像还是整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

可当变成一场名副其实的捉对厮杀,陈平安就立即更换心境。

何况陈平安也担心那赊月恼羞成怒,以全部真身的圆满姿态,重返剑气长城,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所以最后收手,只截取了她的半成月魄。

陈平安想到这里,抬头望向天幕处,日月星辰运转有常,那里原本算是赊月修道之地的虚空,她摘月到人间,一轮明月,月分二十,我得其一。很知足了。

如果搁在家乡那座中等品秩的莲藕福地,就会是一轮极其明亮的悬空明月,中秋团团月,花好月圆人齐聚。

每年八月十五,圆月如大镜,天下福地所有人,赏月如对镜,除了自己之外,可以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人。

当然说好了,要送给开山大弟子当武道破境的礼物,陈平安没有丝毫舍不得。

城外大地上,老瞎子还是轻轻点头。

虽说这位隐官的读书人身份,难免有些碍眼,可是一个年轻人足够聪明,肯定无错,如果还能多盼点世道好,就更好了。

历史上曾经有一位出身浩然天下小说家的书生,先是游历剑气长城,再来十万大山,辈分不低,修为尚可,找到老瞎子后,言之凿凿,说我们文人落笔在纸上,只写世道如何真实,只需要写尽世间惨事可怜人,翻书人如何感受,绝不负责,看书人是否绝望更绝望以至于麻木,更不去管,就是要所有人知道这个世道的不堪与难忍……

结果就被听烦了的老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巴掌将其拍了半死。

倒不是老瞎子如何生气那番言语,大道万千,随便你走。不是儿子不是弟子的,老瞎子懒得多管。

只不过来我山中家门口,先坏了规矩,还敢空手而来,总得留下点什么。

之所以只是半死,不是老瞎子手下留情,而是那小说家老祖师匆匆赶来,出手救下了对方的残余魂魄,带回浩然天下。

一旁还有个幸灾乐祸的阿良,一脸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的表情。

后来阿良去而复还,难得不喝酒,说了几句人话。说那样的传世名作,写得再好,还是不够好。还是一个懦弱者,要拉上读者分摊心中难以消受之苦难。

哪怕是笔下一样的再好却非最好文,还是分出两心思。到底是心怀热衷肠写冷文字,还是文字与心思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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