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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 我那陈道友(1 / 2)

当时陆沉做客芙蓉山的风雪夜中,坐在门外竹椅上安静赏雪,茅屋草堂的檐下,匍匐着一条老狗,趴着的“陆沉”,偶尔抬头看一眼坐着的陆沉。

陆沉看了一眼那条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邹子又在看我?”

客大压主,使得反而是身为主人的陆台,去到了山巅的观景台,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玉床榻,一手持名为白螺、与那酒泉杯齐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一边饮酒,一边以麈尾轻轻拂去雪。

斜卧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谪仙在此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陆台醉眼朦胧,以麈尾打散无数鹅毛雪,举杯朗声道:“有若大颠者,高材能动人。”

嗓音变得轻柔,陆台放下麈尾和酒杯,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细语喃喃道:“无人伴我。”

三位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贵客的嫡传弟子,再加上一个还在江湖远游的关门弟子,少年被陆台在山水谱牒上取名为“近知”,有名无姓。

陆台送给孩子一把竹剑,陆台以刀刻“夏堆”两个极小楷字。

当那孩子第一次握剑的时候,陆台就大笑着告诉弟子,你一定要成为剑仙,大剑仙。

陆台除了传授这位关门弟子一门道法心诀,几个拳桩,此外就什么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气丢给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剑谱。

其实陆台在藕花福地这么多年,性情还是很散淡,什么魔教教主,什么问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闹着玩。所以如今境界也才是元婴境,还是福地飞升到青冥天下后,牵引天地气象,陆台顺势而为破的境。不然按照陆台自己的意愿,反正俞真意已经不在,他这个陆地神仙金丹客,还能当很多年。

认真上心事,只有两桩,配合夫子种秋,一起传授曹晴朗学问,再就是精心挑选,收取关门弟子,教他练剑。

陆台闲来无事,便摊开手掌,掌观山河,看那俞真意的处境。将芙蓉山景象尽收眼底,陆台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随之显化在视野,只要陆台稍稍凝神,便是那栈道栏杆上某处的积雪痕迹,都会纤毫毕现。山下俗子寿不过百年,谁不艳羡云上神仙客。

寻常元婴境,施展这门神通,消耗灵气心神颇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窥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顺藤摸瓜,只不过陆台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学识驳杂,旁门左道的术法神通,其实陆台知晓极多,只是以往始终不太愿意主动去学,当一个人的见识过高,往往容易生出惫懒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么拼搏奋进。

习武,读书,修行,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俞真意,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就将俞真意丢给了三个境界不低的晚辈。

所以风雪夜之前,在栈道那边,练气士境界被压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对三个各怀心思的敌对之人,尤其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荫,最让俞真意忌惮。

纯粹武夫陶斜阳,刚刚跻身远游境武夫。南苑国护国真人黄尚,呼风唤雨金丹客。

桐叶洲飞鹰堡出身的桓荫,金身境武夫体魄,龙门境练气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反观俞真意,作为昔日藕花福地继丁婴之后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身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依仗,却只剩下一副远游境武夫体魄,只是转去修行将近三十年,早已习惯了以山上的术法神通,镇压打杀山下武夫,拳脚难免生疏几分。

俞真意绝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与那三人厮杀,而且绝无半点胜算,关键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绝对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于陆台那个家伙,肯定更不介意在这芙蓉山多出一具无需掩埋的尸体。

俞真意为了逃过一劫,可谓绞尽脑汁,凭栏而立,气定神闲,先与黄尚叙旧,指点对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

俞真意玉璞境修为不在,眼光还在。居高临下,将黄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一览无余。

再询问如今这座福地这座湖山派的山门近况,担任南苑国护国真人的黄尚,显然是陆台三位嫡传弟子当中,对俞真意最为尊敬的一个,有问必答,看似帮着拖延了不少光阴。

只不过真相,是黄尚悄悄以心声与陶斜阳和桓荫说道:“俞真意可杀。”

陶斜阳聚音成线,与两位师兄弟笑道:“武运归我,所以俞真意必须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机缘,于我而言连鸡肋都不如,你们只管自己算账去。事先说好,谁敢坏我好事,事后出了师尊别业地界,我会与……桓师弟单独切磋一番。”

桓荫神色自若,以心声笑问道:“为何不是找黄师兄的麻烦?”

陶斜阳冷笑道:“找他麻烦,你小子会伺机捡漏,说不得连我们俩一起宰了,反正师尊收了关门弟子,对于我们的死活,一个都不在意了。我专心杀你,咱们黄国师却肯定不会插手,只会袖手旁观,继续当他的护国真人,忧国忧民去。”

桓荫反驳道:“师兄错了,师尊其实自始至终,就对我们三人的死活从不上心。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师尊的一门观道手段罢了。”

黄尚微微不悦,“桓荫你这番话,大逆不道,我会据实禀报师尊。”

桓荫嗤笑道:“黄大真人愿意讨骂去,随便你。到时候被师尊当个傻子看待,别怪师弟没提醒。”

事实上,三位师兄弟,在“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对话。

好一个各怀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实打实的纯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种秋前。倒不是种秋资质不如俞真意,而是种秋太过分心,去当什么南苑国国师,贪心不足,世人所谓的文圣人武宗师,其实只会耽误种秋的武道登顶。不然那场十人之争,俞真意在成为仙人下山之时,种秋其实也该破开那个无形的天地瓶颈,得以跻身金身境。

俞真意虽然不知道这三人在聊什么,却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场恶战注定避无可避,眼前三人,毕竟不是昔年好友的种秋。

俞真意一边与黄尚询问湖山派和松籁国朝堂形势,以及他们三人那个小师弟问剑湖山派的过程。与此同时,俞真意将怀中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莲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当中,与此同时,再取出一顶形制样式有几分相似、却是银色莲花的道冠,随手戴在自己头上。

这个动作,俞真意极快,与此同时,背后长剑微微颤鸣,好似察觉到了对方三人的心中杀机,这份异象,使得原本已经准备拔刀出鞘的陶斜阳,稍稍改变心意,不着急出手斩去那颗大好头颅。而双手已经藏在袖中、捻出两张金色符箓的黄尚,也不着急施展师尊传授的独门秘术,为符胆“湛然点睛,雷霆大作”。

一张雨龙符,所绘蛟龙,鳞髯毕现,龙王张须。

一张扬眉符,却绘有一把飞剑,蕴含沛然剑意,攻伐力道,相当于金丹剑修的一记飞剑。

杀俞真意,黄尚当然不会吝啬本钱,反正都赚得回来。

陶斜阳有些眼馋俞真意背后那把长剑,虽是山上仙家物,只不过身为武夫宗师,多把趁手的神兵利器,谁会嫌多。

只不过暂时分账,是陶斜阳杀人,刀剁俞真意头颅,桓荫取走剑,黄尚则分走那顶道冠。

俞真意当下所背长剑,是俞真意和种秋早年一起联手斩杀谪仙人,夺来的一把遗物长剑,剑身两侧分别古篆铭文七字,“秋水南华大宗师”,“山木刻意逍遥游”。长剑是法宝品秩,要逊色于那顶银色道冠。

黄尚瞥了眼俞真意头上那顶道冠,确实觊觎已久,只是黄尚本以为这辈子再见道冠都难,更别提奢望将其收入囊中。不曾想世间缘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亲眼再见道冠,而且还有机会亲手将其戴在头顶。只是一想至此,黄尚立即收敛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应该交给师尊才对。说不得师尊到时候一个开心,就会随手赏赐给自己,若是师尊不愿,黄尚也绝不敢多想。三位弟子当中,确实算黄尚最为老实本分,也算不得什么性情阴沉之辈,只不过当了多年国师,自会越来越杀伐果决。

这顶银色莲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气极大,它作为福地最大的仙缘重宝,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朱敛,朱敛在少年时便被世人誉为谪仙人,贵公子,这顶道冠,其实为朱敛增色不少。然后在南苑国京城,朱敛力竭身死之前,被他随手丢给了一个躲在战场边缘,试图捡漏的年轻人,那个人,名叫丁婴。

一统魔教,天下无敌,再让位,成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当时凭本事凭胆识凭机缘,一口气捡了两个天大的大漏,一个是朱敛的大好头颅,一个便是那顶银色莲花道冠,既得武运又得仙缘,等到丁婴身死,最终辗转到了俞真意手上。于是这顶莲花冠,几乎就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征。

桓荫所想,则是如何以师尊所传鬼道秘法,将俞真意魂魄炼制为一尊阴神傀儡,如此一来,就等于自己身边多出一位地仙侍从。桓荫还是喜欢那种操控他人、万事万物都是自己手中牵连木偶的的感觉,对于真正的打杀搏命,其实兴致缺缺。当然真要动手,攫取利益,桓荫也绝不含糊,比如今天围杀俞真意。

俞真意蓦然而动,一步掠出栈道,背后长剑自行出鞘,风驰电掣,御剑远遁。

“堂堂俞真意,不战而逃,传出去都没人信。”陶斜阳大笑不已,取出一摞师尊赠予的山河缩地符,却是去往俞真意相反的方向。

黄尚祭出一叶符箓扁舟,桓荫掐剑诀,将山雾凝出一把长剑,剑修御剑,天经地义,与师兄黄尚一同追杀俞真意。

师兄弟三人早已商议妥当,今天每一处战场,都确保有至少师兄弟两人,负责合力打杀俞真意,另外一人遥遥压阵,绝不让那俞真意有各个击破的机会。

此后一场场恶战,哪怕没有了玉璞境,再险象环生,俞真意还是岌岌可危,却始终以层出不穷的修士术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为自己一次次赢得一线生机。俞真意纯粹以远游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剑和一顶道冠,成功逃脱包围圈十数次。远逃,被追杀,隐匿气机,藏身于芙蓉山僻静山水中,再被桓荫找到蛛丝马迹,配合黄尚以开山渡水之术强行破开障眼法,再逃,且战且退,俞真意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倒是那陶斜阳打得凶性毕露,酣畅淋漓,找到机会,不惜与俞真意互换一刀一剑。

芙蓉山入夜后有了那场风雪。

俞真意鏖战已久,无论是灵气,体魄还是心神,皆已是强弩之末,只得祭出压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阳三人毫无征兆地置身于一座荷花塘小天地。

一身血迹的俞真意御剑摇晃,整个人摔落在崖巅,差点直接晕厥在积雪中,道冠歪斜,小天地再无支撑,自行打开禁制,身后是三个追杀至此的陆台嫡传弟子,或武夫“覆地”远游,或修士御风。

陆台眯起一双桃花眸子,挥了挥麈尾,示意桓荫三人不用对俞真意不依不饶,就此收手作罢。

陆台瞥了眼丧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转头对三位弟子笑道:“不错不错,理当有赏。各回各家等着去。”

三人恭敬还礼,各自离开芙蓉山。

一袭雪白长袍的陆台,斜卧在那张被他命名为白玉京的白玉榻,支颐见千里。

俞真意对于今天这场无妄之灾,好像没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静,坐起身后,先横剑在膝,再扶正道冠,开始呼吸吐纳,休养疗伤。

陆台突然一个忍俊不禁,看着那个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来是呆若木鸡。”

陆沉缓缓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随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来到山巅后,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看似赞誉,实则贬低。

陆台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见一见老祖陆沉,结果如何?自己早已见到,对面不相识。

至于眼前的书生郑缓,亦是陆沉大道显化其中之一。

陆台问道:“五梦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位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么鹓鶵呢?又是哪个?被你带来了青冥天下,还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就在那个我曾经走过的桐叶洲?”

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古圣贤为此注释:此物亦凤属。

而桐叶洲,按照常理,当然是最适合陆沉安置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场。

醴。昔年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

而那件金醴,陈平安得自蛟龙沟,那条元婴蛟龙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传闻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遗物。

一位天师府仙人,为何会与家族决裂,最终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愿返回龙虎山?

烦不烦人?一旦深思这些脉络,陆台就会烦心至极。未必真是陆沉的伏线千里,可是谁不怕那万一?以前是陈平安怕,陆台半点不怕,等到陆台见到了陆沉,就由不得自己,变得开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黄绶小神仙。桃花色似马,榆荚小于钱。你瞧瞧你听听,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钱,小神仙送那少年赴官,这不就当那剑气长城的隐官了?”

陆沉答非所问,自说自话,随便挥动手中青竹杖,搅乱四周风雪,“少年剑气近,豪侠万人敌。怒目时一呼,万骑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早年在家乡浩然天下,陆沉让那不记名弟子的舟子帮忙撑船,两人一同泛舟出海远游,陆沉当然登岸游历过那座观道观。

至于宝瓶洲,陆沉自然也是去过的,古蜀蛟龙,神水国,女鬼石柔那一脉,魏檗珍藏的那颗紫金莲种子,都是陆沉随缘而给,任由自行生发之人事。事实上,浩然九洲,陆沉都逛过,只是嬉戏人间,虚舟逍遥,没有什么所谓的山上痕迹、仙家事迹流传开来罢了。

就像早年骑龙巷压岁铺子有个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辫,小小年纪就擅长做买卖,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打小算盘,噼里啪啦,眼花缭乱。而她随身携带一只袖珍玲珑的小小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得来的。事实上,那只小算盘,就是陆沉偷偷送给石家的。

只不过这些随心所欲的行径,也不独独是陆沉会做,比如后来萧愻跻身十四境后,就将身上那件周密炼化三洲残余浩然气运而成的法袍,丢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静待有缘人,不知几个千百年,才会重新现世。而那桃叶渡斐然,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同样没有收下周密赠送的那枚藏书印,而是丢入了大泉王朝桃叶渡水中。不过陆沉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陆沉能放,就能收回。

陆沉站在崖畔,丢了那根青竹杖,落地后化做一条青色龙脉,山脊就此斜卧芙蓉山边缘,好似已经存在千万年,陆沉转头对陆台笑道:“别小看你家老祖,我并不会刻意针对谁,唯一一次破例,还是为了大师兄,不得不跑去骊珠洞天当那恶人。此外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仅此而已。当时我在小镇摆那算命摊子,借助一位客人,手掌反复,收放过一桩小福缘,所以是与齐静春表露过心迹的。齐静春当然看见了,也心神领会了。”

陆台沉声道:“但是当你要算计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可以一口气算计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欢自缚手脚,恰恰相反,我来人间一趟,就是为了可以在那条夜航船上,能够随便伸懒腰的。”

陆沉对那陆台摇摇头,眼神怜悯,啧啧笑道:“你连这都不懂,道怎么说,又能与我说什么道说道什么?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结果就是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当小神仙,当真很逍遥吗?至于你的阴神,我倒是觉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该去找那人,不来找你了。”

陆台其实早已阴神远游出窍,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线牵引,恰如藕断丝连,使得陆台同时既知第五座天下的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陆台如今不过元婴境,却能够不受两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阴阳鱼体质,就是如此玄妙,几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户知天下”。类似岁除宫那两位仙人境大修士,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因为只是阴神远游倒悬山,在那鹳雀客栈跟随那位守岁人,密谋一桩大事,就绝对无法做到此事,阴神与真身,由于远隔一座天下,相互间再无牵连,几乎等于两个人了,直到阴神归窍,才心神合一。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所谓的不窥牖见天道,你资质再好,依旧离着还太远,光凭一个不近恶不知善,不太够啊。怎么办呢?”

陆台冷笑道:“不劳你费心。这会儿还是照顾一下俞木鸡的道心吧。”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凭着一点道性灵光、在福地兜兜转转数千年的俞真意,笑着宽慰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此天人别过。不单单是你,书生郑缓亦是如此,除去五梦,其余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脸色惨白。

“当臭牛鼻子老道决定将此生之你,命名为俞真意的时候,就证明咱们那位老观主已经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会故意将那把漆园古人故物的佩剑,送到你手上。老观主喜欢一直盯着福地头顶的那座莲花小洞天,与我师尊较劲,我其实就一直在人间看着他呢。”

陆沉打了个响指,将那俞真意方寸物当中的掌教信物莲花冠,打散假象,“你以为自己戴不得?是不是其实错了?”

俞真意无言以对,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虚妄之感,如大雪堆满俞真意的心湖。

陆沉又伸出手指,虚点俞真意眉心处,“睡去,一觉醒来,俞真意还是俞真意,此后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祸得失,浑然不觉。”

陆台心气一坠再坠。

陆沉的所有言语,所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说八道,都让陆台倍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个原本名声不显的年轻女冠,相逢后对阴神远游的陆台一见钟情。

当然是她一厢情愿。

其实双方真要掰扯师承渊源,确有些弯来绕去的浅淡关系,她是柳七和曹组两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传弟子,所以她出身那座词牌福地。

双方相逢之时,她还不到二十岁,修道更没几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滞多年,一步跻身玉璞境。

这让她一举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弟子学师父嘛。浩然词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间将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变成一个“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贾生,虽然是世间第一个做到这等壮举的练气士,但却是后来柳七真正仔细解析此道此举,将后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变得真正可行。

而陆台的两位师父之一,邹子之外的那位,与柳七和曹组都曾是同游人间的挚友。

陆台则按照恩师邹子的吩咐,在将来离开福地之时,就需要有一场阴神远游。至于去哪里,见什么人事,师父都没讲,都无所谓,万事随缘而已。用师父的话说,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陆台之所以会游历那座词牌福地,源于一桩浩然天下的山巅秘闻,传闻远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检的书,是本姻缘簿子。

而那本姻缘簿子,最少有半部,极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这也是柳七为何会悄然离开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陆台的那尊出窍阴神,如今在青冥天下,与那个名叫的少女,在一处临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办了家酒楼,距离鱼市不过两里路。陆台每天清晨时分就会去亲自挑选河鲜,还会有那亲手烹煮的闲情逸致,至于那个姑娘,反正修行无需费劲,乐得陪着陆台一起挣钱,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是迥异的风土人情,山下道官无数,而且都在庙堂和公门,与世俗百姓杂然而处,故而仙师不难求,倒是那些动辄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鲜,实实在在的一鲜难求。

除此之外,在那郡城渡口,有个被王朝正统认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妇人、妙龄女身着彩服靓装,途经此地,必致风雨,以劲风砂砾磨损女子妆容。

这也是陆台为何愿意选择此地落脚的原因。

陆台,不太喜欢长得太好看的女子。

陆沉来到白玉榻坐下,陆台则又已起身挪步。

陆沉自言自语道:“南方鹓鶵,北冥有鱼。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让陈平安一颗道心,一碎再碎,就此伤彻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以境界压人罢了,一个少女尚且说得出句‘大道不该如此小’,何况是我,实不相瞒,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这般出身豪阀,资质卓绝,故而少年早发,成名极早,当然很好,可若是有谁大器晚成,更是殊为不易。我从不相信什么神仙种的说法,只要修心足够,就是真人。”

陆台缓缓道:“人间大美,天地幽微,万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无为,可以观天。”

陆沉起身大笑道:“总算说了句陆氏子弟该说的言语,不虚此行。”

陆台似有所悟,灵光乍现,一样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与我故弄玄虚!你若是舍不得心相七物,会有违道心,说不定都要就此跌境!这更说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梦,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帮你一一勘破梦境!尤其是化蝶一梦,我师父说此梦,最最让你头疼,因为你自己都舍不得此梦梦醒……所以当年齐静春才根本不担心你这些伏笔,这些看似玄妙无比的手段!”

陆台摇摇头,“我也真心不觉得你能碎他心境。”

“我陆氏子孙,终于有个脑子稍稍随老祖的人了。”

陆沉轻轻拍掌,眯眼点头而笑:“想一想那白帝城郑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众生,又想一想白纸福地,最后,你有没有想过,你我皆可梦寐,梦自己梦他人梦万物,万一其实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谁梦中呢?”

陆台摇摇头,一言不发。

陆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记住啊,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话,尤其是跟读书人说话的时候,客气一点。多学学那个被你心心念念的陈平安,你看他的长辈缘,就比你好很多。我当年就很看好他,还教了他写字来着,他不认我这个先生,我还是认他这个弟子的嘛。以后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会很有趣,极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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