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笼中雀,江湖堂前燕,道心井底月,富贵云边雁,人生水上萍。
站在水边亭内,缩手在袖,掐指一算,有个杨氏客卿身份、自号聋道人的老人,微微皱眉,改变了主意,打算与黄镇多聊几句,看似随意问道:“知道你师父的真实身份吗?”
黄镇茫然摇头,只知道既是传道人又是同乡的马苦玄,来历非凡,能够敕令神灵,是宝瓶洲年轻一辈修道当中的佼佼者,在老龙城战役中,大放异彩,马苦玄自有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本钱,反观黄镇离乡多年,孑然一身,漂泊无依,怎能不对这样的传道人敬之畏之,心神往之?
小四州地界,一向最不服白玉京的管束,历史上白玉京道官也极少在此现身,当然,小四州的修士,资质再好,也极少主动进入白玉京授箓,属于两看相厌三千年了。
黄镇沉默片刻,自惭形秽道:“师父如天上龙,我却是土塘里的泥鳅,只求将来修道小成,不至于太过辱没师父的威名。除此之外,不敢奢望更多了。”
聋道人对此不置可否,自顾自说道:“所谓聋,是说两耳不闻窗外事。”
黄镇试探性说道:“前辈真正的道号,是那‘龙道人’?”
老人笑道:“斩都不屑斩,何来的龙道人?”
老人很快转移话题,为黄镇道破天机,“马苦玄之所以将你丢到小四州,而不是青冥天下别处,有三个缘由,首先,雷泽湖的女子湖主,雷雨,她的真身是虺,类龙。其次,雷泽湖是一座叠湖,蕴藏有一份极大的雷法真意,大几千年以来,雷雨率先窃取机缘,开辟洞府,炼化小半雷法,就已是飞升境圆满,假若追本溯源,雷雨就是个趁虚而入的蟊贼,马苦玄才是那位离家多年、舍弃老宅的正主,雷雨对此自然心虚,所以才会对你刮目相看,格外优待,暗中照拂你颇多。最后一个原因,也是最关键的,就是我选择在雷泽湖隐居,先后三次,都拒绝了白玉京的征辟招徕,不过这等秘事,连余掌教和陆掌教都不曾知晓内幕。而我选择躲在雷泽湖避世,也有苦衷,家丑不可外扬,就不与细说此事了。你只需明白一点,雷雨尚未炼化的大半雷法真意,就是你未来的成道之基,等到下山,返回雷泽湖,我就会让雷雨腾空洞府,让你入主其中,就此断绝红尘,此后黄镇修道,需要花费多少光阴才能出关,全凭自愿,是小成,是大成,只看你自己的造化。”
黄镇点点头,问道:“我与师父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只要有路可走,黄镇不怕长久的籍籍无名。
欲想跨越天下,重返浩然故乡,必须是飞升境起步。
时下黄镇不觉得自己什么修道天才,就连那上五境,都似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
聋道人摇头道:“没机会了。”
却不是替黄镇盖棺定论,断言他日后大道成就不高。
而是那马苦玄已经身死道消。如此一来,师徒双方,如何重逢。
“大道哭丧,天降大雨。”
“一州山河,陆沉为湖。”
如今那些岛屿,都是昔年的群山峰头。所谓的小四州,就是其中最大的四座岛屿。跟浩然天下截然不同,青冥这边是山运多,水运寡,而昔年小四州地界,就是天下群山最为繁密之地,
不知多少雄伟城池、灵气充沛的仙家洞府在水底沉睡,三千年以来,不乏有修士觊觎这份宝藏,却都被雷雨和道号太夷的老道士,一一揪出,或直接镇压、拘押囚禁,或是以物、钱“赎身”,再丢出小四州,必须立下誓言,此生不准踏足两湖水域。
黄镇这些年跟在老人身边,对这些老黄历并不陌生,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
龙道人惋惜道:“高孤到底不如姚清聪明。”
人间多少事,飞鸿踏雪泥。
龙道人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在你家乡那边,哪种人一定不能在朝中做官。”
算不得什么难题,黄镇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贱籍。”
只是稍微再一思量,黄镇便觉不妥,摇摇头,“晚辈想不出答案。”
贱籍无法为官,好像也不对,大骊王朝,就有许多人脱离了贱籍,或投身行伍,或置身官场。
龙道人笑道:“大概是那上了岁数、当过大官、临了还被贬谪还乡、受那地方官监视的老人。”
黄镇一头雾水。
难道这位前辈还在某个王朝当过官?
龙道人抬头望天,没来由说道:“世事真是奇怪,蛮荒周密的书斋名号,是那浩然斋。”
想起一句从浩然天下那边流传过来的言语,啧啧不已,老人伸出一只枯瘦手掌,“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不是谁都有资格成为弘农杨氏的清客,老人还有另外身份,被誉为当世写鱼第一人。
得意之作,是绢本设色的八十一幅水图,编订成一本画册。
老人笑道:“很羡慕你们啊,犹有敢爱敢恨的力气。”
少年瞪大眼睛看向明天。
老人需要使劲回想昨日。
流水不被青山留。
毛锥以心声与那两位女子说道:“华阳宫不会与你们结盟,至于地肺山态度如何,你们得去找山主高拂商量。”
徐棉笑道:“算了,毛宫主都不肯答应,想必高山主只会更加谨慎。”
许婴咛说道:“我们就是来这边碰碰运气,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碍事。”
毛锥提醒一句:“你们是时候让徐续缘离开青冥天下了。”
徐棉点头道:“有毛宫主这句话,我们就算不虚此行。”
许婴咛咦了一声,心中讶异,她怎么来了。
见毛锥故作不知,许婴咛就没有说什么。
毛锥视线偏移,望向帷帽女子那边,眼光却是落在那“杨盄”身上,说道:“蜃楼道友已经身在山中,你们可以去自在亭那边见她。”
杨盄眼神熠熠,点头道:“这就去。”
原来这位头戴三山冠、身穿深紫直掇的“俊美少年”,才是真正的杨徵,弘农杨氏那位命格尊贵的女子。
腰间蹀躞悬短刀、假扮侍女“杨玉篇”的,则是杨盄。
反倒是那位头戴幂篱的女子,才是真正的侍女,杨玉篇。
不得不承认,弘农杨氏确实盛产俊男美女,男子几乎个个俊爽,还有个美人窝。
杨徵吃着笑靥儿,赞叹道:“不愧是白骨真人。也对,连那生死都看得破,如何会看不破贫富穷通呢。晚辈这等拙劣的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
杨玉篇见那位毛宫主已经勘破真相,便立即更换站位,恪守本分。
那位弘农杨氏的护道人,也撤掉了障眼法,显出真身,身量雄伟,挎长剑,披五色甲。
将那杨氏文运,武运,官运,香火集于一身。
他先与杨徵心声言语一句,得了许可,再与毛锥告辞一声,离开此地,单独去见太乙山神。
毛锥对那位手持团扇的侍女说道:“聊几句?”
照理说,双方身份悬殊,不啻天壤,如此被一位大修士青眼相加,可她似乎丝毫不觉意外,杨徵杨盄姐弟也是神色如常。
先前黄镇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并非错觉。
这位戴小帽的黄衫侍女,化名露珠。真名朱鹿,被陆沉带回青冥天下,带她走了一趟逐鹿古战场。
毛锥早已看破她的身份,都懒得心声言语,直截了当说道:“高孤有一封书信要我交给你。”
朱鹿面露讥讽神色,“我这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还值得高祖师亲笔书信?竟然不是敷衍的口信而已?”
毛锥不以为意,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朱鹿。
在察觉到陆沉开始收取心相、造就出一座注虚观之前,白骨真人并没有如何躲躲藏藏,喜好周游天下,见识广博,简直就是一部活黄历,比如当年幽州逐鹿一役,高孤跟一位女冠大打出手,白骨真人就在远处作壁上观,是数位亲眼见证者之一。
朱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那封轻如鸿毛的信封。她稍微背转过身,取出里边的信笺,瞥了眼内容,神色郁郁,很快放回信封,丢入袖中。
黄镇和朱鹿,这双男女,恰好是家乡小镇最恨陈平安的两个人。
一场异乡相逢,还是分道扬镳,仍需各奔前程。
观鱼亭那边,老人好像有感而发,看了眼黄镇,深意道:“以好恶内伤自身,并非修道正途。”
爱憎既是双刃剑,也是回旋镖。
黄镇神色凝滞,终于还是心意已决,轻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管不了那么多。”
老人本就不愿意过多掺和这种个人恩怨,不再继续劝他回心转意,“回到雷泽湖,有了自家道场,只管好好修行便是。”
黄镇点头道:“那人如今锋芒正盛,我在没有完全把握的前提下,是绝不会去招惹他的。”
老人打趣一句,“你没有被吓破胆,已算胆大了。”
察觉到黄镇的心思,老人笑道:“我是个无境之人,并无肉身,也无魂魄,虚无缥缈,说是一点真灵也好,一份执念也罢,总之就是无官一身轻。身份可有可无,无关轻重的存在了。”
着急长大的孩子们,总以为童年是一本永远写不完的书,急哄哄去翻看一部少年书。
老人却知道何谓迟暮滋味,是那风烛残年,天色忽已晚,甚矣吾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