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被他吵醒,侧过身,单手撑着头,“睡不着。”
“指挥,卑职有事……”
“恩?”
“……子玉。”黑暗中,孟清和咬了一下舌头,“关于那批军粮,我有点想法。”
“哦?”沈瑄靠近了些,拇指擦过孟清和的嘴角,“有何想法,说说看。”
“我从带路的巡检口中得知,府库中的粮食,有不少是从当地征收,不只德州城内,辖下县中的农户也是家无存量,撑到秋粮下来多少有些困难。”
沈瑄没出声,眉头微蹙,隐约猜到了孟清和的意思。
“你是说?”
“百万担的粮食,除了大军征讨所需,运回北平肯定需不少时日,沿途很难保证不出波折。不如取出部分,分给德州百姓,一来可为王爷收拢人心,二来,可为大军减少后顾之忧。”
靖难是燕王挑起的,建文帝占据正统,燕王的名声自然不会好听。
德州不比河北,燕王想要在此立足,光靠军威是没用的。历史上,德州在燕军和朝廷军队之间数易其手就很能说明问题。进攻济南,燕军的大部队开拔,能留在德军的守军并不多,若能适当的收拢人心,在大军攻打济南期间,必定能减少不少麻烦。
沈瑄微垂双眸,似在斟酌考量,手指却没有从孟清和的脸颊上移开。良久,他俯身,轻啄了一下孟清和的鼻尖。
“我知道了,睡吧。”
话落,揽住孟清和的肩膀,将人捞进了自己怀里。
拍拍,睡觉。
孟清和:“……”
这算是同意?还是当个梦话听过就算?
心中有事,孟清和迷迷糊糊的一夜未能安枕,翌日起身,脸上挂了两个淡淡的黑眼圈。
沈瑄不在帐中,孟清和穿上外衣,系好腰带,走出帐篷,一股食物的香气随风飘来。抽抽鼻子,白面馒头,绝对的!看来,劫了一回富的燕王打算给手下将士改善一下生活。
“见过孟同知。”
早有亲兵为孟清和取来饭菜。果不其然,两个白生生的大馒头,一大碗飘着油花的炖菜,上边还铺着两片香喷喷的五花肉。
孟清和接过碗,“兄弟们都吃了?”
“回同知,大家正吃着。”亲兵年纪不大,长得机灵,说话时露出两颗虎牙,“难得吃这么好,您是没瞧见,火头军那里连点汤水都没剩下。”
“恩。”由于睡眠不足,孟清和的胃口算不上太好,夹起一块肉,见亲兵咽口水,笑了笑,“张嘴。”
“啊?”
只发出一个单音,余下的话都被肉堵在了嘴里。
“同……知?”
“吃吧。”孟清和分给亲兵一个馒头,“还没吃饱吧?”
“嘿嘿。”亲兵挠挠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两个军汉拳头大的馒头仍旧填不饱肚子。接过馒头,三两口吞进了肚子。
用过饭,孟清和询问亲兵沈指挥去了哪里,得到的答案让他愣了一下。
“沈指挥一大早就去了王爷的大帐。”
“是吗?”
沉吟了一下,孟清和没再继续追问。
临到午时,燕王突然令人在城中贴出告示,着留在城中的胥吏和巡检到里中传达消息,燕王将开仓放粮。
消息一出,众皆哗然。
朝廷大军征粮,燕王却放粮?
兵过如篦,匪过如梳,吃进嘴里的还能吐出来?
放粮的同时,燕王下令籍录德州吏民,重新造册,丁壮从军可免当年徭役。当然,这是有前提的,只有德州在燕王手中,这个承诺才有效。朝廷军队回来,该服的徭役照样不能免。
两份告示一出,德州顿时炸开了锅。
起初,燕王在德州人心里是反贼,是瘟神,但在现下,同李景隆在德州的所作所为相比,燕王简直是好人得不能再好人。
城中百姓尚在观望,里中的农户却不管那么多,得到消息之后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朝廷大军在德州期间,先后征集了三回军粮,许多民户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管他放粮的是谁,填饱肚子要紧,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家人饿死。
很快,德州城内排起了长长的领粮队伍,文吏和燕军士卒一边分粮一边记录名册。里中的粮食都是由里长和甲首代领,回去后分发,有里中老人监督,谅他们也不敢全划拉进自己的口袋。
每户分到的粮食不多,却着实是解了燃眉之急。
一时之间,德州再无燕王大逆不道的骂声,反倒是夸赞燕王仁慈之声不绝于耳。还有里中老人相携到前来拜见燕王,口称“殿下活命之恩,无以为报。”
燕王亲自将老人搀扶起来,眼眶发红,语带哽咽,“因朝中奸佞当道,孤奉太祖高皇帝遗训,为匡扶社稷起兵靖难,实万不得已。兵祸因孤而起,孤愧受耆老大礼。”
话落,双手抱拳,深揖到地。
“王爷,使不得!”
老人被感动了,见到这一幕的德州人也被震撼了。
谁说燕王是个武夫,是大逆不道之人?分明是个仁慈,谦逊的好人!起兵靖难是奉太祖高皇帝遗训,就算有私心,也肯定是被皇帝逼到家门口,实在没办法了。
哪怕是平头百姓,被人以强制手段剥夺房屋财产也要奋起反抗,何况是堂堂藩王?
燕王在德州停留数日,反贼形象得到彻底扭转。
就算他本质上仍是个造反头子,也是仁慈善良体恤黎民的造反头子,值得敬仰追随。
五月庚辰,燕王率大军从德州出发,百姓纷纷出城相送。燕王过处,沿途乡人夹道,流泪行跪拜大礼,口呼千岁之声不绝。
朱棣深受感动,心中似有一股奔腾的情绪酝酿发酵,与以往杀敌冲阵,斩获帅旗完全不同。
这就是民心?
“瑄儿。”燕王骑在马上,召来沈瑄,“从你所言果然大善。人心可用,何愁济南不破,山东不下。”
沈瑄在马上抱拳,道:“回王爷,此计非卑职所出,实乃麾下孟同知所献。”
“是他?”燕王点点头,“此子当真有才,难怪大和尚定要守他为徒。待下济南,孤必定重赏。”
为了收徒,道衍不惜利用舆论造势,以图造成既成事实。燕王身边的心腹,几乎没人不知道道衍与孟十二郎的“师徒关系”。
长此以往,孟十二郎再狡猾,也注定掉进道衍和尚的钵盂。
对道衍收徒一事,沈瑄没有多言,无论孟清和到底拜不拜师,对他要做的事都没有影响。
玉佩和大雁都送了,人还跑得了吗?
燕军前哨经过济阳,县令和县丞早闻风逃跑,主簿自然不会落单。找来找去,哨骑只找到一个县学教谕,姓王名省。
哨骑本想从王省口中打听一下前方的路况,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王省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之乎者也长篇大论,听得满眼蚊香圈。
抓住王省的骑兵被同袍怒目而视,差点被戳成筛子。抓谁不好,抓来这么一位!念经水平堪比王府中的那位佛爷。王爷正“仁慈”,这人不能杀只能放,一顿骂白受了,憋气不憋气?
王省骂到关键处,正打算来个挥袖暴起,增加一下气势,却见燕军拍马从他身边径直绕过,逮住他的燕军还从怀里掏出一张宝钞,塞到他手里,道:“压惊的,先生收好。”
孟同知说过,问路总要有点表示。反正宝钞越来越不值钱,几张换不来半担粮食,送出去还能找上司报销,哨骑一点也不吝啬。
给了买路钱的燕军哨骑扬长而去,王教谕手持一张宝钞,迎风而立,满面愕然。
有县学生员看到这一幕,顿时传言四起,王教谕已经投燕,还收了钱!
“吾乃亲眼所见,绝不会错!”
“噫乎,教谕尚且如此,人心不古。”
“兄台何出此言?燕王在德州放粮,亦不曾滥杀,足见其仁慈。且有太祖高皇帝遗训,何能称其为反贼!”
“强词夺理!”
县学中很快吵成一团,王教谕回到县学,升明伦堂,本打算为学生讲授君臣之道再以死明志,结果下边的生员却吵成一团,吵到不可开交时,干脆挥起拳头,抄起长椅板凳互殴。王教谕喊了两嗓子,压根没人听他的。
真理不辩不明,架不打不行。
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拍扁眼前这小子再说!
生员们混战不休,满地烟尘。
王教谕含泪凝望明伦二字,怅然不已。
如此情形,课还怎么讲,志还怎么明,柱子还怎么撞?
正悲愤不已,一方砚台突然从战团中飞出,携雷霆万钧之势,直击王教谕面门。
砰的一声,墨汁满脸,正中目标。
堂中顿时一静。
片刻之后,王教育口吐白沫玉山倾倒,生员们扔掉手中凶器,大声痛哭,“教谕!”
王省未能撞柱,却被一方砚台击倒,因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无心再走仕途,伤愈后归乡,以耕田教书为生,倒也为大明的基础教育事业做出了不少贡献。
闲暇时,王省习惯撰写手记,其中一篇着墨最多,题为“改变余人生的那一方砚台”。
历史上,王省本该以头撞柱壮烈殉国,阴差阳错之下,却因一张宝钞改变了命运。
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孟清和对此却毫无所知,甚至连王省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此刻,他已随燕王的靖难大军抵达济南城下,战争的号角,即将再次吹响。
第八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