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碧奴舅父家境贫寒,养活几个子女已是不易,当然没有余力再让孩子们识字知书。
十一娘便将碧奴幼弟接了来京,自然不会当作奴役使唤,而是交给田庄管事抚养,授习稼穑等务是一方面,闲时也容碧奴常常与弟弟见面,姐弟俩不至于分离两地。
而碧奴的舅父为了充裕家境,也常随商队跑腿赚些奔波钱,得知碧奴在长安柳府,也来探望过几回,虽过活不易,然而并未因甥女如今寄身大户便打秋风,回回来访还不忘捎带土仪,的确也是个实诚人。
碧奴每回与舅父见面之后都甚为欢喜,可今日却发起愁来,十一娘便猜测应是她舅父遇见什么难关,逼于无奈才告知碧奴。
果然便听碧奴说道:婢子舅父走投无路,怕是也只好逃亡了。
这是怎么说?十一娘蹙眉。
朝廷按人丁征税,然则早在好几朝前,人丁授田就远远不到百亩,我舅父当年迁居蒲州,才得二十亩耕地,辛苦劳作,除去租庸徭役一家总还能得温饱,然而近些年来,不少逃亡之户,衙门征收不齐税款,按律要分摊在邻里头上,征税日益增多,舅父也是逼不得已才将耕作之事交予舅母表兄等操劳,自己要么打些散工,要么随行商赚几个奔波钱才能维持家计,如今连这也入不敷出,只好也跟着逃亡。碧奴满面愁容。
自耕农因为授田不足、官府压榨及豪霸兼并破产屡生逃亡并不是这几年才萌芽的事,弊端实在肃宗一朝就已造成,十一娘前世就听兄长及杜涛李渔们论政时提起过,也明白几分。
大周对于城禁虽然规定甚严,不允人口随意迁徙流动,离开本县必须要有官衙开具过所,比如碧奴舅父这般,替行商打杂,一来要有行商替之开具过所,二来要有家人邻里作保,一旦本人不及交税服役或者失踪逃亡,家人邻里便要受其牵连待其交税服役,可是因为官制腐坏,地方官衙吏员不少伪造过所私卖,逃亡屡禁不止,有的阖家逃亡,邻里便只好遭殃,于是又会造成更多自耕农破产逃亡。
当然逃户抛家弃田无依无靠,虽有的落草为寇,毕竟少数,大多都是卖身富户为奴,或者为佃客,或者为部曲,有的甚至连田带人一并投卖,虽然律令严禁收容逃丁,不过富户显贵们完全将之视为空文,根本不惧官府追察,官府也鲜少当真追察过。
土地兼并造成逃亡,逃亡渐多又助长土地兼并,这简直就是恶性循还。
德宗朝因为税收不足,造成国库空虚,德宗自己用钱都捉襟见肘起来,一怒之下倒下令过严察逃户,勒令地方官员补齐亏空,官员见压榨百姓难以交差,只好与地方富豪商议,富豪们为了省事,倒也舍得以小利赢长利,官员们及时交差,德宗自己有了钱用,也没再追究。
但这甚至不算治标,更莫说治本,大周税制已经急需革新,当年裴相数回谏言却都被德宗驳回,便连不少朝臣也极其反对也是当然,新税制一旦实施,必然会损及贵族利益。
直到如今,农户逃亡之事愈演愈剧,简直就成了稀松平常之事。
十一娘不知天子贺衍是否明白这些隐患弊端,地方官员及政事堂众多相国有没真正考虑改善,还有太后,是否感觉到内库渐空已经不够皇族挥霍。
倘若借钱予你舅家周转,是否能解燃眉之急?十一娘问道。
只能解一时之急,而不能保证长久。碧奴长吁短叹:我表兄已满十八,授田才十余亩,赋税却一点不曾减轻,依然是按百亩丁税征收。
十一娘:
感情儿子成年授田都已经成为平民百姓负担?!
那就逃亡罢。十一娘干脆说道:我名下田庄仍需佃农,为周全计,也别让你舅父变卖蒲州耕地了,仔细追察起来反而落下踪迹,过所掩示由我来操办。
碧奴大惊失色:若是追察到小娘子身上
放心,凭我们家这时地位,收容户把逃丁还无人敢究,再者也没有强逼兼并,你舅父耕地在蒲州,只要人一离境,官府自然会重新分派,多半又会中饱私囊,就算朝廷追究,也有人会舍利求全,眼下逃亡众多,除非彻底改革税制,单纯清察逃户势必无济于事。十一娘说完又问:你舅父在京都还能盘桓几日?
说是十余日
足够了,过所一事我来想法,这回便让你舅父带着归去,待过了年,就举家迁离罢。
碧奴自是千恩万谢,忽又想到一事:小娘子,婢子打听得,前两日姚姬那处又有异动,似乎打听得娘子与郎君争执,装扮得花姿招展往郎君书房服侍,被驱骂了出来
自从柳均宜往汉州赴任,姚姬彻底断了念想,这四年来倒无比老实,以致于十一娘险些将这么个人抛之脑后。
阿耶与母亲为何争执?十一娘关心的倒是这个重点。
听岂曰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争执,仿佛是七娘对郎君哭诉不愿早嫁,郎君心下不忍,便劝说娘子暂缓两年,可连婚期都已议定,哪能无故反悔,娘子非但没答应,还数落了郎君一番,郎君有些郁怀,却不知姚姬怎么打探知道了,送上门去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