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烨这时,当然不可能像过去的仁宗、穆宗两个皇帝那样敬畏慈母,虽说得到太后有请的知会,依然不慌不忙与政事堂诸位重臣议事,待处理完当日上呈奏章,在紫宸殿用好晚膳,方才被江迂提醒还有一桩事务未了,这才摆驾蓬莱殿,他早已更换了朝服,仍如惯常爱好穿着一件玄衣,紫金小冠束髻,气宇昂然地出现在韦太后面前,如此年富力强的孝子,衬托得突显衰老的慈母气色更又晦黯几分,孝子浑然不自觉,慈母却愤恨得牙根痒痛。
看着贺烨落座,韦太后便忍不住开门见山:听说薛绚之竟然向圣上索要谢公府邸,圣上竟然还劝说谢公谦让?我知道薛绚之为圣上潜邸时旧臣,他又并不缺乏才干,论出身,他乃进士及第并高居榜首,论资历,推行新政收复国都确建功勋,虽说不惑之龄便授职中书侍郎,并赐政事堂议会之职同如执宰,有破格之嫌,倒也并不至于引起物议,然薛绚之甫得高位,竟然便向圣上提出非份之求,霸占他人家产,岂非宠功而狂背离人臣之本,他将圣上仁德置于何地?圣上万万不可对此妄臣如此姑息!
要说来,陆离忽然提出如此荒谬的请求,倒也出乎贺烨意料,他的确也并不完全相信陆离那套说辞,但陆离却甚坚决,贺烨未经深思熟虑,想着陆离虽怀用意,但这些年来为他成就大业殚精竭虑,可谓臣子当中赴汤蹈火第一人,仔细论来对他甚至有救命之恩,贺烨仍然记得兄长驾崩之时,要不是十一娘与陆离、贺湛三人暗中相助,还有柳贵妃舍弃性命的成全,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已经成为韦太后刀俎之下一块任由宰割的鱼肉,又何来如今局面?
小事而已,有何不能应允?薛陆离又没仗着君恩欺凌平民百姓,谢饶平那处宅邸,原就不该为他所有,韦太后当年既能恩赐谢饶平,他如今自然也收得回来另赐功臣。
此时被太后质问,贺烨大是不以为然:朕以为太后果然安于后宫颐养天年,没想到前朝发生之事,篷莱殿竟仍能知获,高玉祥,你手段当真了得呀,也难怪连窦辅安都数回在你手头吃亏,辛辛苦苦组建内察卫,被你不废吹灰之力便争夺过来。
高玉祥原本跪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只竖起两只耳朵,冷不丁听见被皇帝点了名儿,吓得一个激灵,嘭地叩下头去,却一声都不敢为自己分辩。
他就算手段通天,此时也没那本事在紫宸殿安插耳目,内察卫纵然还未被彻底捣毁,但蓬莱殿已经不能与外界联络,他还哪来的手段刺探军政朝务?可却又不能因为自保,一口咬出太后究竟是怎么得知的消息,龙足他注定是抱不住的,倘若连太后的凤翅下一点立足之处也丧失,他就紧等着步窦辅安的后尘,怕是还不如那老东西也算死了个痛快。
这真是两个阎王斗法,殃及小鬼,宦官心里像揣了根万年黄莲,真真是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
好在韦太后并没怀疑心腹的忠心耿耿,毫不犹豫张开翅膀加以庇护:圣上也不必怀疑旁人,圣上既行为如此放纵近臣之事,又哪里挡得住愤慨?如今宫中各处门禁,外有柳彦内有江迂,我身边,也就只剩玉祥还能服侍衣食起居,难道圣上连这么一个奴婢也容不下?谢公受了委屈,他不愿违逆圣命,可谢公妻室还得称我一声阿姐,圣上如此欺逼老臣,让谢氏一门颜面何存?我那妹妹,又一贯心高气傲,还不曾受过如此屈辱,气得病倒,她长媳是个孝顺孩子,故而入宫求我作主,我这才听闻如此荒唐之事。
谢饶平的长媳,便是谢莹生母,出身韦氏,既是韦夫人的侄女,当然也该称韦太后一声姑母,韦夫人与谢饶平这对夫妻早就反目,自然不会为谢饶平出头,哪里是气病了,根本便不想管这件事,但谢韦氏虽说不是韦元平一支,既嫁从夫,更兼如今这样的局势,丈夫与儿子都难以支撑门户,谢莹这个女儿甚至生死未卜,她也只能服从翁爹,只能与韦太后站队,这才听从谢饶平差遣,入宫求见太后,看似是为宅邸之争,实则是趁这机会,告知韦太后朝堂人事的变动,以及薛陆离步步紧逼。
贺烨能够禁绝韦太后与外臣会面,但因为太后妥协,他当然不可能软禁这位名义上的嫡母,无法杜绝外命妇论来还是亲朋的谢韦氏往蓬莱殿问安,而且太后质问乃宅邸一事,也扯不上军政要务,于是这个才刚登基的皇帝,在大宝并不算完全坐稳的情势下,自然也不会紧揪着高玉祥一个宦官不放,他只是冷冷瞥了匍匐在下的宦官一眼,便看向太后。
薛侍郎既高居三品,又多立功勋,朕早便打算赐封宅邸予之立府,太后也知道,谢公现居相府并非本家祖宅,旧主乃裴氏,绚之幼年之时,曾受教于此地,又自称难忘昔日情境,求赐故旧受教之地,朕也不曾逼迫谢公,好言好语商量他转让,谢公也有成人之美雅量,这事本为你情我愿一桩美谈,怎么就成了绚之恃功张狂?难道是谢公当朕面前是一套说辞,竟然暗下诸多诽毁不成?
这简直就是倒打一耙!
但贺烨持续厚颜无耻:太后与韦夫人虽是姐妹,朕也并非不知韦夫人秉性,纵然是心怀委屈,却必不甘愿向太后恳求,要说,也该到崇仁坊太夫人面前诉苦,莫说太夫人亲自向朕讨情,便是岳丈遣人知会一声,朕也不会不顾韦夫人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