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这才恍悟自己的错谬,她以为贺烨在朝会上拒绝充实后宫的谏言,是因抵触韦太后及冯继峥等干涉私闱,甚至于一厢情愿以为她会在意更多嫔妃分宠,将来众多皇子威胁迟儿的储位。她从来没有把这座宫殿当作家园,在她的眼里,这里就是战场,这里理当布满权欲阴谋,所以她考虑的,仅仅只是大局,她出于后宫之主的职责所在,建议贺烨接受太后及朝臣的请谏,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大势所趋,迟早都必须面对的现实。
她再一次的,忽略了贺烨的情感,忽略了他,发自内心的,单纯美好的愿望。
她从来以皇后自居,而不能以妻子的身份,去考虑现在与将来。
敏感的帝王,到底还是看穿了她的伪装。
伊伊,我没有怪怨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之初衷,你说那些话,我深以为然,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法改变这方窗外,我还不能让你与迟儿,远离明枪暗箭,可是我不会放弃努力,所以我希望你相信我,有朝一日,你也会将这地方视为家园,视为归属,视为生命之中不可或缺。不会遗憾舍却山水之间悠远怡静,这是我该给予于你,我只是希望你能等待,你能憧憬。
而不是,还没开始,便就绝望人生不能两全。
十一娘怔怔看向夜色笼罩下,此时因为人入睡梦,看上去寂寞平静的一方战场,心里酸楚得厉害,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无能,她的人生其实从来没有憧憬,身为渥丹时就没有,如今更加不会沉迷于承诺与许愿,她好像没有办法与并肩而立的帝王在这件事情上齐心协力了,她至始至终所认可的真理,便是没有期许就不存绝望。
她的家园已经毁于二十年前,就算能为家人申冤昭雪,也再不能与他们团聚于这方天地。
她是重生了,也是早已死亡,多出来的这一生,已经不容她再有更多的憧憬期许,她的归属之地,不是这方窗外,甚至不是转身那方窗外,天地之间。
所以,她好像不能答应身边人,也好像不能让他继续心存憧憬,因为等着他的,必定只有心灰意冷。
贺烨没有逼迫十一娘应许。
他扳过她的肩头,唇舌比言语更加果决,省却了轻柔与试探的步骤,他的呼吸急骤,根本便不容迟疑与拒绝。
他知道自己,其实迫切地希望着怀中人的回应,但又畏惧去探究十一娘的虚实,就像害怕和她之间,逐渐明显的隔阂与疏远,他更加畏惧的是彻底失去,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有朝一日甚至殊途决别,他介意她的隐瞒,介意她的保留,但相比这一切,更加不能接受的是劳燕纷飞的终场。
两扇窗外,他都不想失去,这就是他的野心,他想成为盛世之主,却越来越不愿意成为龙椅之上的孤家寡人,翼楼之上的北窗,不应封蔽,不应成为他不能直面的往昔,如果注定这扇窗外,将来是满目疮痍
伊伊,我不想变成另一个人,连我自己都觉陌生之人,或者根本不能再称为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说这话时,衣衫已然凌乱,青纱帐内,男子的气息仍然灼烫着女子的唇舌,他没有等待言语的回应,稍长的呼息后,亲吻移向她的耳垂,他知道这里是她敏感极易情动的地方,只要他热情的啜吮,便能让她的呼息也跟着急乱,然后就能共赴云雨,暂忘一切烦扰,只有这样,有如水乳相融,他才能感觉两人之间,仍然是亲近不分彼此。
四月这场看似平凡无奇的常朝,影响之人,当然不仅仅只有帝后。
出面提请充选后宫者礼部尚书杜渐知,是赵国公外祖父杜渐宏的堂兄,因受连累,一度也曾困于牢狱之灾,后虽赦免,然而韦太后执政时无望得到重用,直到贺烨登极,在冯继峥为首的正统派力荐之下,再兼贺烨也愿意安抚杜氏族人,杜渐知方得礼部尚书之职。
他不是太后党徒,却对冯继峥心怀感激,两人寻常不乏走动来往,在冯继峥的影响下,杜渐知亦对逐渐坐大的后族饱怀忧虑,说句公道话,新帝虽然年富力强,然膝下只有太子一个独丁,国丧期除,储君已定,礼部长官为天家子嗣繁荣为计,建言礼聘名门闺秀,选充后宫也确是基于职责,虽说杜渐知有限制后族这一层用意,但出发点仍是为了社稷稳固,论不上私欲权望,就更不提大奸大恶。
任谁的本职工作,无端引起帝王驳斥,都难免心中不服据理力争尸位素餐奴颜谄媚之徒除外。
也更加不可能因为附议之臣,掺杂着太后残党,决心便产生动摇,干脆放弃职责。
帝王没有纳谏,杜渐知也是满腹委屈,下值之后,受冯继峥主动邀约,他便顺理成章地与好些个同僚,一齐聚集在冯侍郎邸议商。
主家没有准备佳肴美酒,更无丝竹乱耳、舞姬助兴,唯清茶数盏,榻案围坐。
愤愤不平的某人率先抱怨:杜尚书所谏,乃职责所在,忠事君国,竟遭圣上驳斥,可见冯公料断,圣上虽智勇,奈何受惑于后族,让我等,不得不忧虑外戚乱政,近臣误国。
杜渐知没搭腔,但凝重的神色,已经显示他对此人的见解颇为认同。
却听另有一人紧跟着抱怨:先不提这事,最可恨乃是薛绚之、贺澄台等后族,为了权欲,竟怂勇圣上将所谓新政推广全国,多年以来,容庇族人免于税赋皆乃惯例,这下倒好,贺澄台清察搜扩隐田,闹得天下不宁人心向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