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荒凉的坟茔,自从五岁那年随同陆离遥遥一拜,二十三年过去,十一娘再也没有近前,她记得自己许下的诺言,若没有为父母族人平冤昭雪,无颜祭拜。
贺湛却蹙起眉头:可你现在是皇后,再无可能悄无声息出宫。
这事,我会先请圣上允可。十一娘说道:因为,我也想带迟儿前往拜祭,虽然,并无意告诉迟儿真正缘由。
贺湛揉着额头,大为十一娘寻找理所当然的借口犯难,好半响,到底还是把手一摊:我是无能为力了,十一妹自己看着办,毕竟圣上那性情,也只有十一妹才算了如指掌。
十一娘默默想了许久,马马虎虎找到一个理由裴郑蒙冤,太后乃元凶,而仁宗帝听信谗言,也算犯有过错,迟儿现下身为储君,此案既已昭雪,理当前往拜祭。
至于她,则是为了曾经对陆离的应诺。
这理由当然十分牵强,因为储君及皇后的拜祭,大可等到追恩厚葬之后。
可十一娘刚说了个开头,尚且不及解释,便听贺烨说道:不仅迟儿应当去,连朕也应当同往,兄长过错,朕理当代为承担,待告慰冤灵,自认错责之后,再行追恩,才示挚诚。
根本便不觉得十一娘的提议,有什么不近情理的地方。
但十一娘当然心知肚明,这只是贺烨根本不想深究而已,只要她想做的事,他可以不问情由,只以行动表示支持。
皇后再一次因为感激,致使泪眼模糊,但她明明没有发出半声哽咽,贺烨却有如目睹一般,突而靠近,一手确定她的面颊朝向,一手便又准又稳地用指头刮过她的鼻梁:皇后最近,眼泪也太多了些,原来女人一但动情,竟如此爱哭,怎么皇后这时一点也不怕害臊了?
眼睛前突然有皇帝放大的嘲弄的笑脸,狡黠却又不失温情,更显丰神俊朗,怎不让皇后意乱情迷,胸口一热,脑子一昏,便主动献吻,纵使身体之间还隔着几案,这一拥吻竟也难舍难分、缠绵入骨。
复兴四年十月寒衣节,天子携同皇后及储君,至长安城外郊野,一片冷清的坟茔。已经过了二十六载,这里埋葬着裴郑二族上千亡骨,他们曾经为了这个帝国殚精竭虑,却冤死于铡刀之下背负叛逆罪名,虽得收葬,却不许立碑不许拜祭,数十年春秋交替、寒暑更移,森森坟茔已被杂草淹没,而今终于才迎来了天下至尊的拜祭,亲口宣告沉冤得雪。
经薛谦及终于调返回京的柳誉宜辩认,也是废了不少力气才寻获裴公及其长子的坟茔,贺烨亲自献酒三载,已经改回裴姓的昭儿披麻戴孝匍匐跪拜。
十一娘到底未曾跪拜,她只是携同迟儿,于父祖坟前,深深鞠躬。
她强忍眼泪,只默默语告:大父、外王父、阿父、阿母以及舅父舅母诸位亲长,以及阿兄、十一弟,渥丹所有家人,渥丹终于可以来看望你们了,渥丹身边,是夫君以及犬子,渥丹虽不能告诉他们实情,不能让他们相认诸位亲长,以晚辈之礼祭拜,但渥丹相信,诸位亲长,诸位手足,亡灵有知,应存安慰。
她那些至亲至爱的家人,其实从未想过报仇雪恨,正如她的母亲,服诛之前,劝慰的也只是让她好好活着,不要怨恨贺衍,只要坚信族人并未叛逆,今后继续昂首挺胸的生活。
她辜负了母亲的嘱托,渥丹的人生,没有办法继续,更没有能力洗清亲人们背负的冤屈。
阿母,女儿很庆幸,庆幸既能达成志愿,又无愧良知,这一路虽说艰辛,女儿对不少亲友也的确亏欠,但女儿并未因为仇恨,便沦为恶极之徒,女儿行事,没有违背家训,所以女儿可以面对诸位亲长,自认问心无愧。
阿母,女儿余生,有圣上照抚,有迟儿陪伴,必当美满,阿母今后,终于可以不用再为女儿担心了。
诸位亲长,渥丹希望,亲长亡灵从此能得安宁。
十一娘原本认为就是如此了,虽然因为贺烨的同行,让她无法跪祭亲长,但这些虚礼都是次要,她相信亲长亡灵,能够感知她的虔诚。
可细心的贺烨,后来遣退了诸多顺从,竟要求迟儿跪祭。
为父曾受裴皇后庇护之恩,她是你世母,而这片坟茔,收葬者皆为你世母之亲人,迟儿应替为父,跪拜恩谢。
而后又交待十一娘:伊伊还要代绚之告慰亡灵,我与迟儿会在稍远处等你。
十一娘终于可以膝跪痛哭。
但她隐隐猜疑,不知贺烨是否洞悉内情。
回程途中,便很是犹豫,想试探,又不敢。
贺烨感知道十一娘的忐忑,将她搂在怀中:伊伊对我有所隐瞒,我无意深究,你不用为难,更不用解释,你若觉得瞒着我是为我好,我当然领情,有些事,不用告诉我。
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何十一娘,对于裴郑二族会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因为再是如何机敏,贺烨也猜不透那等匪夷所思之事,他也好奇,有时极受困惑折磨,但他感觉到真相或许极其危险,并不为他所能接受。
以贺烨的智慧,当然明白有些事情不宜深究。
就这样好了,只要从此之后,能两无猜疑,能携手白头。
十一娘将面孔埋在那方温热的胸膛,这一回没有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