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未思竟然困了。
修士餐风露宿,别说几天几夜,到了辟谷境界,只要间或几天喝点露水吃点药材,便是十几日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碍事,云未思当年在九重渊,曾遇到极为棘手的妖魔,整整十年与之缠斗,未曾有片刻能合眼,也不曾感到过困倦,后来离开九重渊,与九方长明一道入见血宗,闯万莲佛地,更是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但此刻,风平浪静,万籁俱寂,竟是倦意袭来,眼皮沉沉。
他不知不觉放松身体,就着斜倚桌边的姿势睡过去。
梦里走马观花,光怪陆离,闪过许许多多场景,有些转瞬即逝,有些停留无数年岁,从青丝到白头,自天光到暮夜,有悲有喜,有乐有哀,闪光碎片簌簌掉落,在他想要捡起来的时候却又冰消雪融,泡沫一般破碎消散无痕。
他记不清每个梦里有什么,唯有睁开眼时,脑海里残留一个人的影子。
从少年起的生命就有了此人的存在,从那往后,两人未必朝夕相处,但他往前行走的每一步,却都离不开那人的影子,所有喜怒哀乐,也就自然而然,与那人挂上了钩,这钩子如金若石,凿之不断。
漫长破碎的纷繁梦境之后,心绪安宁恬然,竟是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浑身经脉舒畅,似比打坐静养还要更恢复些元气。
云未思环顾一周,外头天色已晚,屋里没点灯,也没人。
他心头微动,起身推窗。
清寒之气扑面而来,头顶圆月皎洁,竟是难得的晴夜,院子对面屋顶上还坐着个人,晃眼望去,圆月如此近,人却如此远,竟似随时乘风归去,入月登仙。
他一推窗,对方便发现了,低头朝这里看来。
背着月光的九方长明,令人看不清表情,但他姿势显然是极为放松随意的。
自大战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了,即使很快就又要面临一场更为关键的战役,他们已经输过一次,这次再也输不起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师尊可愿拨冗指点弟子一二?”
九方长明一动不肯动。
“许久以前,你修为功法就已不下于我了,指点与否,都不再重要。”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尊的肯定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只能跟在前人后面亦步亦趋,你永远不会有寸进。”
“于我而言,您就是我的道。”
短短几句机锋说罢,云未思翻手向上,掌心浮现一点光亮。
这点光很快扩大拉长,变成一把剑的形状,幽幽蓝光,行虹在手。
九方长明咦了一声,由坐起身,可见惊异。
“心剑?”
“心剑。”
“你何时领悟的?”
“春朝剑损毁之后,我一直想寻找一把新的兵器,但趁手神兵可遇不可求,世间也只有春朝剑与我心意相通,我便没有再强求。”
直到那日他被带回过往岁月,因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历史细节发生微妙改变,从而提前遇到魔修楼升,差点性命不保。在生死之间,灵台空明,他忽然就有了从未有过的玄妙顿悟。
这一丝顿悟,让他确定自己的道,也由此衍生出自己的神兵。
以心为剑,以神为灵,月曙高秋,井润深翠。
神思所往,天地之大,上至九霄云外,下至幽冥黄泉,无处不可去,意在则剑在,剑在则神存,以无形之剑作有形之用,落叶飞花,皆可感知。
他突破的方向,与长明截然不同,却偏生是跟在对方后面。
若九方长明是灯,他便是从望灯前行的人,变成护灯挡风的手。
心剑一出,长明就知对方如今境界大不相同,登时也有了切磋交手的兴趣。
“固所愿也,但不辞耳。”
他双臂振袖从屋顶落下,半空时身形就已隐没不见,轻鸿飞羽,落叶无声。
云未思岿然不动,幽幽剑光脱手而出,虚空浮于身前,他知道对方就在周身。
一个活人,哪怕修为高深如大宗师,也不可能完全将气息隐没。
看似隐没消失的气息,其实只是与周遭万物融而为一。
云未思闭上眼,他运上灵力能听见方圆十里以内的动静。
积雪从屋瓦上滑落,扑簌簌堆在台阶上。
倦鸟在树巢里依偎入眠,梦里也许还在争抢虫儿吃。
小闺女不肯入睡,娘亲只好给她讲故事,母女俩盖着被子悄声耳语。
他唯独听不见近在咫尺的动静。
九方长明会在哪里?
云未思想起,从前他还在玉皇观时,师尊也时常与他切磋,对方下手从不留情,云未思受伤是家常便饭,甚至有几回是卧床不起的重伤,他也曾因此暗生怨恨,觉得九方长明无情无爱就罢了,对弟子亦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简直连半分人性都没有,但后来头一回下山历练,躲过旁人暗算,逃过一劫,他方才开始意识到师尊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