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想了想:“乞丐讨饭,给不给在于百姓;贪官贪腐,给不给却不是百姓能做主的!”
萧风点头道:“乞丐讨饭,百姓若不给,老实的就要饿死。他们不想饿死,就要投靠丐帮活命。
丐帮又不从事生产,他们哪来的钱养活那些老实的乞丐?无非是结成丐帮后,就可以强讨硬要。
所以转了一圈,百姓看似可以自己决定是否给乞丐饭吃,实际上百姓并没有真正的决定权,早晚是要给的。”
海瑞不服气地说道:“那按大人的意思,乞丐有错就要解散丐帮,贪官有错呢,难道要解散整个朝廷吗?”
萧风淡淡的说道:“若真能为之,也不是不可以。彻底推翻了重来,本就是根除弊症之法。
可天下所有事,都不能太极端,要考虑事态是否能控制得住,要考虑利弊得失。”
海瑞板着脸说道:“下官只知道,黑白应该分明,何以厚此薄彼,乞丐就可以,官员就不行呢?”
萧风笑道:“若是你的棉袍中生了虱子,无论怎么捉都做不净,连上朝时都会爬出两只来,你怎么办?”
天气寒冷,海瑞身上确实是穿的棉袍子,被萧风一说,竟然莫名的感觉有些痒痒,不禁耸了耸肩。
“下官虽然清廉,也还不至于为了件棉袍子就罔顾礼仪,失了官体,实在无法,一把火烧掉也就是了。”
萧风点点头:“结果你发现袍子里的虱子跑到你家的被褥里了,你会一把火烧掉被褥吗?”
海瑞有些犹豫了,被褥可比棉袍子贵多了呀,一把火真的烧了,还是很心疼的。
“然后你又发现你家屋顶的草里,才是真正虱子的老窝,不管换多少被褥或者袍子,最终都会有虱子。
你怎么办,一把火把房子也烧了吗?丐帮藏污纳垢,烧了不过一棉袍而已;官员贪腐,那就是棉被了,总是要先洗洗晒晒的……”
海瑞知道萧风的意思了,丐帮对大明这个家来说,充其量是个棉袍子,烧了就烧了,没球所谓。
但若是官员们贪腐,就像被褥一样了,恐怕只能勤洗勤晒,一把火烧了那还是很心疼的。
至于房子,除非烂到极点,真的无法修缮了,否则真的一把火烧了房子,那这个家也就完了!就算重建也是损失惨重!
可房子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朝廷官员最多也就是被子吧,比官员级别还高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烧的……
海瑞忽然打了个冷战,抬起头来,正看见萧风的眼神,复杂之极,几种情绪在里面轮流闪过。
忽而冰冷,忽而温情,忽而狐疑,忽而释然,忽然遗憾,忽然愤怒,忽而感伤,忽而失落……
“海瑞,所以历朝治贪腐,不会不分大小轻重,总是要仔细甄别的。而且贪腐之事,重在典范。
像严府倒台,朝中贪腐之气就大为减少,不但那些迫不得已的贪官不再贪了,就是自己想贪的,也知道没了保护伞,不敢轻易伸手了。
至于丐帮,朝廷既无必要,也无能力去逐个区分善恶。天下官员才几人,就是让你廉政院挨个审查,也是能做到的。
可天下乞丐几百万,挨个去甄别,那是绝无可能之事,只能在处理的过程中尽力而为罢了。”
海瑞已经被说服了,但他还是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
“几百万人啊,其中无辜之人想来也是不少……”
萧风淡淡的说道:“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人烧棉袄之前,也会拆洗敲打。朝廷放火之前,会给他们退出丐帮的时间,就看他们知不知道珍惜了。”
海瑞告辞时,萧风忽然说道:“过几日,你有个老朋友要来京城,到时我会叫你来见见面的。”
海瑞愣了一下,再问萧风,萧风却闭口不言了。萧风在朝堂上只说受害人是某县令的家眷,海瑞自然也没往这件事儿上去想。
他回家的路上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会是哪个朋友。他的熟人是不少,但说到朋友,自己有朋友吗?
三日后,南平知县到了京城,直奔萧府,一见萧风,纳头就拜,喜极而泣。
萧风之前在南平见过他的名帖,依稀记得姓召:“召知县,不必如此,快起来吧。”
当召知县抬起头来时,萧风一愣,在他印象中,召知县三十来岁的年纪,文雅风流,相貌不俗。
可此时的召知县,满头黑发已经花白,容貌苍老,皱纹横生,说他是五十岁的人,也不奇怪。
想来他这一年,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他悬心挂念,心力交瘁,未老先衰。
而看他此时脸上的激动和兴奋,显然是还不知道妻子遭遇了什么,胡宗宪应该是没有详细告诉他。
萧风心中黯然,勉强笑道:“召知县,你娘子有令,你要见她,双眼需蒙上黑布,否则她不见你。”
召知县一愣,随即脸色大变。他是聪明人,如何不知道这话中的含义有多么残酷!
“萧……萧大人,我娘子,究竟怎么了?她……她都遭遇了什么?我要看,我要看啊!”
萧风硬起心肠:“我只能告诉你,她受伤过重,命不久矣。她不愿意让你看见她的样子。
她说你听了她一辈子的话,怎么,这最后的愿望,你都不肯答应她吗?”
召知县身子一晃,萧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才没有栽倒在地上。
“命……命不久矣?萧大人,我……我听,我蒙上眼睛,你快带我去见她!”
萧风从怀里掏出黑色布带,仔仔细细地给召知县系好,确认没有脱落的可能,才领着他往里走。
召知县因为心急且激动,加上目不视物,脚下几次打晃,险些摔倒在地,萧风一路扶着他。
在后堂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但她们都没有进屋,因为萧风告诉她们,今天都得在门外等着。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海瑞,他此时就在屋子里,像泥塑木雕一样,呆呆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女子和张聋子。
张聋子同样不知道这个脸像木板一样的人是谁,只知道肯定也是个官儿,不过萧风告诉过他,就当没有这个人,他也就没搭理海瑞。
萧风扶着召知县走进屋里,海瑞狐疑地看了一眼,然后愣住了,伸着脖子仔细再三的看,然后一下张大了嘴。
他认出了召知县,瞬间猛然明白,眼前这个已经没有了人样的女子是谁,犹如五雷轰顶。
海瑞不同于萧风,他在南平当了多年教谕,虽然和知县关系一般,但却是见过知县娘子的。
那个意气风发,娇生惯养,一声娇斥就能让知县俯首帖耳的女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怎么会呢?
萧风扫了海瑞一眼,海瑞及时的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难过的低下了头。
萧风扶着召县令坐在椅子上,召县令知道到地方了,脑袋往两边晃着,焦急的呼喊着。
“娘子,娘子你在吗?娘子?”
女子浑身一颤,她控制着自己的嗓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嘴唇在动。声音是张聋子发出来的。
“召哥,是你来了吗?我在这里啊!”
张聋子作为资深通译,水平确实不是吹的,他并不是简单的翻译语言,还能同时把说话人的语气和心情也揣摩七分,表达出来。
可如今这一句深情而娇柔的话,从他一个老头的嘴里说出来,着实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召县令全身一震:“娘子,你……你不能说话了吗?”
“是的,召哥,我不能说话了,是萧大人请来的通译,如果不是萧大人,我也见不到你了。”
召县令哽咽道:“娘子,我,我想看看你。我能不能看看你啊。”
“不行,我不让你看。我现在很难看,我不想让你记住我难看时的样子,我想让你记住我好看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