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刚才胡府家人招呼我们就座,就剩下那一席的两个位子了。我刚要坐,我那好兄弟竟把我推到一旁,当着仆人的面儿说‘人家要招待三公子弟。你不过是袁家小妾所养,又是过继之人,算什么正正经经的袁氏后人?’你听听,这还是人话吗?我那大哥也不管教他,还劝我息事宁人坐到这儿来,真是欺侮我这个死了爹的!”说着袁绍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曹操见他动了心事忙解劝道:“本初兄莫难过,公路兄弟也许是句戏言而已。”
“戏言?平日里不知挤对了我多少,住在他家里,连多吃一口饭他都要计较!真是一点儿情面都没有,我爹爹要是活着他敢这么作践人吗?”曹操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动情:他没爹我没娘,都是一样的苦。又望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袁术,那袁术天生面黄肌瘦,又长着一副容长脸,细眉、塌鼻、尖嘴、猴腮,虽然服色穿戴与袁基、袁绍一样,却一点儿名门之后的风度也没有,坐在那儿嬉戏说笑,叫人看着不喜。同是一家人竟有这样的天渊之别。料他们是叔伯兄弟,也不好说什么亲疏远近的话,干脆笑了起来:“本初呀本初!人都说你机灵,我今儿才看出所言非虚。”
“此话怎讲?”
“你连哭都会找地方呀!这吊唁的席上落泪,知情的明白你是哭家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哭的是胡广呢!”
“嗐!”袁绍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我才不哭他呢!”
“哭谁不是哭?好歹他也是位列公台、荣加太傅的人。”
“荣加太傅?论才干不及桥玄,论名望不及我祖父,论人品更跟陈蕃差之千里!他这个太傅说着都牙碜。”经刚才的一番说笑,袁绍的语气亲近了不少,“孟德,有时我在想,世风之下官员明哲保身,现在的士大夫以何为要呢?”
“这个……”曹操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太深奥了,即便自己再闲也不会去想,随口道,“事君以忠,待民以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文武相较,哪个更重要呢?”
“小弟愚钝,本初兄有何见解呢?”
袁绍放下筷子:“我朝自光武帝中兴以来经籍盛极,虽武人也多近儒术。仅论云台众将:邓禹善诵《诗经》,受业长安;寇恂修乡学,教授《左氏春秋》;大树将军冯异通《左传》《孙子》;胶东侯贾复熟读《尚书》;耿弇知《老子》之道;祭遵乞资学经、投壶为乐;李忠好礼易俗;刘隆游学长安……”
曹操听他如数家珍地列举着云台二十八将的事迹,心里已经叹服:这人如此精通本朝名将史事,莫非有意效力疆场?
“所以武者亦文,所为守业,这样息兵事也可治理民政、宣扬教化。所以武者修文至关重要,上系国之安危,下关身之荣辱。反之文人也应通武事。”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论戛然而止,至于通武的用处他却绝口不提了。
“听本初一论受益匪浅。”曹操原本只是觉得袁绍风度潇洒,这会儿才意识到此人见识非凡,补充道,“马援弃学随军、班超投笔从戎,皆成一代俊杰!”
“所以我最近在研习兵法,以备不时之需。”
“哦?”曹操对他真有点儿知己的感觉了,他已经于兵法一道谙熟于心了。但与袁绍不同,他当年学兵法为的是淘气打群架,现在再读不过是图个消遣罢了。
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说话也不那么客套了。他们从兵法聊到西北的战事,从游猎骑术谈到朝中好武之人,从家族琐事说到世态炎凉。一个本宦竖遗丑遭人冷眼,一个乃侯门孤子饱受欺凌,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彼此间皆有了点儿相见恨晚的感觉,后来干脆以兄弟相称了。
等宴席已毕,袁绍也不愿去寻袁基他们,拉着曹操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孟德老弟见识非凡!人不可貌相呀!日后请常到我家里来聊聊,我那里常有几位朋友,可以介绍给你认识。”曹操连连点头。
他们俩边说边走,就迈出了胡府的大门,只见外面车水马龙,大大小小的官员各自散去。他二人的家丁小厮皆在远处,在拥挤的人群里堵了半天才寻到为袁绍牵马的家人。
袁绍来至近前翻上马身,又拱手道:“今日还另有他事,暂且别过,孟德改日有空一定来舍下盘桓。”说罢打马要走。
“本初,且慢!”
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为袁绍牵马的家丁竟然插了话!自古没有主家与客人谈话仆人一旁插嘴的道理,更何况他竟还直呼主人的表字。曹操愣住了,袁绍也是一惊。只见那家丁伸手一把抓住了曹操的佩剑:“青釭剑……青釭剑……”
“你怎么会识得我这把剑?”
“贤弟啊,”那人颤颤巍巍道,“你不认得愚兄了吗?”
曹操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家丁。只见他形容憔悴、面色枯黄,但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气质。这种感觉似曾相识……那是在五年前一个漆黑的夜晚。
“伯求兄!是你吗?”曹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衣着朴素、形容猥琐的家丁,竟然是那个当年英俊洒脱、才气出众、受人敬仰的何颙。他因闯宫失败负罪而逃,得曹操相助逃离京师,才五年容貌改变会有这么大。当初的桀骜英气全然不见,变得如此沧桑愁苦,方三十岁鬓角已经有不少白发了。更奇怪的是,他怎么会当了袁府的家丁呢?
“愚兄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你啊……”何颙感叹了一声。
袁绍见他俩相识,赶忙下马道:“二位切莫多言,这里耳目众多,万一被人认出就麻烦啦!你们随我来。”说着把缰绳拉过,若无其事背手便走。何颙低头牵马,小心翼翼地跟着。曹操这会儿才明白,原来袁绍早知道他是谁,故意将他改扮家丁掩人耳目。想至此也顾不得自己的马匹小厮了,随着他们走下去。
藏匿逃犯有罪,而藏匿
何颙这等被朝廷缉拿的党人重犯,更是涉嫌谋反的大罪,搞不好就惹得抄家灭族。
这个时刻,袁绍最难办,眼见他二人相识,需找个地方叙谈叙谈。但若在大街上太过张扬惹眼,酒肆之处难免隔墙有耳,有心回府曹操又没去过,进门引荐寒暄必定是场麻烦。也亏他心思细腻办法高,带着两人绕了两圈,索性由北边出了洛阳城。
洛阳北临毅水邙山,城外几乎没什么行人民宅。三个人直行到渺无人烟的地方才止步。何颙早就忍耐不住,对着曹操撩衣便跪:“恩公在上,受何某一拜。”
“折杀小弟了!我可担当不起。”曹操赶忙搀起,道:“兄长无碍便好。”
袁绍这才明白:“早就听伯求兄言道,当年他赖一少年侠士相助才得脱虎口,原来就是孟德啊,愚兄佩服佩服!”
“本初兄说得哪里话来?敢将伯求兄化装带在身边,在洛阳城大街上招摇过市,小弟佩服你才是!”
“咱们坐下讲话。”何颙一手拉一个,席地而坐,缓缓道:“二位贤弟都是我的恩人,何某人有一日大仇得报,定不忘你们的恩德。”
曹操这才发觉五年未见,这个何颙竟还是傻乎乎的,说话还是那么慷慨激昂:“何兄无须客套,这几年您一直在袁府冒充家丁吗?”
“哈哈哈……”袁绍笑了,“伯求兄何等人物,岂能再屈尊我府与那等下贱奴才为伍?这些年他辗转河北联络义士,又在东平张孟卓处寄居了一阵子。”他所言张孟卓,名张邈,素好结交朋友,因为挥金如土仗义疏财,名列党人“八厨”之列。
何颙却不无神伤道:“愚兄我实在是无能的废物!进不能舍生取义与众兄弟共赴死命……退不能扭转时局为大家报仇。只落得苟且偷生、残喘度日,想速求一死,又有何脸面见九泉之下的陈老太傅……我好恨呐!恨王甫、曹节这帮误国害民的歹毒阉贼,恨胡广、段颎那些谄媚宦官寡廉少耻的小人!胡广老儿死得好,他早就该死!”最后这两句几乎是咬碎钢牙喊出来的。
曹操沉吟道:“何兄此番冒险回来意欲有何作为?”袁绍多少还是不太信任曹操,忙道:“何兄回来见一见故友罢了。”
“本初忒小心了!孟德对我有活命之恩,他要是想卖我,当初追兵迫命时就把我卖了,哪会有今天?”何颙白了袁绍一眼,“实不相瞒,我此番回京是要联络太学的各位贤弟,大家联名上书保奏党禁之人。”
“何兄已有成算了?”
何颙点点头:“现今皇上已经亲理政务,想必有意振作朝纲,借着这个势头定可以铲除阉人。”
对他这种观点曹操可不敢苟同:大汉皇帝自肃宗章帝以下皆是幼年即位,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寺之手,连连积弱,并不能摒弃宦官、外戚的控制。近百年来只有孝顺皇帝独断乾纲,惜乎早亡,后即者又受控于阉人、外戚。指望这样的皇帝们怎么能成事?但曹操瞧何颙、袁绍都是信心满满,也不好泼他们冷水,只道:“此事何兄还要慎重,成则可,不成还需速速离京,免生后患。”
何颙将胸口一拍:“保奏若是不成,我就潜入皇宫,手刃王甫、曹节、张让这帮狗贼!”
“刺杀?”曹操着实吓了一跳,“皇宫之内羽林层层,何兄岂能以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我还有友人在宫中策应,既然当年我能逃出来,就能再溜进去。”
袁绍也劝道:“刺杀之举有骇视听,一旦失手不但何兄殒命,上下牵连受害者必多。伯求兄还要三思呀。”
何颙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我能等,只怕有些人命在须臾,不能再等了。”
“哦?命在须臾?”曹操心中一凛,与袁绍对视了一眼。
“我自河北而来,听吏民私下传闻,王甫那厮向勃海王刘悝勒索贿赂。想那勃海王爷乃是先帝同胞,又广有贤名,怎肯谄媚小人。王甫又派人至河北,罗织王爷的罪状,要以交通诸侯之罪将其置于死地。”何颙恨得咬牙切齿,“王甫这千刀万剐的阉狗,迫害士人还不够,又要戕害宗室。不杀此贼天下不宁!”
他说出这件事情,曹操、袁绍都吓了一跳。朝廷受阉人左右虽有数代,却从未有一个宦官跋扈到陷害宗室王爷,王甫的罪恶已过前人。
“既然如此,小弟愿助一臂之力!”袁绍立刻表态。
“我也愿效犬马之劳。”曹操一时冲动也跟着附和。
“不可!”何颙连忙摆手,“本初乃是公门之后,孟德一家现又得阉人信任,二位贤弟皆是前程似锦。万一愚兄遇难,洗雪党人冤枉的重任就要落到你们这些人肩上!我不过是亡命徒一个,而你们不一样。日后还指望你们入仕为官匡正社稷,怎能与我共同赴险呢?”
这么一说,二人便不好再请缨了。曹操解下青釭剑道:“小弟本才智平庸之辈,不配拥有此剑。懵懂无知之时受贤兄信赖,将其暂留五载。如今正当物归原主,助你手刃国贼!”
“孟德,当年若不是你仗义相助,焉有兄长我这条命在?我已将它送与你,你就无须推辞。英雄出于少年,你若自称不配此剑,天下哪个能配?”
曹操第一次听到别人称自己为英雄,心里美滋滋的……
惊弓之鸟
曹操与袁绍、何颙计议良久,才各自分别。他速速往胡府寻到自己的马匹回家,路上紧赶慢赶,总算到家不晚。刚迈进院子,又见曹鼎正要离去,连忙一把拉住:“您可不能走,一大早把我折腾起来,可得陪我和德儿蹴鞠以表补偿!”
曹鼎龇牙一乐:“好吧,今天也没什么公务,玩玩倒也无妨。但你小子不要急,按老规矩先去见你爹。”
出门回来先要汇报所见所闻,这是自家乡回来后曹嵩新给他定下的规矩。他当年因为藏匿何颙,被父亲禁在家乡四年。有了这么惨痛的教训,自然说话有了隐讳,与何颙相见之事绝口不提,只把吊丧事情和席间的谈笑稍稍交代。
曹嵩听闻他跟袁氏的人攀上了交情,乐得鼻涕泡差点冒出来。他虽位列九卿,却素来不以德才著称,官场交际实际上步步维艰,像袁家这样的公门大族更是巴结不上。万没想到儿子青出于蓝,与袁绍套上了交情。他心里高兴,脸上却故意矜持:“你能和袁绍混熟是件大好事,只是有亲有疏就不好了。那袁术也是袁门之后,以后见面也不能少了礼数,人家兄弟间的恩怨你切不可纠缠其中。今天你替我吊丧办得还可以,有劳了。”
曹操起初还提心吊胆的,后来听到“还可以”三个字心中已是狂喜。分别四年爷俩的感情已经有了裂痕,回京一年以来“还可以”已经是对他最高的评价了,更何况今天从父亲口中居然道出了“有劳”二字,这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曹鼎却不以为然,大大咧咧端起一碗水,慢慢咂摸着道:“好了好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呀!你们爷们还至于这么认真。你曹巨高小时候干什么事何时向你爹禀报过?不会当小子,反倒会当老子了!”
曹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兄弟当着儿子面揭他的老底实在是尴尬。他呵斥道:“你晓得什么?我是想知道今天大家都在议论什么,有没有什么要紧的动向。”
“丧礼上还能听到什么大事呀!”曹鼎笑呵呵道,“阿瞒,德儿,咱们蹴鞠去。”
曹操脑子一转:王甫意欲戕害宗室之事何不顺便说说,或许他们能设法回护勃海王爷也未可知,便又禀道:“父亲,四叔,若说大事,还真有一件。”
“哦?”曹嵩倒挺重视,“什么事?”
“孩儿在丧礼上听闻,中常侍王甫勒索贿赂不成,意欲罗织罪状迫害勃海王……”
这句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曹鼎手中茶碗落地,脸色霎时惨白。
“四叔您怎么了?”
曹鼎低头不语,曹嵩也笑意全无,喝问道:“你此言当真?确定是勃海王爷?刘悝?”
“孩儿亲耳听到,不会有假。”
曹鼎腾地站起来,怒冲冲一把抓住曹操的衣襟:“你听谁讲的?”
“我、我……”
“你他妈听谁讲的?快说啊!”
曹操本就亏着心,自然不能道出何颙,含糊道:“那两个官员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好像是从河北来吊丧的外官。”
“我问你他们是谁!”曹鼎咆哮道。
“侄儿真的不知道。”
曹鼎撒手用力一推,将曹操重重摔在地上。
“你拿孩子撒什么气?”曹嵩这会儿想起护犊子了,“孟德,我和你四叔有要事相商,你回房去,顺便把门关上。”
“诺。”曹操不敢再看曹鼎一眼,匆匆走出书房把门关好,却没有离开,蹲在窗下偷听他们谈话。
只听曹鼎急急渴渴道:“这下可要出大乱子了。勃海王妃宋氏是宋酆的亲妹妹,说是向勃海王发难,其实是冲宋家来的!”
曹嵩却另执一词:“我看这也未必,王甫的确向刘悝索要过贿赂,刘悝不给他面子。王甫挟恨报复也是有的,这事儿不会闹大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宋后无宠而居中宫,张让、赵忠前不久又举荐了一个何贵人,他们是要剪除宋家势力,进而更换皇后。”
“我看是你想多了。那何氏不过是屠户家出身,其母又曾改嫁。这样的家世岂能当皇后?你不要疑神疑鬼,这些话都是风闻,不一定就是实情。”
“还不是实情?”曹鼎很激动,“都从勃海嚷嚷到洛阳了。你抱着王甫的粗腿自然不着急,我可在宋家的船上呢!要是闹出废后的事情,宋家弄不好就要族灭,到时候我跟着死无葬身之地,你也好不了!”
“你瞎嚷嚷什么?都是自家兄弟,谁愿意你倒霉?从刘悝到宋妃,到宋后,再到你,中间隔着好几层呢!你不会有牵连的,谁能治你什么罪呀?”
“你这话去哄骗三岁顽童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等事情牵连最快,一旦属实,祸在须臾之间。我正值壮年,可不想早早中箭落马。”
曹嵩也被他闹烦了,冷着脸道:“好啦!好啦!你跟我喊有什么用?一会儿叫老二也来,咱们仨好好想想对策。实在不行,再给王甫、曹节塞点儿好处。”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要是皇上从心眼里打算废后,谁也帮不上忙,说不好王甫还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办的呢!”曹鼎依旧气哼哼的。
“那你说怎么办?”
曹操蹲在外面听他们争吵,心中一阵阵反思:“天下正义之士无不对宦官、外戚干政痛心疾首,可我曹家却还抱着王甫、宋酆的粗腿恬不知耻。更可笑的是,明明一家人还脚踏两只船,人家还没打起来,自己家里先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时辰之前何颙还说我是英雄,这英雄梦也太容易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