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超的脸色由白转红,但压抑了一阵,又润色如常:“小弟确实无能,沦落至此落魄得很,还请孟德兄原谅。”
“愚兄玩笑而已,不必介意。”曹操听他肯说软话便满意了,殊不知方才一言相戏,已经给自己埋了一场大祸!
大家见一进来就闹了个小风波,赶紧各自捧酒相敬,把这不愉快的气氛冲淡。曹操感谢大家到来,挨个敬他们酒,走到应劭身边的时候特意拉住他的手:“久闻仲远兄博学多才,以后还要多多讨教。”
“不敢不敢,使君对在下有相救之恩,在下敢不尽命?”
“过去的事情莫要再提了。”曹操一推手,“不知仲远兄最近制何典章大作?”
提起著作应劭颇为兴奋,捋捋飘逸的胡须,笑道:“今西京二度陷落,朝廷颓败纲纪不存。我有意修编一部《汉官仪》,说不定日后天子东还,需要重树礼法的时候能够派上用场。”
你这想得也太遥远了吧?曹操虽这样想,但还是高高举酒:“大学问大学问,操难望项背,兄长请饮。”
一圈酒敬下来,曹操回到自己的位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偏身对张邈耳语道:“孟卓兄,你得罪袁本初了吗?”
张邈一愣,含含糊糊道:“前两个月他致书到陈留,措辞骄纵蛮横。我觉得他颐指气使太过凌人,就会书驳斥了他一顿。”
曹操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听说他在磐河以麯义为先锋大破公孙瓒,现在腰杆子硬了,说话也就不似先前那么规矩了。他给我下诏书,策命我为兖州刺史的时候,让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曹操冲着他耳朵低声道:“袁绍叫我杀了你。”
哗啦——张邈一哆嗦,手中的酒全撒了。
“孟卓兄,你紧张什么啊?”曹操灿然一笑,“我当即就给他驳了,咱们何等交情,我以后出征还要以妻子相托呢!袁本初也忒无义,当初你也与他兄弟相称,多少年的老交情,就因你说了他几句话就要杀你,这个人实在是……”曹操觉得自己话多了,不该说这些挑拨是非的话,便赶紧收了口。
张邈按捺住紧张,强笑道:“那就多谢孟德了。”
曹操此刻似乎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张邈与他本不分内外,如今他一时多口搬出这件事,张邈便觉得心中不安了。彼此的关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制造出了一道隔阂。曹操却浑然不觉,兀自侃谈道:“昨天刚刚得到消息,孙文台战死了。”
张邈摇摇头:“孙文台也算一员良将,可惜了。”
“刘表部下黄祖布下诱敌之计,用暗箭伏击将其射死。”曹操说得得意洋洋,端起酒来抿了一口,“他这一死,袁术恐怕无意再南下了,说不定马上就要掉头北上。出豫州攻河北必经咱们兖州,尤其你所在的陈留更是冲要之地,孟卓兄要多加留心。”
“诺。”张邈随口答应,却不再多言了。
正在这时,徐佗忽然走了进来道:“启禀使君,外面来了四个青州人,说是您的故交,要拜见您。”
“哦?这我得去看看,各位少陪了。”曹操施礼而起,侍立的楼异、王必怕有歹人行刺,也赶忙跟了出来。
曹操走出厅堂一看,个个都识得,是自己任济南相时下辖的几个县令,张京、刘延、武周、侯声,一色的青衣纶巾,背着包袱。昔日曹操任济南相,奏免贪纵,这后来任命的都是大清官,今天见到他们来了格外高兴:“诸位县令大人,是你们啊!”
“拜见国相大人。”四人跪倒施礼,口中喊的还是昔日官号。
“快快请起!”曹操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看样子你们是来投奔我的,欢迎欢迎。”
张京羞赧道:“青州黄巾肆虐,公孙瓒又派兵割据,我们几个不才,实不能保境安民,丧失城池无所归属。闻公安定兖州,招贤纳士特来投奔。”
“好好好,你们都是我昔日的同僚,哪有不留之理?今后还要请你们帮忙,刷新此间吏治。”曹操此刻不方便多说,叫徐佗赶紧领他们进城安置,自己则回到厅内继续招呼各位郡守。
“什么事?”张邈虽与曹操相厚,但人心隔肚皮,此刻也怕他摆下鸿门宴,赶紧询问。
“没什么,几个故吏相奔。”曹操见他颇为拘禁,亲自为他满了一盏酒,又客客气气敬了大家。
不知什么时候,陈宫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他伏到曹操、张邈中间,低声道:“二位大人,刚刚得军报。刘表自破孙坚之后,遣兵东进断绝袁术粮道。袁术南下不成有意北上,已派部将刘详连结匈奴於夫罗,看来是经咱们兖州之地至河北攻击袁绍。”
“来得好,他是要帮公孙瓒撑腰啊。”曹操眯了眯眼睛,“我与袁公路早晚一战,既然他来了我就好好欢迎他,杀他个措手不及。”
陈宫又补充道:“为了这一步袁公路没少费心思,公孙瓒命单经屯驻平原,徐州陶谦也有了动向,他的部队似乎要进入咱的地盘。”
“哦?这是要对袁绍来个大包围啊!”曹操满上一盏酒,“好啊,陶谦也搅进来了,又多了一个敌人。”
“废物再多也是废物!”陈宫笑道。
“说得好!致书袁绍,咱们联合起来,先破公孙瓒、陶谦,然后我再回手,得好好陪袁公路玩玩了。”
张邈却插嘴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先……”
“你放心吧,即便我先北后南也耽误不了几天,总之绝不能借道与袁术
。”曹操颇为坚决,“孟卓兄,众家割据之所以不能成势,就是因为他们远交近攻此消彼长。而咱们不一样,兖州冀州譬如唇齿,我与袁绍实是背靠背与敌厮杀,怎能容别人伤我背后的朋友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邈的心里直打鼓:你与我是朋友,你与袁绍也是朋友,现在朋友要你杀朋友,你要得罪哪一边呢?袁绍可比我势力大多了……
曹操可没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回身对陈宫道:“你速速与荀彧、志才、程立、魏种回府商议出兵事宜,再叫徐佗草拟给袁绍的书信。待酒宴散了,我与万潜、毕谌也马上过去,今夜咱们好好商量一下对策。”说着他一挑眼眉,“孟卓兄,你也过来谈谈吧。”
张邈不敢接这个茬:“我郡里还有些事,回去静候调遣就是了。”
曹操听他这么说有些不痛快,但也没说什么,看陈宫还没走,便责备道:“公台还不快去。”
“诺。”陈宫抱拳施礼,还是没有走的意思,“还有一件事……那个……那个……”
“说!”曹操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也吞吞吐吐的?”
陈宫低声道:“长安派京兆金尚出任……出任兖州刺史,现在他带着随从已到兖州地界。”没有正式的名分,这就是曹操的软肋。他当兖州刺史是袁绍代为任命,可是人家这个金尚是从西京拿着皇帝诏书来的,曹操相形之下便名不正言不顺。他拿起酒来一口灌下,抹抹嘴道:“派人迎面拦截,把他给我轰走!”
“这不好吧……”陈宫一皱眉,“这个金尚金元休乃是京兆志士,素有贤名。您是不是可以把他找来谈谈,大家共举大事,想必他也不会……”
“糊涂!”曹操瞪了他一眼,“他来后之后,我往哪里摆?派人把他轰走!”
“诺。”陈宫很为难,因为金元休名气甚大,与韦甫休、第五文休合称京兆三休,确实是个人才,生生把人家赶走影响太坏,便搪塞道:“他要是不肯走呢?”
曹操真急了,将酒盏往案子上摔:“那就杀了他!”
这一声喊出来,在座之人全吓坏了。他们都非曹操嫡系,本来就是提心吊胆来的,听他这一嗓子还以为这是鸿门宴,纷纷离位,好半天没动静才战战兢兢又坐下。
陈宫第二次见曹操凶残之相,仍觉触目惊心,忙唯唯诺诺去了。张邈把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脸色已如死灰一般……
三逐袁术
西京朝廷为了避免中原混乱,尊马日磾为太傅,请他与太仆赵岐持天子之节前往袁绍、袁术处和解。
由于形势已变,大家都想与西京套上关系。这一次他们没像胡母班那样被杀,还受到了充分礼遇,但对于天下的和解没起到任何作用。
时至初平四年(公元193年)春,随着袁术率师北上,更大规模的中原混战拉开了序幕。后将军、南阳太守袁术,派遣孙坚南下夺取荆州。本来战事一路得胜,但孙坚疏于防备遭刘表部下江夏太守黄祖暗算,在南郡襄阳县岘首山被伏击而死,年仅三十七岁。随着孙坚的死,刘表切断了荆州至豫州的粮道,使袁术占领整个荆州的计划彻底失败。袁术南下不通便转而北上,收留了被曹操逐出的兖州刺史金尚,将大军进驻陈留郡封丘县,并串通黑山余部以及流亡单于於夫罗共同谋取兖州,进而与公孙瓒联合,对袁绍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曹操曾对袁绍承诺,使兖州成为保护河北的第二道防线,到这一刻竟然真的应验了。为了阻止袁术侵害河北,更为了保证兖州的自身安全,曹操配合袁绍迅速击破公孙瓒、陶谦东面的联军,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西归,痛击袁术的先锋部队刘详。
刘详一部本就只有几千人,远道而来将士又乏,见敌人竟能如此迅速地回援,军心就已经波动起来。还未交战,袁兵便大感不支,他们在南方未见过布阵使用那么多骑兵,更没有在开阔之地对抗强敌的经验。最前头的弓箭手还未搭上箭,曹军就已经快冲到面前了。眼见黑压压一片人,举着银光闪闪的长枪气势汹汹杀上来,哪儿还有放箭的胆量?有的人干脆抛下弓箭扭头就跑,一人跑百人跑,也不知谁嘴欠,喊了一声:“要命的来了,快逃呀……”那声音尖得吓人,后面的人更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还没见到敌人就莫名其妙地跟着往后逃。
两条腿哪里比得上四条腿快,乐进、于禁、曹仁的先头骑兵已经刺入阵中,袁军立时被挤倒一大片。几千人的队伍只顾逃命,早没有了阵脚,地理不熟难辨东南西北,自己人搅着践踏起来……
曹操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亲统大队青州兵兜着前队的屁股往前冲,敌人逃得倒是不慢,连影子都踩不着。卞秉就在曹操身后,越冲越觉可笑,不禁多嘴道:“我也随将军打过不少仗了,还未见过这么不堪一击的敌人。这些废物算得了什么,我看光叫前队乐进他们去杀就够了,大军根本用不着动手!”
“多嘴!你懂什么,这是先头小敌。我击刘详,袁术必然来救,热闹的还在后面呢。”果然,一时间鼓声如雷,漫山遍野的敌人霎时间杀到,看样子比曹军声势大得多,却是什么服色都有。“好极好极!”曹操不惧反喜,“传令下去,大军齐进,就追着刘详给我打,别的敌人理都别理!”
青州兵都是农民军出身,又没有经过长期训练,战斗力其实并不强。但是这会儿的军令很明确,只要瞅准了前队的马屁股往前杀就行,这么简单的事情还做不来吗?
不一会儿的工夫,曹军就迎面楔入了浩浩荡荡的敌军队伍里。这些敌人不单有袁术嫡系,还有於夫罗的兵,还有乱糟糟的黑山军,战斗力有强有弱,阵势本就不同,松散包围而来又没有统一的调遣。刘详是袁术部下,当然奔着袁术本阵逃,曹军自然涌到袁军主力跟前。袁军见自己的先锋败了,就有点儿腿肚子转筋;左右包抄的黑山军不过是跟着起哄的,哪有替袁术拼命的心;於夫罗是吃过曹操亏的,远远列阵于袁军后面,等着坐收渔利。
这样可就热闹了,黑山兵军机涣散战力颇低,只庆幸曹军没冲自己来,竟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身边冲过,自己根本不卖力气,顶多就是举着刀枪从一旁干比划两下;袁军一溃再溃,前面的只知逃跑,把后面大队都冲乱了;最后面的匈奴人也没办法了,他们是骑兵却布在了后面,想帮忙就得先踩袁军。有人盼着帮忙,有人就是不管,有人想帮都帮不上,数万大军竟成了群龙无首的一盘散沙。
曹军此刻士气大振,冲在最前面的乐进一见敌人建制已乱都往后躲,干脆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冲吧。后面的青州兵就管跟着前队走,曹军好似一条巨龙,在阵地中横冲直闯。惨淡的日光下刀群枪林簇拥闪耀,袁军被冲得四散奔逃,只能任曹军恣意砍杀。黑山军早就敌我难辨了,有往东的有往西的,惨叫声、告饶声、哭爹喊娘声响彻天际,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天灵盖被削得满天飞,死尸在地上被踩成肉泥,到处都是黑红的血泊。袁术带着一部分兵马夺路杀出,向封丘城逃跑;於夫罗早就没影了,他见势头不妙生恐损伤自己人,连招呼都没同袁术打一声,不声不响带着他的骑兵蔫遛了……
曹军这一场大战才打了个把时辰,但敌军的尸体铺满大地,一眼望不到边。其实绝大部分不是他们杀死的,都是敌人自相践踏和误杀的。卞秉掌管辎重,见军械铠甲满地都是,这一次可发了,紧张下令收敛。曹操把手一摆:“东西跑不了,现在不能让那些逃散的兵再集结起来,马上给我包围封丘城!”
大军像潮水一般涌向封丘。袁术的胆子都吓破了,大败一场逃散过半,小小县城岂能守住?不等曹军绕城合拢,袁术打开南门带队就跑,什么粮草帐篷全都不要了,屁滚尿流逃离封丘城。
曹操把剑一举:“军令不变继续追!”
打仗打的是士气,只要士气一丢便不能再战。逃的人越逃越泄气,追的人越追越起劲,曹军浩浩荡荡追着败军依依不舍。袁术慌慌张张蹿到襄邑县,不等自己人马全部进入就关了城门,他哪知这是自投险地。襄邑本是曹操与卫兹讨董卓的起兵之地,还不等曹军追来,衙役百姓瞧出袁术大败而归,立刻就在城里搞起了巷战。袁术被闹得晕头涨脑,登城一望——曹操又要围城了!只得再次弃城而走,这回不少残兵都留下投降了。
曹操遥遥望见袁兵逃了,抬头看日已转西,料他地形不熟不能夜遁,赶忙下令:“接着给我追!”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些当兵的与其说是打仗,还不如说是起哄。几万人扯着嗓子又喊又骂又玩笑,根本就忘了疲劳,冲着袁术逃跑的方向就追。袁术肠子都悔青了,连他自己都弄不清为什么要北上了,眼见纠集的近十万大军就剩下几千人了,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只管向着豫州方向逃命。转眼间天色渐晚,只有一座破败的古城映在晚霞中,地形不熟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往里闯,进了城便紧闭城门,只要是还跑得动的人全都上了城楼御敌。曹操追到时天色大晚,士卒也闹得差不多了,不可能再攻城,立刻下令包围城池下寨。
别人倒也罢了,乐进正在兴头上,连军法都不尊了,闯入大帐喊道:“请将军速速派我攻城!”
“文谦啊文谦,改改你那急脾气。”曹操捻髯一笑,“此城乃太寿古城,几乎已经荒废。但袁术现在是困兽犹斗唯有一搏,你要是现在攻城,他岂不是要跟你玩命?况且天都黑了,他们在上,咱们在下,杀敌八百自损恐有一千,咱们要吃亏的。”
这时于禁进来道:“禀报将军,本部兵马屯驻已毕,请您示下。”
“很好。”曹操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
乐进心中不喜:于文则这厮忒奸,明明是我先扎好营的,他却因为会说话讨了句夸奖……还未再想别的,又听曹操传了新命令。
“王必,把此间地图取来……现在,咱们的大兵埋锅造饭,饭后分为三队。你们俩人为第一队,曹仁、曹洪第二队,夏侯渊、丁斐第三队。”曹操说着指了指王必铺开的地图,端详片刻后面露喜色,“离此三里就是睢阳渠,太寿城破损严重,咱们引水灌它!你们替我传令,第一队自戌时至亥时给我挖,第二队子时至丑时,第三队寅时至卯时,不挖渠的时候给我好好睡觉,一夜之间此计可成。”
“要是他们偷袭呢?”乐进抢先问道。
“绝对不会。”曹操微微一笑,“你要是让人追了一天还敢出来吗?恐怕他们腿都软了,出不来啦!这一宿我料他们也睡不着,得在城楼硬撑着。明天咱再活活困死他们。听我的,速速去安排挖沟。”
“遵命!”两人高高兴兴领命而出。
袁术军在恐惧中苦苦煎熬一夜,他们歪在敌楼上不敢合眼,到了天明才发现城楼下的水已经能没到腿肚子了。这座撒气漏风的破城根本守不住,袁术咬牙跺脚,只得身先士卒率部突围,直杀得拖泥带水盔歪甲斜,才勉强突出曹营,只剩下百余骑相随。至于那些步兵,被水困得严严实实,在其将领韩浩的率领下全部投降。
曹操兀自不饶,接续下令追击。身为第二统帅的夏侯惇实在看不下去:“孟德,我看可以了吧,已经出了兖州界了,为了杀这一百多人,何必还要劳师再追呢?”
“袁公路非是不能用兵之人。”曹操叹了口气,“昔日里也曾闻他习学兵法,当年兴兵攻阙首开事端的就是他,讨逆之军解体以来最得势力的也是他。这一次是他立足未稳又用人不明,我得趁此机会给他个永久的教训,叫他再不敢犯我。”
“好吧,一切听你的指示。”言罢,夏侯惇回首看了看水汪汪的太寿城,“水可害人也能助人,他年若有时机,我一定要在这里修太寿陂,灌溉良田,让这座古城再有人烟。”
曹操不住地点头赞道:“人言慈不掌兵,但你夏侯元让是个例外,真乃出将入相之才啊!”
两人不再停留,整备人马拔营起寨,继续追赶袁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