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根本不记得了,一来那时他认定纛旗下是曹营督战大将,可并不知是曹操本人,仓皇之间没看清面容;二来他自从军以来,随着刘备平黄巾、征乌丸、战袁绍、打袁术、抗吕布,辗转征战,自然不会对每场战斗都记忆犹新。他面带惭愧道:“末将实在是不记得了。”
曹操环视营中诸人:“列位将军还记不记得,郯城之战有一员战将率领十余骑突上山头,险些取我性命,就是这关云长!”
“啊?!”大伙一听,各拉刀剑要动手。
“都给我停!当初是雠仇,今日是朋友,此一时彼一时也。”曹操一摆手,“云长,你可读过书?”
“在下粗识文字,唯喜读《春秋》。”关羽的回答很谦虚,能读懂《春秋》便精通史事,已经很不错了。
“我想起一件往事……昔日晋国有六卿,你可知道?”
“韩、赵、魏、智、范、中行。”关羽脱口而出。
“不错。智瑶灭范氏、中行氏两家,韩康子、魏桓子、赵襄子又灭智瑶。”曹操这才道出想说的话,“那时有一豫让,本是范氏之臣,与那智瑶有仇,然智瑶不计前嫌待其深厚。后来智瑶死,豫让两刺赵襄子不成,乞得赵襄子之衣,三击其衣而死……可见天下之事多有变通啊!”这暗喻自己希望援引关羽于帐下。
关羽听得明白,却拱手道:“我记得豫让临死前言道‘忠臣不忧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义’,叹智瑶以国士之礼相待……在下每思此事,莫不感慨。今刘豫州待在下亦为国士、亦为手足,在下也当为其不忧身死,勿使他人掩在下之义。”他的意思很明确,死心塌地跟着刘备了,宁可为其身死,不能再保他人。
“哦?”曹操一皱眉,想说的话全被他堵回去了。
这时那黑袍将军忽然厉声嚷道:“我三人自举兵以来情同手足,安可分崩与他人,大将军忒多事了吧!”
这话不仅傲慢无礼,而且声嘶力竭震耳欲聋,营中众将无不恼怒,连典韦、许褚都不禁跨前一步。刘备赶紧护在那人身前:“我这结义三弟口无遮拦,还请大将军恕罪!”
曹操挥退左右:“不知将军贵姓何名?”
那黑袍将不服不忿道:“某乃燕人张飞,与刘豫州、关云长乃异姓结义兄弟。我三人虽为主从,胜似手足。曾有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曹操仰天大笑:“哈哈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倒是顶天立地的忠义之人!”
刘备深恐因此见害,赶紧拉着二人跪倒请罪。
“哈哈哈……”曹操笑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无奈的苦笑,眼望刘备道:“玄德啊,能得此二将实属不易啊……请他们回营歇息吧。”既拉不到手,又不能诛之而后快,还留在眼前干什么?
人之缘分乃是天定,本不是我的又何必多想……曹操自己给自己解了半天宽心,才抬头道:“四位将军,今已得胜,咱们一同回朝向天子道贺吧。”
“诺!”董承、刘服、去卑、刘备一同躬身应承。
大军一路高唱凯歌回转许都,将兵皆屯于城外。皇帝刘协不敢怠慢,赶紧吩咐设摆廷宴为五人庆功,一时间百官毕至群臣缭绕。大家都簇拥着曹操施礼道贺,就连七十岁高龄的张俭也来了。曹操命兵士偕公车相请,老爷子怕祸及子孙不敢不到,来至许都当即拜为卫尉卿。
曹操一手拉着卫尉张俭、一手拉着光禄勋桓典,对刘服道:“今朝廷诸卿已定,天子自有卫尉、光禄勋保护,我看王子的兵就安心驻扎在城外吧!”王子服贡献梁国灵寝木材修建新宫,又完成了“护卫”天子迁都的差事,对曹操而言,他再没什么利用价值,以后多加赏赐养起来也就罢了。
随即当宴定下决议,匈奴右贤王去卑归国、豫州牧镇东将军刘备出屯小沛、偏将军王子服屯驻许都以外,至于卫将军董承就顶着国舅的幌子给曹操当个陪衬吧!至此,京畿各派军队,皆被分化瓦解,唯曹操一人独尊……
酒宴散去曹操回到幕府,天色已经大黑了,而厅堂之上还有薛悌、李典二人在静静等候,他们刚刚从兖州赶来。曹操赶忙命人多掌上几盏灯,仔细听他二人交待差事。
“曼成,你这次迁移流民协助屯田,差事办得很好。”就着逐渐明亮的灯光,曹操发现这个年轻人脸上挂着泪痕,“你怎么了?”
李典哑着嗓子道:“族兄李整过世了。”
曹操闻此言也哀叹不已:“你李家助我戡平兖州功不可没。李整英年早逝,或许是天妒英才吧……曼成你不要难过了。”
“天下未平,在下岂敢难过。”话是这么说,李典的声音还是有些哽咽。李氏乃兖州首屈一指的土豪,当年何等兴盛,可如今李乾、李封、李进、李整都死了,剩他形单影只怎能不难过?
“从今以后,你叔父和你兄长的队伍都交给你统领。另外……”曹操拿起桌案上的一卷表章晃了晃,“我打算划离狐、乘氏、濮阳等县单立一郡,由你任离狐郡的郡守。”
此言一出连薛悌都吓了一跳——李典才十七岁啊!即便曹操迫切希望提拔李家人,而对这个孩子而言,担子也太重了吧。
“在下年少无才无德,不敢受此厚赐。”李典仓皇跪倒。
“曼成,你弄错了,我任命你为郡守,绝不是为了酬谢你家。”曹操走到他近前,看着这个与他儿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当初吕布与我争夺兖州,濮阳城遭战乱、火灾、蝗虫,兖州第一城就那么毁了。我要你当郡守,是希望你能安抚百姓,招募流亡之人,重新安定那一带。你知书达理,虽然年纪轻,却比营中诸将更显豁达老练!孙策小小年纪可以威震江东,你也一定能治理好一方百姓。”他趋身拍了拍李典的肩膀,“我相信你,更相信李家的威望,只有依仗你们李家的威望,才能把那片土地恢复原貌。你明白吗?”
李典听他这么说,响亮答应:“为了大将军,也为了李家之声望,末将勉力为之。”
“很好……”曹操忽然凑到他耳边,“我封刘备为豫州牧,叫他驻扎沛县,你在东边也要多替我留心才是。”
李典眼睛一亮:“末将明白!”
“好!天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不要再难过了。等诏书下来,就去上任吧。”
见李典走了,薛悌呈上万潜递来的文书——都是关于兖州政务的汇报。曹操翻开看了看,笑道:“吕虔在泰山捕盗很有成效嘛!”
“吕子格勇猛强悍之人,对待不法之徒就应该下狠手,有时候杀人比什么都见成效。”薛悌乃酷吏出生,言辞桀骜刁蛮。
曹操把竹简一合,冷森森道:“孝威,我要削割一下刘备的势力。把泰山郡的嬴县等西边五县划为一郡,任糜竺为嬴郡太守。任城国只有三个县,我让糜芳担当任城相。希望这对赌徒兄弟能感恩图报,转而为我下注。可若是他们终不能为我所用……”
“那就把他们杀掉!”薛悌瞪着鹰隼般的眼睛补充道。
曹操眼里也迸出凶光:“我调你出任泰山太守,吕虔为泰山都尉,你们俩联手,把糜家兄弟给我好好盯住!”
“诺!”
“另外……我还得跟袁绍搞搞关系,”说到袁绍,曹操的眼光又不禁黯淡了,“我打算用他的同族兄弟袁叙为济阴太守,这个袁叙与袁绍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也得替我留神。”
“诺!”薛悌又应了一声,“稍有谋逆举动,我即刻将其诛杀!”
看着薛悌坚毅的表情,曹操颇感满意。现在他只剩下一个顾虑,就是在河北自称车骑将军的袁绍,只要再稳住他,自己就可以放心去打张绣了……
不过想起明天就要离京的刘备,曹操心里还是惴惴的——关云长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所用呢?
携子出征
袁绍收到朝廷的诏书后气
愤不已,曹操以天子名义斥责他拥兵自重不肯勤王倒也罢了。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昔日仰他鼻息的人担任了大将军,而他自己却是三公之首的太尉,在朝廷的位置比曹操低了一点儿,不禁抱怨道:“曹操当死数矣,我辄救存之,今乃挟天子以令我乎?”但是既然朝廷已经复立,他也就不能再拿着“邟乡侯”的大印发布诏书了。与众谋士商议良久,仔细斟酌出一封表章。一方面对自己没有勤王迎驾的事情作出解释;另一方面袁绍也以退为进,假意推辞太尉之职。
这封表章递往许都省中之后,很快就转到了大将军府中。荀衍既跟过袁绍,如今又在曹操幕府担任掾属,这一次他作为引导随同天使下诏,此刻手捧竹简,高声朗读给曹操、荀彧、郭嘉三人听:
“忠策未尽而元帅受败,太后被质,宫室焚烧,陛下圣德幼冲,亲遭厄困。何进既被害,师徒丧沮,臣独将家兵百余人,抽戈承明,辣剑翼室,虎吆群司,奋击凶丑,曾不浃辰,罪人斯殄。此诚愚臣效命之一验也……”
刚读了两段,曹操就打断了:“文若你听听,袁绍把自己说得跟个救世英雄一样。”
荀彧点点头:“摆功劳论资历,这是袁本初的一贯伎俩。”
“可惜他这个功劳骗不了明眼人。”曹操冷笑道,“当初若不是他给何进出主意招董卓进京,天下何至于大乱?兴兵宫阙诛杀宦官,那是袁术放的第一箭,他也算到自己头上去了。‘虎吆群司,奋击凶丑’这等自吹自擂的话,亏他说得出口。”
荀衍等他发完牢骚,才继续读道:“会董卓乘虚,所图不轨。臣父兄亲从,并当大位,不惮一室之祸,苟惟宁国之义……故遂引会英雄,兴师百万,饮马孟津,歃血漳河……”
“不要念了!”曹操腾地站了起来,“我怎么没看到他打一仗呢?唆使王匡诛杀胡母班,又借我去杀王匡;夺了韩馥的冀州,又叫张邈把人家活活逼死。他就是这么‘兴师百万,饮马孟津’的吗?”他来来回回踱了几步,问荀衍,“这等表功劳的屁话还有多长?”
荀衍也不知道袁绍写了多少,把整个竹简展开找,眼瞅着已经看了一大半,袁绍那些自我吹捧的文字还没有结束呢。曹操干脆从他手里把表章抓过来:“我自己看看,他还说了什么假惺惺的话。”
荀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天下乌鸦一般黑,曹孟德再三让封是坐抬声价,袁本初上表推辞自吹自擂,这俩人真是一对活宝啊!
“哈哈,你们听听这一段啊……是以忠臣肝脑涂地、肌肤横分而无悔心者,义之所感故也。今赏加无劳,以携有德;杜黜忠功,以疑众望。斯岂腹心之远图?将乃谗慝之邪说使之然也……”曹操不屑地一笑,“袁绍这是拐着弯骂我为奸臣呢!”
郭嘉可不似荀家兄弟那般彬彬有礼,坐在一旁听得有滋有味,还笑呵呵凑趣道:“他还有脸骂您为奸臣,他自己又算是什么东西?论兵力他最强盛,论地盘他最大,论身份他也最尊贵,天天拿着自己刻的大印伪造诏书,连皇帝的死活都不管。如今朝廷也稳定了,天子也安全了,他又搬弄是非,想起骂别人为奸臣了。我算是看清楚了,袁本初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这几句话很合曹操的心思,他点头道:“我现在才明白,世间之人原来还可以这样虚伪做作。再听听这段……太傅日磾位为师保,任配东征,而耗乱王命,宠任非所,凡所举用,皆众所捐弃。而容纳其策,以为谋主,令臣骨肉兄弟,还为仇敌,交锋接刃,构难滋甚。臣虽欲释甲投戈,事不得已……哼!他绝口不谈兄弟反目,把与袁术矛盾全推到马日磾身上,反正老爷子已经薨了,死无对证。他这手可真够绝的啊!”
郭嘉扑哧一笑:“可惜他忘了,诏书还得交到您手里过过目,他们兄弟之间那点儿龌龊事,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您吗?”
“‘绝邪谄之论,无令愚臣结恨三泉’写到最后还不忘损我一句。唉……”曹操看罢长叹一声,似乎也挖苦够了,把表章卷起揣到袖子里,“看也看了,骂也骂了,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现在只能过过嘴瘾,袁绍要是翻脸,现在他还真惹不起。
荀彧心里斗争了半天,还是开口道:“若依在下之见,您当把大将军之职让与袁绍。”
曹操一听眉毛都立起来了:“不行!大将军让给了他,我还怎么统领百官?谁还能把我放在眼里?”
荀衍解释道:“昔日袁绍自号车骑将军,不甘位居于您下,他这就是冲着您的大将军头衔来的。”
“他越是要,我越不能给他!”曹操一拂袖,“此事不必再议。”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自己家族出身不好,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凌驾于袁绍那个四世三公之上,自然不肯轻易罢手。与其说这是本着平定的志愿,还不如说是对于自己身份的挑战。
荀氏兄弟见他犟劲又上来了,正不知该怎么劝,郭嘉却在一旁笑嘻嘻道:“大将军,在下敢问您平生的志量如何?”
“这还用说吗?”曹操知道他欲加说辞,白了他一眼,“我曹某人愿复兴汉室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这与让不让官位何干?”
郭嘉起身行礼道:“昔日楚汉鸿门宴,高祖爷若是因一时之愤以卵击石,那还会有如今大汉天下吗?”
曹操听他把高祖刘邦都搬出来了,一时语塞。郭嘉再揖又道:“昔日更始为尊之际,光武爷若急于报兄长刘(yǎn)被杀之仇,与朱鲔面争于朝堂,那还能复兴汉室再传一十二帝吗?”
“此等旧事我亦知晓。”曹操苦笑道,“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郭嘉见他颜色稍和,赶紧趁热打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昔日将军屈身河北、转战兖州,几遭困苦,千里之堤岂可毁于一穴?今袁绍拥河北之地,兵马倍于将军、粮秣多于将军。若因名分之争触怒此贼,则将军祸不旋踵,天子蒙尘社稷复危,将军为得一虚名而身处实祸,万万不妥!您救社稷于幽暗,复天子于明堂,此功此德神人共见,袁绍不堪比拟。当此时节宜用韬晦之法,壮士断腕在所不惜,何况区区虚名耳?”这个平日乐乐呵呵的年轻人,此刻讲起大道理来声色俱厉,简直是当头棒喝。
荀衍也接茬道:“昔日我在河北,知田丰、沮授也曾劝袁绍奉迎天子至魏郡,当时河北众将多不赞同,袁绍随即断绝此念。今大将军若依朝廷之威不肯让位,袁绍必感前番失算,只怕还要与您争夺天子。将军大可厚封袁绍,使其自以为朝内朝外皆处高位,他便沾沾自喜不思进取,不再与您争天子了。”
“忍一时之恨,换万世之安……”曹操狠狠心一咬牙,“也罢!我让大将军之职与袁绍,赐弓矢节钺、虎贲百人,兼督冀、青、幽、并四州。他现在是邟乡侯,我再给他提一级,晋为邺侯。能给的虚衔我全都给他,就让他臭美去吧!”
三人立时跪倒,面带喜色:“大将军英明。”曹孟德为人专横偏执,但是他确能从善如流,这一点便是他的明智之处。
曹操一摆手:“哪儿还有什么大将军,这个位子归袁绍了。”
“将军可以立即就任太尉之职。”荀彧提醒道。
哪知曹操嘿嘿一笑:“太尉就算了吧,既然已经让了,我就再风度一点儿,改任司空之位。”三公的实际权力在大将军以下;三公者,太尉、司徒、司空,司空名义上是管理国家工程营造的,是三公中资历最浅的一位。
荀彧吃惊非浅:“当朝司空乃是张喜,名门之后,两代为公。”
“尸位素餐,罢免了他,我来当这个官。”曹操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朝廷政务皆出于己手,三公有职无权只能是尸位素餐。若依他这等想法,满朝文武想罢谁的官就罢谁的官,根本无需有什么理由。
前番免了太尉杨彪、如今又罢司空张喜,荀彧心中不满;哪知郭嘉却道:“不如将司徒赵温一同罢免,省得这些人闲着没事掣肘咱们。”
“留着赵温吧。”曹操笑得冷森森的,“赵子柔乃是蜀中人士,如今朝中蜀党尽数逃归益州刘璋,剩他一个人兴不起多大风浪,就留着这个司徒给我当陪衬吧。”
“哎呀!几乎忘却。”荀衍拍拍脑袋,“袁绍派其心腹逄纪送我离开,分手之时有密信交托,嘱我转承大将军观看。”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双手捧上来。
曹操接过来一看,锦囊还封着火漆,可见荀衍没有私自动过,赶紧踱到几案前以刀笔挑开——原来是一纸帛书。
荀彧三人见这封信如此隐秘,也不好主动问什么。哪知曹操看完后,扫视着他们冷笑道:“是袁绍假逄元图之手给我写的信,他让我帮他杀三个人。”
“三个人?”郭嘉回头瞅瞅荀彧、荀衍,哆哆嗦嗦问,“该不会就是我们仨吧?”
曹操深沉地点了点头,故作深沉道:“你们原本都是袁绍的部下,现在都投靠到朝廷,袁绍希望我帮他铲除叛徒啊!”说着他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奉孝方才说的好,当此时节宜用韬晦之法,壮士断腕在所不惜……我曹某人对不起三位了。”
荀彧、荀衍半信半疑惊愕不已;郭嘉脸都吓绿了,抢步上前夺过帛书一看——上面真有三个人名,却是昔日太尉杨彪、大长秋梁绍、将作大匠孔融。
“哎哟!您可吓死我啦!”郭嘉擦了擦冷汗,又把帛书递给荀氏兄弟,“不是咱们仨……”
“大胆郭嘉!”曹操不等他笑出来,把眼一瞪佯怒道,“竟然抢看本将军密信,你该当何罪?”
郭嘉腿一软跪倒在地:“在下鲁莽,望大将军宽……”
“我已经不是大将军了!”曹操故作厉声道。
郭嘉赶紧改口:“望曹公宽宥。”
“哈哈哈……”曹操也绷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看你小子跟我大模大样指天画地的,生死关头不也这副德行吗?吓吓你,也好出出我的气。”说着搀起了惊魂未定的郭嘉。
“哎哟,您耍出我一身汗呀!”郭嘉一咧嘴。
荀彧也松了口气,抱怨道:“戏狎无益啊……”
“我开个玩笑,你们莫要见怪。”曹操拱手道,“但不知袁绍与这三位老臣有何冤仇,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荀彧解释道:“袁杨两家同为四世三公,加之杨彪族子与袁术有亲,颇受袁绍嫉恨。大长秋梁绍与昔日太傅袁隗颇为不睦,这是旧日之仇。至于孔融嘛……袁绍以其子袁谭为青州刺史,孔融坐镇北海不肯归附。两家兵戎相见,袁谭屡屡得胜几擒孔融,后来朝廷一份调任诏书救了他的命,袁家父子自然心怀怨恨。”郭嘉插口道:“袁绍欲让袁谭、袁熙、袁尚、高幹三子一甥各领一州。”
“这么干只会惹得兄弟争权,乃是自取其祸。”曹操又接过那张帛书仔细把玩,随即一阵冷笑,“让逄纪书写密书与我,这是想做得不留痕迹。袁绍既然杀人,还不想担上害贤之名,因此假手与我,这跟当初假手王匡害死胡母班如出一辙。”
荀彧立场很坚决:“杨彪、孔融当代名士,梁绍威望老臣,这三个人绝不能杀。”
“当然不能杀,”曹操的态度颇为微妙,“且不论这三人待我如何,袁绍叫我杀,我就偏不杀!奉孝,你抢夺密信,罚你做一件事。”
“啊?”郭嘉一愣。
“你替我给袁绍……不,给逄纪回一封信,拒绝杀此三人。袁绍不愿手沾血迹让逄元图修书,我就要奉孝回书,我跟他隔着窗纱说话。”
“诺。”郭嘉领命,立刻抽过竹简伏在案前奋笔疾书,一眨眼的工夫就写成了:
当今天下土崩瓦解,雄豪并起,辅相君长,人怀怏怏,各有自为之心,此上下相疑之秋也,虽以无嫌待之,犹惧未信;如有所除,则谁不自危?且夫起布衣,在尘垢之间,为庸人之所陵陷,可胜怨乎!高祖赦雍齿之雠而髃情以安,如何忘之?
“嗯,不错。”曹操把竹简递给荀彧,“立刻命尚书属官写诏,拜袁绍为大将军,就命将作大匠孔融为使者,到河北传诏。”
荀彧一哆嗦:“孔融此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对!我不杀孔融,却送他到袁绍眼前,这封密信也叫孔融带去。我倒要看看他自己敢不敢杀,敢不敢担这个害贤之名。这么办还不算驳他面子,一举两得……”
拿着孔融的性命去试探袁绍,其心机太过毒辣了。莫说荀氏兄弟,连郭嘉都不禁咋舌,但是细细想来这也不失为妙计。正在此时,曹昂慌里慌张跑了进来。
曹操冲儿子一瞪眼:“你来做什么?进门不向诸位大人问安,还有没有规矩啦!”
曹昂心不在焉朝荀彧三人作了个揖,不待他们还礼,就伏倒曹操耳边:“爹爹,环姨娘要临盆了。”
“哦?”曹操一跺脚,“家中有喜,诸事已决,各位散了吧!”说罢扔下满脸懵懂的荀彧三人,急匆匆回转后堂……
这会儿后院可热闹呢,侧室夫人卞氏、秦氏、尹氏都急切守候在环氏房门口。秦氏怀里抱着俩月前刚产下的儿子曹玹,尹氏手里拉着以前为何家生的何晏,各自的仆妇丫鬟伺候着乱哄哄的。曹操一脚迈进后院,就劈头盖脸嚷道:“男孩女孩?”如今曹操儿多女少,反倒更盼着添一个闺女。
“还没生下来呢!”卞氏掩口笑道,“大姐在里面照应着,不会有闪失的。”
曹操听正室夫人丁氏在里面伺候,心放宽了一大截,伸手接过秦氏怀里的曹玹:“来来来,叫爹爹抱抱,如今太忙了,也没工夫哄你。”说着亲了儿子一口。
秦氏生性恬淡进门又晚,什么都没说。卞氏却替她嗔怪道:“亏你还知道自己是当爹的,这么长时间都没正眼看过玹儿一眼。”
曹操呵呵一笑也不反驳,把曹玹交到左腕,又摸摸何晏的小脸:“这孩子水灵灵的,倒像个女娃子。”尹氏原是何进的儿媳,如今带着个拖油瓶的儿子托身到曹家,更不敢说什么话了。
“哎哟,这坏小子拉屎了。”曹操一抖愣手,袖子上已经染黄了一大片。秦氏见状赶紧把小曹玹抱了过去,卞氏戏谑道:“该!光拉在衣服上算你的便宜,应该给你来个‘香汤沐浴’才好呢。”
曹操有些好奇,竟抬起袖子嗅了嗅:“咦?这小娃娃的屎尿不怎么臭啊!”
卞氏哄着孩子道:“你的儿子你自然不觉得臭啊!”
见袖子脏了,曹操赶紧脱衣服,一摸怀里鼓鼓囊囊的——原来是那卷袁绍的表章。他双手一使劲,将掌中的竹简扯断,顺手抽出一条竹片递给秦氏:“给他刮屎用吧。”
秦氏吓了一跳,哪里敢接着。
曹操把扯散的表章往地上一扔:“袁本初这等言辞,给我儿子当厕筹还差不多!”
这会儿曹昂领着其他兄弟也来了,曹丕、曹彰、曹植,后面还跟着侄子曹安民,以及两个螟蛉义子曹真、曹彬。看着这满院的骨肉,他忽然想起袁绍让三子一甥各掌冀、青、幽、并之事,不禁斗志又起:“子修、安民,这一次你们继续随我出征张绣!”
“诺。”曹昂与曹安民跪倒施礼。
那旁曹丕与曹真、曹彬蹦蹦跳跳道:“我们也去!我们也去!”
卞氏笑道:“打仗可不是玩耍,小小年纪随去干什么?”曹丕过年才十一岁,曹真十三岁、曹彬十岁,都还是总角的娃娃。
曹操却不这样看,袁绍比他年长几岁,三子一甥皆已元服,自己必须要及早锻炼出儿子。他高声道:“真儿、丕儿随我同去,彬儿留下。”虽然曹操对讨伐张绣胸有成竹,但总会有万一的危险,曹真、曹彬毕竟是秦邵之子,总不能都带到火坑里。
卞氏毕竟是当娘的,当时就慌了:“丕儿太小了,你怎么能带他上战场呢?”说着把儿子抢到怀里。
“我还能真叫他们披坚执锐吗?”曹操白了她一眼,“随我在军中见见阵仗,日后大了才能习惯这乱世,我这是疼他们呀!”
即便听他这么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卞氏还是舍不得,眼圈都红了。曹操不屑地笑道:“你哭什么啊?这次出征真的不算什么,张绣小儿根本不值一提!”他这会儿根本没把张绣放在眼里。
卞氏擦了擦眼眶,又见曹操左边拉着秦氏、右边揽着尹氏喜笑颜开,不禁慨叹——如今自己也年长色衰了,论地位比不上正室的丁夫人,论年岁容貌已比不了环氏、秦氏、尹氏,虽说跟丈夫受的苦最多,又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但是已经宠幸日减。或许让曹丕早早吃苦历练也好,毕竟母以子贵嘛……
还没容她想完,突然房中传来一阵高亢的啼哭声。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丁氏笑呵呵抱着呱呱坠地的婴孩走了出来:“我的夫啊,环妹妹生的又是个儿子,白白胖胖真爱人啊!”
“大老远都听得见他哭,这孩子嗓门真冲!”曹操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干脆,就叫曹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