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兄还是怕我跑了呀!”陈矫苦笑道,“就这么不信任我?这些日子的朋友难道白交了?”
不料一向刻板的薛悌也玩笑起来:“尔以郡吏之身交我这二千石的朋友,这跟一国之君屈尊陪邻国小臣郊游有什么区别?叫你和我住一块是看得起你,你还不知足啊?”
曹操头一遭见薛悌诙谐,不禁哈哈大笑,倒把夏侯惇的那点儿别扭抛开了。薛悌笑盈盈拱手道:“若是明公无什么吩咐,我们就回营了,顺便叫仲德、曼成、子恪他们也过来,大家都很惦记您呐。”程昱、李典、吕虔如今都是镇守兖州的大员,日常不过公文来往,没有紧要之事不会轻易入朝,因此也很久没跟曹操见面了。
“很好。”曹操点点头,亲自将二人送出大帐。陈矫受宠若惊连连作揖,这才躬身而去。一件心腹大事搞定,曹操对消灭吕布更添几分信心,背着手眺望自己的营盘。
猛然间,远处说说笑笑走来一群人。为首者正是刘备,后面关羽、张飞、孙乾、简雍紧紧相随——这帮人掩护刘备撤退之后都投到夏侯惇的连营来了。别人倒也罢了,曹操的眼睛始终盯着关羽,他太喜欢这员将了。众人走至近前,一齐向曹操跪倒:“末将等参见明公!”
曹操连忙伸手相搀:“恭喜玄德重招旧部,大家安然无恙便好。”
刘备脸上赔笑,神色恭敬至极:“这全是赖曹公所赐啊!现在末将部属齐聚,就是折了几千人马。”他言下之意是来要兵的。
曹操早有打算。如果这次能灭掉吕布,也就用不着刘备屯驻小沛了,战后将他们拉回许都,到那时再调拨兵马给他,所以根本没搭这个茬:“招兵之事暂且不忙,等灭了吕布再说。”
刘备何等聪明,一听便明白了八九分,赶紧顺杆爬:“在下身为朝廷将军之任,久镇小沛不见天子,心中颇为挂念。倘若这次东征大功告成,在下很想率部随明公西归,拱卫许都以尽职责。”知道无法抗拒,不如大胆面对,这就是聪明人。
“很好很好……还有一件事,我听说昔日玄德在徐州时曾录用过陈群,可有此事啊?”曹操眯起眼睛紧紧逼视着刘备。
刘备面容坦荡直言不讳:“确有此事。”
曹操见他承认,便没有生气,只道:“这可就是玄德你的不对啦!那陈长文是陈仲弓之孙、陈元方之子,乃颍川的望族名士,朝廷必要征召任用的。前番到许都,你怎么对我只字不提呢?”
“唉……”刘备把头一低以袖遮面,“在下虽任用陈长文,却不纳其言失手徐州,使其被吕布所虏,有什么脸面跟您提起啊。”
曹操见他这副狼狈举动,不禁发笑:“哈哈哈……原来玄德是怕羞啊!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发现贤才向朝廷举荐乃臣子本职,以后不要因为顾及脸面而误事了。”
“是是是。”刘备诺诺连声,又扯过关羽道,“云长有件事想亲自向您单独禀报。”
“哦?”曹操颇感诧异。
关羽也是一愣,赶紧反手拉刘备:“这件事还是将军您……”
刘备一把推开他,笑道:“我不管,你答应的事情你自己去做。”说罢竟朝曹操一揖,带着张飞等人笑嘻嘻去了。
关羽张着手呼道:“将军,您别走啊!我张不开这嘴呀……”
曹操还没见过威风凛凛的关羽似这般慌张过:“云长!有什么难言之事你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为你办。”
关羽喊了半天,见刘备还是走了,便转身跪倒在曹操面前:“启禀明公,是这么一回事……末将在小沛之时与吕布麾下诸将有些来往,其中有个秦宜禄自称以前曾在明公帐下为吏。”
“哼!”曹操冷笑一声,“那个小人啊!”
“吾观此人也颇为谄媚。”关羽抱拳道,“他知我家将军归顺朝廷,便也有意弃吕布而复归明公。所以,他跟末将说……”关羽磕磕巴巴,似有难以启齿之言。
“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秦宜禄已然不年轻了,但在曹操心目中他还是当年跟随自己当差时的模样。
关羽顿了一会儿,深吸口气道:“他说吕布败亡之日,倘若明公饶他不死,他愿将美妾杜氏献于明公。”
“什么?”曹操听罢火起,想要破口大骂,忽然脑子一转——秦宜禄怎么会有信心凭一个女子就能让我饶了他呢?莫非这女子有倾国倾城之貌?想至此投石问路道:“这厮也真痴心妄想,就凭一个寻常女子就想让老夫饶他性命吗?”
“明公有所不知,当年吕布刺董卓,曾派秦宜禄往来司徒王允处谋划事宜。后来大功告成诸人皆有封赏,唯独秦宜禄不愿升官,但求王允府中一个捧貂蝉冠的婢女。王允念及他出力不少便未见怪,就把那美貌丫鬟赏给他为妻了,正是现在下邳城中的杜氏。”
“既然是正室妻子,岂可随意送人,真真荒唐!”曹操把衣袖一甩,佯装怒色。
关羽又道:“此中另有隐情。秦宜禄随吕布至徐州后,曾奉命到淮南联络僭逆袁术。那袁公路素来骄纵,秦宜禄胁肩谄笑那一套很是受用,就把刘氏宗亲之女赏给他为妻。那女子虽相貌平平,却是袁术所赐身份高贵,秦宜禄不敢怠慢,立刻休杜氏为妾改易了正室夫人。”
“小人就是小人,反复无常,连一个女子都要辜负!”曹操捻髯思量,“不过当初他不肯加官,单向王允要这个杜氏,莫非此女有倾国倾城之貌?”
“确是绝色美人。”关羽低声道,“听说还被吕布霸占过。”
曹操一听秦宜禄、吕布都曾染指甚是厌恶,但瞧关羽一本正经,笑盈盈问道:“云长莫非见过?”
关羽把头压得低低的:“有……有一面之识。”
“哈哈哈……”曹操拍了拍关羽的肩膀,“云长可喜欢此女?”
“不不不……”关羽惊慌失措连连摇手。
“随我进来讲话。”曹操一把拉住关羽,将他带进大帐。曹操自结识关云长以来,所见的都是关羽威风凛凛、骁勇善战、不苟言笑,何曾知他也有难以启齿、儿女情长的一面,笑呵呵问道:“云长连声称‘不’,是不敢还是不爱?”
幸亏关羽天生一张赤红面孔,若不然不知脸要红成什么样了!他连连摆手:“大丈夫征战天下,何爱区区一女子。”
“差矣!”曹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岂不闻《诗经?周南》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不知《邶风》有云‘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孔仲尼都道那是思无邪,云长又何故如此薄情。食色,性也……”
关羽是憨直之人,从来没经人如此“开导”过,羞得以袖遮面,仓皇道:“秦宜禄之事末将现已禀报明公,准与不准,明公自作定夺!”说罢转身就走。
“云长且住!”片刻之际曹操已有决断——关云长世之虎将,惜乎屈侍大耳刘备,提起那杜氏女他似有爱慕之心,我何不卖一个顺水人情,城破之日将杜氏赠与云长为妾。关云长得此佳人必感念我恩,有朝一日舍弃刘备转而辅保于我,岂不又得一股肱?
“明公还有何吩咐?”虽口上询问,但关羽偏着脸不敢再看他。
曹操娓娓道来:“想那秦宜禄本是我手下叛奴,奸猾媚上素无德行可言,与那袁术、吕布之流倒是相得益彰。我本不该放过此人,但云长既然开了口,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狗命。”
关羽连忙抱拳:“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非与秦宜禄有何瓜葛,明公大可不必以末将薄面为虑。”他不想沾曹操一丁点儿人情。
“诶!”曹操含笑摇头道,“不看将军之面,需看美人之面。面若桃花,岂能不看?”
关羽听他为老不尊言语轻佻,越发难以忍受:“末将告退了……”
“忙什么?老夫的话还未说完呢!”曹操见他要走,赶忙拉住他,“俗话说‘好汉无贤妇,赖男娶美妻’,那杜氏女跟了秦宜禄实在是大大的罪孽。我观云长相貌堂堂英气十足,又有马武、岑彭之勇,若能配此丽人,岂不是美女英雄珠联璧合?”
“这……这万万不可。”关羽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抽袖欲去。曹操死死不放:“是不可还是不敢?秦宜禄言道将此女献于老夫,老夫再将其赏赐与将军又有何不可?待攻破下邳之日,我将此女赐予云长,再择绫罗绸缎、簪环首饰以为嫁妆,一并送至云长营内,此事可好?”
九尺高的关西汉子,岂有脸面答应这等事?关羽一甩衣袖,抱拳施礼,含羞带愧而去——这就算是默认了吧!
曹操捋髯大笑,眼望关羽背影呼道:“云长慢走,休要辜负老夫美意啊!”定下这件事,曹操更觉说不尽的舒畅,顺水推舟竟促成这样一宗美事,日后关羽必然感念他的厚待。兀自笑了一会儿,见程昱、李典、吕虔等纷纷来到,曹操将众人让进帐内,叙过故旧之谊,又议战场上的安排……
彭城大捷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十月,曹操与夏侯惇所部、刘备以及兖州诸部合兵一处,越过徐州地界向吕布发难。
对于曹操这一次的“侵犯”,吕布其实是有所准备的。早在攻打小沛之际,他就与陈宫等人详细计议了一番,依旧遵循当初濮阳之战的策略,以逸待劳笼城而战。有所不同的是,如今吕布的地盘大了,他不再仅以大本营下邳城为据点。而是自己与陈宫镇守下邳,以部将高顺、魏续、成廉等会合各部人马集结于徐州西端的彭城,意欲将曹军阻挡在徐州之外。
曹吕两军在彭城以西各列阵势进行会战。特别有趣的是,这一次双方所部的阵势竟与当年濮阳之战几无差别。
曹操依旧在旷野上将大军分作四队,自己统领着长年跟随的沛国嫡系部队、曹纯的虎豹骑当中列队;左翼乃程昱、李典、吕虔等率领的兖州军;右翼则是夏侯渊、韩浩、刘若等暂领的夏侯惇的部队以及刘备那些残兵;而在最前面,是于禁、乐进、朱灵、徐晃四员悍将率领的骑兵精锐。前军抵御敌锋
,左右两翼包抄,后面中军跟进,他们的打法显而易见。
可吕布那一边则麻烦许多。虽然他们总兵力与曹操在伯仲之间,但分属于各个派系,只是同归在吕布这个军事联盟。经过反复协商,最终组成了一个尖刀阵型。刀锋是高顺、魏续统领的陷阵营,往后是成廉督率的其他并州军与曹性督率的河内兵;最后面则是昔日跟随吕布叛乱的山阳太守毛晖、东平太守徐翕率领的兖州叛军,还有许耽率领的丹阳兵和徐州本土兵,他们也算是吕布的直辖部队。而出人意料的是,广陵太守陈登竟主动请缨,甘愿率五千广陵兵作为第二主力,生生隔在了这两支吕布嫡系的中间!
至于豪强骑都尉臧霸,还有孙观兄弟、吴敦、尹礼、昌霸那些小割据的兵马,则由张辽组织起来,在尖刀阵之后或南或北松松散散地列出一个半圆。他们不是吕布的亲信,还因私自攻杀琅邪相萧建跟吕布闹过冲突,不会一心一意为之卖命。但曹操代表着朝廷,一旦归属朝廷也就意味着失去自主武装,相对而言吕布纵容他们搞割据,拥护吕布自己的路能走得更长远些。所以这些人不打算率先投入战斗,但会在两军难分胜负的情况下出手帮高顺一把,将曹军赶出徐州。
势均力敌的两方军马自上午巳时列阵完毕,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可是作为入侵一方的曹操却始终无法传令攻击。他心里很清楚,自许都拉来的人马是疲兵、夏侯惇的队伍吃过败仗是怯兵、兖州各地集结的队伍是散兵,莫看凑在一起像模像样,可要是真刀真枪干上就不成了。曹操希望这个时候陈登能有所举动,只要广陵兵闹起来,对方阵型势必打乱,那样自己就可以趁火打劫了。想至此曹操下令狠敲军鼓却不进军,想要以此给陈登一个讯号,可不知是陈登不理解还是有别的缘故,敌人的阵型始终无丝毫混乱。
曹操不动也就罢了,可作为吕布这边总指挥的高顺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倒不是洞悉到陈登有问题,而是顾忌身边的几个人。原来吕布集团在到达徐州后曾爆发过一场叛乱,那场叛乱是由河内兵统帅郝萌引起的。郝萌原为张杨的部下,当年吕布寄居张杨处的时候,张杨将其拨给吕布调遣。吕布图谋兖州失败,被曹操逐往徐州,而郝萌却想带着自己的队伍回归河内老家,于是率兵趁夜包围吕布宅邸,意欲弑主西归。幸而吕布在屋中听到喊杀声,自被窝里爬起来,袒胸露背突出后门逃到军营中。郝萌偷袭失败,被其副将曹性杀死,自此河内兵归曹性统领。而高顺与郝萌平素交情不错,吕布又生猜疑,剥夺了高顺的兵权,交与另一亲信魏续统领。魏续偏偏不善攻战,每有战斗陷阵营仍由高顺指挥,打完了仗还是魏续带。这样长此以往,高顺、曹性、魏续三人就有了矛盾。
高顺始终有疑虑,今日大战在即,魏续与曹性能不能全心全意辅助他呢?而后面诸部人马也是皆有异心,万一冲锋不胜,魏续、曹性再不出力,大军马上就会崩溃。他考虑再三,毕竟己方是被侵犯的,只要能抵御住敌人就算是胜利。所以高顺也不下令冲锋,闻听曹军鼓响,也传令击鼓助威。
杀气腾腾的战场上,交相呼应的鼓声似万马奔腾一般,连大地都被震得瑟瑟抖动。双方刀枪剑戟密排成林,兵锋对敌不敢有丝毫松懈,但谁也不愿衅自我开,阴森可怖的对峙场景竟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
曹操焦急地立在大纛旗下,眺望对方阵营,脑海里瞬息不停地思考着。如果临时有变,陈登不作出回应,这场仗又该怎么打呢?对方战斗力强,但是人心不齐;自己这边齐心协力是不成问题的,但战斗力却远不如敌人。真要是硬碰硬地打,结果必然两败俱伤,纵然可以击败高顺,自己也将元气大挫,莫说翻过身来打袁绍,连兵进下邳都成问题了。他思来想去心里没数,额头已冒出涔涔的汗水。
就在这时,忽见本阵南边一阵骚乱,军兵闪躲之间奔来一骑战马。那马上之将顶盔贯甲,鹦哥绿战袍;赤红脸,卧蚕眉,丹凤眼,五绺长髯飘前胸;手擎着青龙偃月刀——正是关云长!
“站住!”有虎豹骑横住大戟赶忙喝止,“大帅本阵岂容擅闯?”
关羽一拨战马不再向前,猛然对曹操喊道:“明公何故还不传令?两军相逢勇者胜,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这声大喊慑得曹操心下一阵翻滚。他一咬牙一狠心,拔出青釭宝剑传令:“前军出击!”
前军出击……前军出击……前军出击……传令官一声接一声喊着。关羽一摆掌中大刀,竟不归右军,径自往前助阵而去。
对面高顺紧握缰绳立在队伍的最前沿,屏息凝神观望曹军一举一动。猛然间,见肃立的前军忽然一声大喊:“杀啊……”数千骑兵如潮水般涌了过来。“来得好!”高顺右手一竖长矛,左手二指衔入口中。耳轮中只闻一阵尖锐的口哨声,陷阵营骑兵已经搭弓在手。密密麻麻的箭枝似飞蝗般射去,冲锋的曹军落马的落马、拨打的拨打、闪避的闪避。高顺抓住时机再鸣口哨,陷阵营将士也好似那离弦之箭,催动战马直扑曹军。
所谓陷阵营,其实只有七百人。并州骑兵本就是精锐,陷阵营可堪精锐中的精锐,这队兵能征惯战骑射精湛,又统一以长矛为武器,加以强弓硬弩优良马匹,无不以一当十,实为天下战斗力最强的武装。曹军骑兵还在忙于招架弓箭,却见对手似闪电般奔到眼前,还未来得及举起兵刃,冷森森的长矛已经插入了胸膛!眨眼间,一排骑兵当即落马,有的扑地而亡,有的就地翻滚被铁蹄踏为肉酱。
曹操的前军也是精挑细选的,但他们的本事在陷阵营面前犹如儿戏,冲锋立时停顿下来,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高顺亲率兵将奋力而战,长矛似鬼魅银蛇般窜来窜去,三突两突之间就攻破了曹军的防线。川壅一溃,伤人必多!陷阵营突骑长矛连耸,像扎蛤蟆一样将蜂拥而至的曹军刺死,生生从前军阵营贯穿而过,驳过马来翻身再杀。多亏阵中尚有于禁、乐进、朱灵、徐晃四员悍将,再添上一个愤然加入战团的关羽,虽然阵势已乱却未溃散。五员将各挥兵刃奋力搏杀,但一人之勇怎敌群魔交织,只不过是斩一两个对手落马而已。
曹操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这样打下去,前军早晚会彻底垮掉。而前面一溃后面的军兵瞧在眼里,这仗立时便没法打了。他赶紧传令全军突击,务必要在前军溃败之前巩固住阵脚。
号令一出,左中右三阵步兵齐上,似浪头般将前军与陷阵营一并卷在人潮之中。对面的成廉、魏续、曹性见状,唯恐敌众我寡,赶紧招呼全军出动,剩下的并州骑、河内兵也迅速加入了搏杀。霎时间战马狂嘶兵刃相交,杀了个昏天黑地鬼哭神嚎。
就在这人声鼎沸的冲锋之际,吕布那一方出了大问题!
前军已然尽数出动,按理说后面的部队应该疾速跟进乘势掩杀。但陈登所部的广陵兵却突然变阵,原本四四方方队形迅速列开,变成了一字长蛇阵!后面的兖州叛军、徐州兵本来跃跃欲试,忽见前面变阵,以为陈登突发灵感有了破敌之计,便暂且等候。哪知等了一段时间,广陵兵将稳稳站立丝毫不动,而后面的军队却被这道人墙堵了个严严实实。
曹军刚一交锋略有不支,疲惫的疲惫、怯阵的怯阵,但眼见对方冲锋而来的人数有限,大家稳住心神齐举兵刃,一排排长枪大戟紧密刺去,并州骑被掀了个人仰马翻。只不多时,曹军竟像包饺子一般把敌人围在了垓心。
陈登稳坐雕鞍观望着围歼的场景,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一边在广陵收拾民心、招降海盗、秣马厉兵,一边三天两头给吕布写逢迎感恩的书信。因为博取了信任,所以当他主动请缨作为第二主力插在中间时,竟没一个人站出来反对!陈登的心计实比曹操预料的更加狠毒,若是交锋之前他就倒戈一击,结果是这场大战高顺失败,并州军溃乱而逃;但若是诓骗并州主力以寡击众,那就意味着吕布的本钱将在这一战中全部折尽,以后再也无法打啦!而他自己的广陵兵的损伤也会大大减少。
时至午时,万里无云红日晃目,战场也一片扬尘朦朦胧胧。曹军密密麻麻团团将敌包围,关羽、张飞、夏侯渊、乐进、徐晃、朱灵等勇将各挥兵刃反攻过来,后面的小兵以多欺少精神大长。只可怜这帮凶悍无比的并州骑,进行的竟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在强大的围攻下渐渐不支,斩断的臂膀、削掉的天灵盖满天飞,时而迸发的鲜血似雾气般蒸腾而起,把一阵阵悲壮的死前哀嚎笼罩其中。但陷阵营的人个个都孤胆英雄,虽然明知不敌,却兀自死斗,有的翻倒在地临死前还把长矛掷向曹兵,有的已经没了头颅尸身依旧抱着马脖子不放,有的失了马匹竟赤手空拳扑向曹军……
面对这样触目惊心的场景,陈登竟视而不见。在他心目中,吕布和这帮人不过是一群强盗,既没有统一天下的志愿,也没有治国安邦的才能,除了杀人劫掠什么也不会,杀死他们跟杀死野兽实是没什么区别。
正在他漠视战场之际,忽然身后一乱,丹阳兵统帅许耽纵马闯了过来,急得放声大吼:“陈元龙!你他妈的干什么!并州军就快完了,为什么还不进攻?”
陈登嫣然一笑:“许将军,你别急嘛!过来过来,主公有隐秘之事交代与我,我告诉你。”
吕布阵营派系杂乱,各部将领都是钩心斗角惯了的,许耽闻听这般鬼话竟信以为真,策马赶到陈登旁边:“主公说什么了?”
陈登凑到许耽耳畔低声道:“我家主公命我在阵前倒戈。”
许耽一怔,还在思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突觉背后一凉,好几个广陵兵已将长枪刺入他脊梁!许耽一个跟头栽下马来,嘴里还在回应陈登的话:“你的……主子究竟……是、是谁……”话未说完,口中鲜血涌出,已绝气身亡。
陈登不住摇头,对着尸体喃喃道:“你问我主子是谁?许耽你自己呢?你身为丹阳之将,原本该是周昕的部下,却随着陶谦北上,叛刘备迎吕布,你的主子又究竟是谁呢?朝三暮四反复无常,谁叫咱们赶上这世道呢……”说罢他叹了口气,忽觉胸腹间甚是憋闷。陈登不知何时染上一种怪病,时而憋气疼痛,这会儿又犯起来了,他生怕耽误大事,赶紧吩咐部下:“曹公那边必胜无疑,咱们不用管了。传我将令,全军将士转过头给我向后杀!”
广陵军阵前倒戈,这可把整个战局都给搅乱了。后面的徐州兵、并州叛军正纷纷抻着脖子试图越过前面的人观看战势,忽见人墙转身,长枪大戟奔自己而来,这一击出乎意料,顿时死伤无数。丹阳兵连自己的统帅都找不到了,哪有交战之心,纷纷丢盔弃甲而逃。至于臧霸、孙观、吴敦、尹礼、昌霸的杂牌军,交头接耳乱成了一锅粥。
曹操在对面看得真真切切,不禁赞叹:“陈元龙真好手段!”传令大军就势掩杀。
喊杀声、哀号声、马嘶声、告饶声响彻云天,吕布后军阵营已被冲得大乱。高顺尚在包围圈中挣命,身边连一个亲兵都没有了。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左冲右突之间,他渐觉膀臂酸麻呼吸不畅,情知已不能再战,赶紧调转马头,一连刺死几个曹兵,这才与魏续、曹性、成廉会合一处。但大队并州兵都已战死,几员将身边只有数十人跟随,大部分还身被数创。而四下的曹军兵层层甲层层,围了个风不透雨不漏,无数的刀枪兵刃在日头下转来转去泛着红光,照得人头晕目眩,这时再想要突围势比登天还难。
猛然间一道黄影闪过,一员并州大将自曹军外围突了进来。此人身长八尺开外,膀阔腰圆,铠甲鲜明,坐骑黄膘战马;一张淡金脸膛,黄焦焦的胡须,大宽脑门,鼻直口正,下巴像个铲子般往外撅着,手舞一柄象鼻子大刀,威风凛凛勇不可当——正是张辽张文远!
张辽为人粗犷豪爽,与臧霸、孙观等人的私交甚笃,因而吕布派他将那帮人组织起来作为援手。但是眼见战事突变,张辽已觉取胜无望,便带领亲兵奋力突过广陵军、曹军两道阻隔前来救人。高顺等都已筋疲力尽,见张辽如见救命稻草,赶紧随他往外逃。正逃间,忽闻一阵熙攘,关羽横刀拦住道路。
关羽一眼看到了张辽,他这两年在小沛久与吕布手下打交道,颇以张辽当个朋友,因而高喝道:“文远!事已至此还不归降?曹公那里自有愚兄前去美言。”
“要打便打!今日之事各为其主耳!”张辽左右奋战还不忘答话。
“文远看刀!”关羽毕竟看中此人,动手前竟先喊了一声。
张辽不敢怠慢,劈死身边一个曹军小校,赶忙回刀招架。象鼻刀对偃月刀,一碰之间各自用力,一个掀一个压,两件兵刃在半空中画了个弧才泄力拆开。高顺手疾眼快,矛鑚打马,竟从两件兵刃下低头钻过,大喝一声:“关羽看招!”矛尖却不奔关羽,突袭他身后兵丁,刺倒几人闯出道口子。
关羽暗骂高顺狡猾,欲要追赶却见张辽大刀又到,只得二次对刀。张辽这一刀实是使尽平生之劲,关羽也是全力架住,“当”的一声巨响,两杆大刀架于半空之中。成廉一见照方抓药,催马自下面钻过,又逃了一个。
眼见后面曹性、魏续也欲走,关羽赶紧收刀,在空中一摆横着朝曹性劈去。曹性猝不及防无法招架,赶紧拨马躲避——人是躲开了,但见红光迸现,马脑袋已被偃月刀齐颈斩去!张辽方才主动出击用力甚猛,关羽陡然收刀,他却收拾不住,可眼见形势一变,曹性马死栽倒,自己刀落下去的位置竟是曹性的脑袋;他赶紧调转马头刀走偏路,这才招式走空。
张辽也真了得,眨眼间又提起大刀稳住心神,意欲再战关羽,就听曹性坐在地上冲他喊道:“他妈的!我们完了,你还不快跑!”他甩脸观瞧,曹性大腿带伤已站不起来,后面的魏续本领平平满脸惧色,全靠身边十几个兵士保护;而曹营诸班勇将都已围拢过来——这二人已是救不出来了!张辽一咬牙,舞动大刀横扫一招,趁势拨马,逐高顺、成廉突围而去。
三员将来了个马头衔马尾,似一条蜈蚣般张牙舞爪冲出重围,举目东望自己那边的阵营,不禁毛骨悚然——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早已不复存在,陈登率部早把徐州兵、兖州兵打散,向着彭城的方向追赶下去。而那些帮兵助阵的队伍,只知锦上添花,无心雪中送炭,各带各的人马偃旗息鼓扬长而去……
血淋淋的战场渐渐沉寂下来,擂鼓之士也都停下了腕子。所剩的十几个并州兵尽皆跌落马下,一个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虽兀自握着长矛,已毫无还手之力。外面的曹军围了一层又一层,千万件兵刃冷森森指向他们。这时军兵闪开一道人胡同,曹操在虎豹骑的拱卫下信马至近前,扫视了他们一眼,微笑道:“还有没有领兵之将?”
“罪将参……参见曹公!”魏续一见曹操吓得体似筛糠跪倒在地。
曹性一见此景捂着伤腿不住喝骂:“无耻小人!怎能向老贼卑躬屈膝!亏你还是陷阵营的统帅,真真折辱我们并州汉子!”
后面的许褚听曹性骂出“老贼”就要上前结果他性命,曹操横鞭挡住,笑盈盈道:“事已至此,你们还不归降吗?”
曹性扯着嗓子喝道:“不降!不降!若不是陈元龙阵前倒戈,你这老儿焉能得胜?阴谋诡计胜之不武!”
曹操捻须道:“这叫阴谋诡计?岂不闻兵法有云‘非圣智不能使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那吕布以怨报德反复无常,为功名利禄弑丁原、刺董卓、反袁绍、弃张邈、袭刘备,这等朝秦暮楚唯利是图的小人,早把人心失尽啦!广陵陈登倒戈阵前,青徐豪强卷甲而散。就剩你这执迷不悟的愚钝武夫了,难道还想为他殉葬吗?”
“哼!我们并州武士天下闻名,绝不投降!”
“何其痴也!”曹操摇了摇头,“你们本并州良民,若非因为吕布,何至于辗转征杀流亡到徐州来啊……难道就不想家乡亲人吗?”
这句话真的触动了曹性,钢筋铁骨的汉子禁不住泪如泉涌。吕布总在对他们说有朝一日带大家打回并州故乡,但是从长安到河内,从河内到兖州,从兖州又到徐州,一路向东离家乡越来越远,或许这辈子永远都回不去了……
曹军将士见此情景无不凄然;曹操也觉伤感,又低沉地问了一声:“降还是不降?”
曹性抹了一把眼泪,吭吭唧唧道:“并州勇士有死不降!”
魏续惊得面如土色,连连磕头:“曹公饶命!他不降我降……”
这一语未毕,但见曹性猛地抽出腰刀,刀锋闪耀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已将魏续砍死在血泊中。四围曹军未及惊呼,曹性又已横刀在项,猛地一拉,咽喉处血喷如柱,喃喃了一声:“回家了……”便倒在魏续的尸身上。
“唉……可惜喽……”曹操方叹息一声,又见寒光阵阵,那十几个败兵擎矛在手,有的认准伙伴互刺胸膛,有的掉矛尖来自刺咽喉,仿佛一阵西风吹倒了麦秆,横七竖八殉葬在沙场之上。
“此亦勇士,好生安葬他们吧!”曹操掉转马不忍再看,心下一阵茫然——吕布把这些淳朴的汉子都历练成杀人劫掠的禽兽了,似乎不打仗他们就不知该为什么而活,这真是做人的悲哀……
抬头间又见吕昭打马而来:“启禀主公,陈登追击敌人大获全胜。彭城守将侯楷不敢开门,败兵已向下邳方向逃窜。”
“好!”曹操精神一振,恢复常态,“传令三军,给我包围彭城!我要诱吕布亲自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