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的心说——您那辆车早推到后面当柴禾劈了。脸上却赔笑道:“您的车丞相留下了,这辆是他老人家赏赐给您的官车。”杨沛见这辆新车还算朴素,并不僭越六百石县令的制度,在邺城当官没个好车也不行,就是自己不讲脸面,也不能给丞相丢脸啊,便勉强应允了:“本官那匹驴呢?”
士兵用手一指,但见幕府墙根底下拴马桩下王粲正逗弄一匹粉鼻白嘴的小黑驴——早刷干净,饮好了,拿喂丞相宝马的好料喂足了,简直不是来时那驴了。大家这才注意到,方才里面高谈阔论唯独不见王粲,原来他一直在这逗这匹驴呢!
这位幕府记室有一宗怪癖,不喜燕语莺声琴瑟五音,偏偏爱听驴叫,认为此乃世间最美的声音。他手里攥把青草,往驴嘴里捅,那驴能不想吃吗?可刚一张嘴,他就把草撤走了;驴一闭嘴,他又捅回来了,三逗两逗驴能不叫吗?驴一叫他就高高兴兴“欣赏”一番,有时听美了竟蹲在那里扯着脖子跟着一块叫,亏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竟还有这么大玩心。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焉有不笑之理?杨沛却不管那么多,狠狠瞪他一眼,亲自解开缰绳又把这驴系到了马车后面;回过头扫视那群兵:“方才拦我车之人呢?”还没忘这茬。
那个兵长已苏醒多时,刷了半天驴又哆哆嗦嗦跪出来,见他里外三新,趴在地上更不敢说话了。杨沛不饶:“里面的事完了,该算咱俩的账了。你是跟我回县寺,还是随我进去听丞相发落?”
里外活不了,这兵抱住杨沛的脚:“大人饶命啊……我家里还有二十岁老母,七十多的媳妇呢!”
众人都无不哄笑,杨沛却毫不动容,厉声道:“后悔迟矣,本官最恨你这等仗势欺人的东西!你道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我就好好与你评评理!”
那兵早就泣涕横流了:“这事真不怪小的,邺城之人谁不知幕府十丈之内文官下车,武将下马,况且您是从五官中郎将府门口直愣愣过来的,焉能不阻拦?”
“唔?”杨沛严厉的目光忽然变柔和了,他第一次来邺城不晓得这些,连忙回头观看,果见自己方才经过了曹丕的府邸,竟没有遵礼下车,狠狠一拍脑门,“唉……看来是本官错在先,该打该打!”崇法之人这点好儿,不准别人犯法,自己也要守法,“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抹着眼泪道:“小的叫刘慈。”
“刘慈?名慈人不慈。”杨沛反倒笑了,“本官犯法在先,你打得好!回头我跟丞相说说,调你到我县寺办差。你倒是个敢捅娄子的,从今往后我叫你抓谁你就抓谁!我叫你打谁你就打谁!”
“诺。”那兵长死里逃生腿都软了,连连磕头,“只要大人能饶了我,您叫我干什么我都干!”
杨沛还真是就地取材,方入邺城就捡了个鹰犬,又向众人拱手道:“有劳列公相送,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自明日起若下官查到列公不法之处,可顾不得情面啦!”一句话说得众人不寒而栗。
王粲却没在意,兀自跟着那驴,终于把手中的草喂它吃了,眼见杨沛已登车,又朝着它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那驴四蹄乱蹦,扯开脖子“嗯啊!嗯啊!”一通叫,王粲如闻天籁喜不自胜:“妙哉妙哉!这驴嗓门真高!”
和洽耷拉着冬瓜似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此驴一鸣声闻四方,恐怕要乱一阵子喽。”
贪贿百态
邺城乃冀州首县,也是幕府所在,天下人尽知丞相才是当今朝廷之主,故而邺城实为天下第一县。曹操任命酷吏杨沛为邺城令,实为天下第一县令,这无异于向全天下宣布,严刑峻法开始了。首当其冲被震撼的就是曹营新贵,一时间噤若寒蝉谈杨色变,连素来跋扈敛财的曹洪、刘勋都致书邺城约束子弟——杨沛来当县令,以后老老实实做人吧。
但事情绝没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曹操给予杨沛的不仅仅是县令之职,而是监管整个冀州乃至专断一切诉讼的权力,在这么一个强悍的酷吏面前,无论官员还是豪强纷纷收敛。继曹营新贵之后,河北的豪族缙绅也开始感受到压力了,原本四升的田赋已调整为三十税一,
他们对佃农的租子也已提高,如今来了个铁面无情之人,再不敢随便逼迫佃农了。若把人家逼急了,人家弄份状子往杨沛眼前一递,立时祸不旋踵。人活一世难免有些小过,只要进了邺城县寺,多少年前的旧账都给你翻出来,即便治不了罪,也折腾得你不得安宁。这回不用佃户哀求,土豪们主动就把租子降了,原本要抢要买的地也不要了。大伙咬牙忍着,只盼这位县令爷早早卷铺盖调走;还有人天天祷告,希冀哪天能来个雷,一下子劈死这酷吏。
仅就邺城而言杨沛是很成功的。自从他入主县寺,莫说官员子弟横行不法,就连寻常百姓的口角都少了。那个被他调去担任县功曹的刘慈也颇玩命,整日带着兵巡查街面,监督士农工商一切人等。只要县令的马车一过,无论何人都要退避三分,比躲避丞相车驾还迅速,就连那位不知轻重的公子曹彰都不敢胡来了。曹操眼见邺城内外一片肃然,心中颇为欢喜,自以为办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可就在他沾沾自喜之际,杨沛却把一大摞案卷摆到了他面前。
邺城的问题解决了,但别的州郡收上来的状子还要曹操来处置。其实杨沛早已滤过一边,能处置的他便越俎代庖了,交到曹操面前的都是天字一号的案子,全是状告曹洪、刘勋等人不法敛财的。尤其令曹操瞠目结舌的是丁斐的案子,当初袁涣任沛国都尉就曾反映丁斐、卞秉处理屯田之事有私,他没有在意;毛玠也曾多次状告丁斐不法,他也没有处理,直到现在才知道问题的严重。原来丁斐在处置沛国分田的时候大肆中饱私囊,而且勾结屯田都尉董祀,上下其手以私家的病牛更换屯农的好牛——屯田制中屯农使用的耕牛绝大部分是官牛,是官府借与屯民使用的,凡用官牛者每年收成官六民四,用自家牛的与官府五五分成。丁斐以大量病牛更易官牛,有病的牲口自然会影响耕作,不但国家受损,屯民也不满。而且他换走的牛又干什么用呢?无非是再以私牛的名义租给屯民,从中取利。就这么一换之间,国家不但少了一成的收益,而且病牛也降低了出产,大量不义之财都流入了丁斐、董祀之手,他们偷梁换柱已经好几年了。
屯田出了这么个大窟窿,幕府竟毫不知情,屯民焉能不逃?法度焉能不坏?曹操把阖府上下官员骂了个狗血淋头,决定铁下心来亲自审问此案。
卞秉又成了第一个倒霉蛋,这位舅爷想跑都没处跑,当着众掾属的面被叫到听政堂,灰头土脸听姐夫数落着:“我以为你不过是生性懒散,谁知道你还有这等手段?当初我把沛国授田之事托付你与丁斐,再三嘱咐不可过分敛财,你全当耳旁风吗?家乡人的钱你都敢盘剥,非但自己的面子丢了,连老夫这张脸都没处放!”
卞秉确有冤屈,这会儿也不敢嬉笑了:“在下身为近亲,焉敢中饱私囊?您若不信可彻查我卞氏财产,若有半分贪贿所得,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曹操冷笑道:“好,你是清白的,好样的!可你是聋子还是瞎子?难道丁文侯大肆私吞你不知情?你说擅发并州民夫之事与你无干,我可以相信。但丁斐敛财已非一日,你可曾有一句话制止他?你哪怕到府里说闲话时有跟我提起过半句么?我看你就是个滥好人!”
他们毕竟是一家子,旁人岂能不劝?崔琰出列道:“丞相无需过责卞校尉,此案毕竟与其无干。他至多只是未能检举,还望丞相宽恕。”
“滚!滚!滚!”曹操猛拍帅案,“给你当别部司马都是天大面子,从今往后无事不准再进幕府!”
卞秉瞪大了眼睛看这姐夫,千言万语堵在心间——我哪做错了?难道给你曹孟德当亲戚就这么难吗?不错,我卞氏姐弟不过卖唱出身,当初是你把我们救了。可我姓卞的哪里对不起你?当年环氏的账不算也罢,可三十多年如履薄冰受的什么罪?有功你不赏,有过你先罚,一肚子黄连还得笑脸哄你!我是欠你的,难道此生此世就要任你辱骂,任你驱使吗?你道我不管丁斐之事,真要是撕破脸皮你何颜面对一起举兵的兄弟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天哪!我这辈子活得真冤啊……卞秉想到此处忽觉胸口发闷,嗓子眼发咸,一口鲜血已涌了上来。可他再不愿在人前丢脸,硬是狠狠咽了下去,朝着众人虚拱了一下手,看都不看曹操一眼,转过身行尸走肉般去了。
他是走了,曹操还在生气:“传典军校尉丁斐!”
不多时丁斐就出现在大堂口,与卞秉不同,他已主动摘去冠带,解去囊革;不过脸上神色却很坦然,丝毫没有惧意。曹操方才还气满胸膛,可一见他面心头便犹豫起来——丁斐是家乡故人,又是随自己举兵的有功之臣,无论兵力财力都曾有过贡献,更何况与丁氏夫人是族亲。我已休了丁氏,丁冲手无寸权整日饮酒,如今若再处置丁斐,世间之人如何看我?可若放纵不管,如何向群僚交待,又如何向各地屯民交待?
似卞秉那等近亲,又没有什么大错,随便教训几句打发了便罢,可丁氏故旧该如何处置?曹操这会儿似乎明白卞秉的难处了,实在是左右为难。
丁斐迈步上堂,一撩袍襟直溜溜跪倒在地:“罪臣参见丞相。”他表情不卑不亢,似乎全没把罪行看得多严重。
曹操见他光着脑袋口称“罪臣”,手里却没捧印绶,情知这家伙狡猾至极——捧上印绶是真心伏罪,不带印绶而来明显是还想当官,硬拿情面给我出难题!
曹操不上这当,厉声问道:“丁文侯,你印绶何在?”
丁斐觍着脸皮道:“印绶被我拿去换饼吃了。”谁也没料到,此等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这与眼下严肃的案件颇不相符。左右群僚皆觉可笑,连素来严峻的崔琰、毛玠、袁涣都有些矜持不住,打眼望天不敢乐出声来。
曹操却没心思笑,正色道:“厚颜无耻,亏你还玩笑?侵吞屯田之资数目巨大,你可知此乃死罪?”
“属下知罪……”丁斐拜倒叩首。
曹操痛心疾首道:“别人犯罪也罢了,你从军多年深知创业不易,昔在兖州兵粮不济,为吕布所攻几至不复。故任峻、枣祗殚精竭虑以创屯田之法,召流民固于田亩以供军粮。若无屯田制,老夫早被袁绍他们逼死了。病牛换官牛这样的办法你都想得出来,天下的钱还有你不贪的吗?中饱私囊破坏国家之法,有何面目以对天下之民?又有何面目以对逝去之人!”一想起死去的妹夫任峻,他不禁心头怆然——倘若任伯达还在,怎会出这样的事?
丁斐叹了口气,露出一脸无奈:“丞相所言句句在理,不过民间有句俗话,不知您听说过没有?”
“说!”曹操颇不耐烦。
“所谓‘贪吏虽不可为而可为,廉吏虽可为而不可为’。”
“嗯?”曹操一愣,“这是什么昏话?”
“贪吏当时有污名而子孙豪富;廉吏当时有清名而子孙困笃。”丁斐看了看左右,“在下斗胆像当年一样叫您声孟德兄,我自知才智不广功劳不高,但毕竟是跟随您一起举兵之人。想来为官一世左不过上为朝廷,下谋己家,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总得为子孙留个富贵吧。孟德兄!唉……”当着众掾属的面也不便说得再深了。
丁斐虽没把话说透,曹操焉能不明白?他默默低下了头——昔日随同举兵的兄弟们是苦了点儿,似丁斐这样的人,并非如他所言无才无功,是我不想他们居功自傲故意压制。远的不提,渭水之战若非他放出牛马冲乱马超兵阵,今日岂有我命在?既不能与权,理当以厚财酬之,看来这也是我虑事不周啊!昔高祖诛韩信,杀彭越,囚萧何,辱张敖,世人都道他薄情。这天下还没姓曹呢,我岂能现在就先学了他?我今日若杀了他,那些随我举兵之人怎么想?孙权未除刘备未灭,以后又有谁肯为我尽命?
想到这些曹操心实在是软了,拿起案头的水咂了一口,揉着额头缓缓道:“念你从军多年,也念你在渭水有救命之恩,老夫……老夫就饶你一遭。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必须偿还屯民耕牛,吐出被你侵吞的田产!”
换做别人闻听这结果就要烧高香了,偏偏丁斐是个守财奴,他虽敛财却极少往外花,黄金炼成金锭,白银铸成砣子,铜钱恨不得拴在肋条上。所有不义之财都在家里贮着,曹操一句退赃可省事,到他家一抄,往库里一送就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存了这么多钱自己却没享受过,一场辛苦为谁忙呢?丁斐不止心疼,连肝都疼,但没治成死罪已经万幸了,只得叩首:“谢丞相开恩。”
曹操一阵叹息:“你的功劳我心里有数,总不会叫你没个好下场。从今以后军粮的差事再不准你管,老老实实当你的典军校尉,子孙之事我自会替你们考虑,再不准说‘廉吏虽可为而不可为’这样的话了。走吧!”他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唯恐再过片刻自己又要改变主意。
“罪臣铭记在心……”丁斐一语未毕已泪流满面,又悔又恨又舍不得钱。
自己的小舅子没什么罪被痛骂一顿,丁斐贪了这么多钱竟草草了事。丁斐是走了,众掾属却直勾勾看着曹操,喊了半天公正执法就是这么个断法?尤其东曹掾毛玠,把脸一绷,眼袋都快耷拉到地了。曹操也觉脸上发烧,还得给自己找借口:“我之有丁斐,譬如人家有盗狗而善捕鼠,盗虽有小损,而完我囊贮。”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好直说什么。和洽缓步出班,阴阳怪气道:“丞相仁慈实在难得。但如此大案岂能草草了结?杨县令那边您又怎么交待?”
曹操也为难,半个月前他口口声声向杨沛承诺惩治贪贿,现在谁都不能治,有何脸面见人家?思来想去最后猛一拍帅案:“屯田都尉董祀以权谋私罪不可恕,即刻致书兖州,锁拿此人下狱!”
“诺。”众人躬身领命,心中却不免暗笑——这是办不了阎王拿小鬼顶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