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下狱
邺城最热闹的地方要属临淄侯府,虽是坐落于城东北的戚里,与五官将府只隔两趟街,却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曹丕的府邸恬静优雅,甚至有些冷清。曹植这边大不相同,他本以诗赋驰名,府内从事也多风雅之人,招惹得邺下文人纷至沓来;最近不少官宦子弟也登门拜谒,你来我往、吟诗赠赋、弹筝抚琴,整日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临淄侯是爱风雅之人,似乎还嫌这府里情趣不够,去年又派人从兖州成武一带移植了不少牡丹,都种在当院里。如今正值干旱,亏了曹植招了一帮弄圃能手小心栽培,竟尽数开放,姹紫嫣红葳蕤生光,清香飘逸宛如仙境,大清早就引来一群风流文人。荀纬、王象、刘伟各显身手每人都作了一篇《牡丹赋》,互道短长皆有得意之色;刘表庶子刘修也是这府里常客,挂名议郎并无实职,孑然一身独居邺城的公子哥,比他那个在许都当傀儡高官的哥哥享福多了,半肚子诗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专好臧否旁人文章,拿过诗来就咋舌:“不美啊不美!”脑袋晃得似货郎鼓,又说不出门道,逗得众人呵呵直笑;那旁青石上摆了弈局,俩少年战得正酣,一个是乐安才子任嘏,一个是夏侯渊幼子夏侯荣,两人都有神童之名,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引得府中众侍从都来围观。
众人正畅谈风雅各取其乐,却见文学侍从郑袤急匆匆闯进院来:“侯爷可在这边?”
“郑兄来得正好。”王象正与刘修舌辩,见他来了忙一把拉住,“小弟刚写了篇文章,刘贤弟又说不好,你来评判评判。”
“不看!”郑袤慌慌张张,哪有心思与他说笑,“侯爷在哪儿?”
王象见他推脱甚感无趣,嘟嘟囔囔道:“不知道,一早就没见,八成还在书房里吧。”这帮人常来常往随便惯了,即便没见到曹植照样我行我素。
“诶呀……”郑袤心里起急,指着众人嚷道,“你们也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此乃临淄侯府!还有没有点儿规矩?”说罢一甩衣袖,快步奔了后院。
众人窃窃议论:“这厮今天中什么邪了?不理他,下棋下棋……”
此时此刻曹植确实还在书房,最近父亲没交什么差事,入宫请见十次倒有八次不见,大好时光闲着作甚?可不就与朋友四处盘桓呗!昨晚二哥曹彰做东,兄弟们去了不少,竟还招了几名歌伎,闹到定更天才散,曹植回府很晚,也不愿再到后宅惊扰,就在书房里糊里糊涂睡了半宿,未免有些疏懒,洗簌完毕听说大伙都到了,刚要出去支应却被刘桢、司马孚拦下,硬生生要上什么谏书:
家丞邢颙,北土之彦,少秉高节,玄静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桢诚不足同贯斯人,并列左右。而桢礼遇殊特,颙反疏简,私惧观者将谓君侯习近不肖,礼贤不足。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为上招谤,其罪不小,以此反侧。
曹植哭笑不得地看完谏书,瞅瞅跪在一旁煞有介事的刘桢:“怎么回事?如今怎么连你也学会这一套了?”
刘桢一本正经:“属下是为侯爷着想。”
司马孚跪在另一边,也跟着帮腔道:“公幹所言极是。”
“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倒是篇好文章。”曹植轻轻把它放在一边,笑道,“是我没睡醒,还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叔达若说这种话我不奇怪,可你还是潇洒诙谐的刘公幹吗?”
刘桢不禁怆然——自从获罪被释他就再也潇洒不起来、玩笑不起来了,果真就像那块石头一般棱角已磨尽。宦海沉浮绝非游戏,明枪暗箭是是非非,身在其中不可能嬉笑怒骂无所顾忌,胡闹了半辈子,也该回归正道了。
“属下平素不谨,深以为今是昨非,恳请侯爷纳此良言,属下感激不尽。”说着刘桢磕了个头。
“人之相交贵在率真,你又何必这副素面朝天的样子?”曹植甚感可惜,“邢子昂北土彦士,我平素礼数未敢有亏,重春华而忘秋实又从何谈起?”
刘桢道:“侯爷对邢公确实恭敬有礼,但您整日招揽一群不羁文人,言笑不拘亲昵戏狎,邢公那等保守之人如何看得惯?人分长幼,德有高低,他号称‘德行堂堂’,怎屑与刘修、王象这般人为伍?”
司马孚也接茬道:“前番邢公密奏之事侯爷难道忘了?如今杨修已数月没登咱府门,丁仪兄弟也很少来了,旁人尚知避嫌收敛,侯爷实在应该收一收锋芒才是,似五官将……”
“像大哥那样还有意思吗?”曹植打断他话,背手起身,“畏首畏尾虚情遮掩,还有何意趣?我本就无意与他相争,不过想为国家、为父亲做些事,若因俗世侵染毁我之心性,不能为也。”
司马孚却道:“人间之水污浊,野外者则清洁。俱为一水,源从天涯,或清或浊,所在之势使之然,非干心性也。侯爷品性纯良无以复加,然不能融于世,又谈何作为?天道有真伪,真者固与天相应,然伪者人加智巧,亦与真者无异。只恐侯爷之诚未能感天,却被矫情伪饰者所扰。”他这话已说得十分露骨,不管他兄长如何立场,至少他是真心实意想辅佐好曹植。
曹植却只微微一笑——司马孚自从入府几乎天天向他谏言,他固然念其一番好意,但早已不大当回事了。
刘桢见他全不在意,又道:“克己复礼本为国之正道,侯爷岂能不纳?”
“哈哈哈……”这种话从刘桢口中说出,曹植总觉好笑,“公幹亦知克己复礼?外面那些朋友嬉笑戏狎,论起来你可是始作俑者!”一句话倒把刘桢噎得无言以对,真不知这些年他与曹植意气相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司马孚还欲再谏,忽见郑袤急匆匆闯了进来:“启禀侯爷,崔公被大王下狱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立当场,刘桢疑惑地问:“哪个崔公?”
“还有哪个崔公?崔季珪崔大人。”
“胡言……怎么可能……”曹植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相信。在他们看来崔琰不但是国之忠良,还是曹操所倚重的大臣,十余载恪尽职守,怎么可能获罪?
“千真万确!”郑袤急得跺脚,“有人与崔公作对,寻了一封他与杨训往来的书信呈献大王,也不知上面写些什么,大王看后指责言辞不逊,派人连夜将崔公抓捕入狱。今晨消息传开,众臣都争着往宫中求情呢!”
曹植蹙眉片刻,却道:“料也无甚大事,这般老臣父王不会随便处置。以前贾逵不也下过狱么?前几日徐奕遭斥罢官,如今不还在朝里挂着议郎的衔么?崔公秉性倔强难免与人结怨,父王自会明察秋毫,再说还有群臣保奏,料也无妨。”
“借一步讲话。”郑袤也不顾尊卑了,拉着曹植出门来至檐下,耳语道,“我听宫中之人传言,构害崔公的好像是丁仪。”
曹植一怔,顷刻间明白了——丁仪欲扳倒崔琰助我登位,怪不得近来少来我府,果真是故意避嫌;可崔琰是耿介忠义之人,若这样被丁仪整倒,岂不是我害了他老人家?
“丁正礼做事太过偏激,事先竟不与咱商量。”郑袤话要说又恐刘桢他们听见,小声嘀咕着,“听闻信中所言非同小可,大王震怒已极,绝不会轻饶崔公。此事关乎侯爷声誉,无论如何您得入宫保奏,免得旁人说三道四啊!”
“这……”曹植犯了难。论情论理都该出头为崔琰说句话,无奈他原配夫人乃崔琰侄女,连信上写的什么都没搞清楚,这么冒冒失失跑去保崔琰,倒似是徇私情!曹植暗暗埋怨丁仪做事不当,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家僮禀报:“夫人请侯爷后宅叙话。”
“你且等等。”曹植甩下郑袤先奔后面,一进后宅垂花门,就见妻子崔氏跪于当院,后面还有一堆女眷,皆是崔家之人,也都陪跪着,“你们这是……”
崔氏以膝代步爬到丈夫身前:“贱妾恳请夫君救我叔父一命!”
曹植与她虽不敢说举案齐眉也甚是恩爱,连忙搀起:“你这又是何必?我自会想办法,这事急不得。”
崔家之人怎能不急?崔琰之女跪在地上泣道:“侯爷岂不知我父何等忠良?昨夜虎豹士闯入我府,不由分说就将他绳捆索绑拿往监中,大王天威难测,若再不救只恐……只恐……”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众女眷也都跟着哭。
还有个衣饰华贵的老太太,也不知是崔家什么人,又是叩头又是央求:“我家大人阻侯爷为嗣,老妪代为谢罪。只求侯爷念在与崔氏联姻份上,您就高高手,饶了我家大人吧……以后清河崔氏对侯爷忠心不贰……”
“啊呀!这从何说起!”曹植就怕有人瞎揣摩,可现在连内眷都认为崔琰是他害的,怎逃世人悠悠之口?懒理是非偏偏惹上是非,曹植急得团团转,一院子女眷搀也不是、扶也不是,妻子也跟着啼哭不止。
曹植把心一横:“也罢,我去求情便是。”回到前院见郑袤连马都叫人备好了——听说夫人找他,就料到得闹这么一出!
两人牵马出院,外面相候的宾客一股脑儿围上来施礼。刘伟笑呵呵道:“在下特来请临淄侯赴宴,钟公新近举荐一个才子,还是尊家同乡,名唤魏讽,谈吐风流出口成章,已在西曹备选。今日我与家兄做个小东,邀了不少好友,连宋仲子先生也要来,请侯爷赏光。”刘伟的家兄正是曾为五官将文学,又调任朝臣的刘廙。
这会儿哪还有工夫赴什么宴,曹植把崔琰之事简单说了。这帮人不少在朝中挂了职衔,虽没什么正经差事,入见倒不成问题,听说要保崔琰,个个跃跃欲试,不为崔琰也得给临淄侯面子啊!立时凑了十多人,司马孚趁乱去了趟偏院,竟把家丞邢颙也搬请出来了。现在也顾不得长幼高低了,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都往王宫赶。吵吵嚷嚷递了牌子,刚至显阳门下,就见峨冠林立袖袂如云,几十名官员早候着请见呢。
崔琰何等人物,朝中出这么大事群臣焉能不来?列卿钟繇、王朗、王修、国渊,尚书台袁涣、凉茂、毛玠、杨俊、何夔、常林、傅巽,就连刚罢职的徐奕也来了,其他似桓阶、辛毗、陈矫、司马懿、贾逵、杨修之流数不胜数,朝廷和幕府的重臣几乎凑齐了,独缺西曹掾丁仪。曹丕站在最前面,似被挡了驾,手足无措甚是焦急。
“大哥,怎不进去?”曹植分开人群挤到前面。
曹丕还没说话,辛毗一旁冷冰冰道:“大王不准我等进去保奏,临淄侯想必无妨吧?”
曹植听出他有揶揄之意,八成也误会了,忙提高声音对在场众臣道:“崔公乃我大魏耿介之臣,有比干之烈、史鱼之直,无论如何咱们也要保他无恙!”刘修、刘伟那帮人都是随他来的,纷纷摩拳擦掌:“对!临淄侯说的对!”说着都涌到前面,嚷着要内侍臣入奏请见。
曹丕却悻悻然瞟了兄弟一眼——整倒了徐奕又害崔琰,还来虚情假意充好人。三弟啊三弟,一奶同胞我竟不知你这么奸诈!
群臣忧心忡忡等了半个时辰,才见有个十几岁的小寺人昂首阔步而来:“大王有令,求情保奏一概不准,命尔等速速散去不得啰唣!”说罢转身便去。
曹植识得是新近受宠的小黄门严峻,赶忙拽住:“严公公且慢,我兄弟能不能进去?”
严峻虽是孩童,却甚机灵,满脸堆笑道:“大王说不见,小臣做不得主,二位世子还是回去吧。”
曹丕却问:“现在谁在父王身边?”
严峻本不该说,又不敢得罪五官将,小声道:“骑都尉孔大人和丁西曹在里面呢……小臣复命,少陪少陪。”再不容他兄弟再问话,赶紧一路小跑溜了。
群臣不得入见更觉忧虑,也不知谁嚷了一声:“我等在此跪候,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把崔公保出来!”
“使不得!使不得!”又有人道,“大王年迈脾气愈戾,别再救不出崔公,把大家都陷进去。不如……不如留下五官将与临淄侯,咱们到大牢看看,即便见不着崔公,跟狱吏托付一下也好啊!崔公也一大把年纪了,先把他照顾好,咱再想办法。”
“走走走。”群臣拿定主意熙熙攘攘散去,只留下曹丕、曹植,两兄弟一东一西立于显阳门下,彼此再没说一句话……
司马懿早在人群中望见兄弟司马孚,趁着大伙出宫扰攘之际,把他拉到僻静之处,鬼鬼祟祟问道:“丁仪构陷崔琰之事临淄侯可知?”
司马孚还未得闻,险些叫出声来。司马懿赶紧捂住他口:“不知便好,此事莫要张扬。”
司马孚余悸未消:“这岂不是陷侯爷于不义吗?”
“哼!”司马懿冷笑,“什么义不义?少说这等迂腐之言,徐奕、崔琰都叫他扳倒了,若毛玠再受斥获罪,满朝文武震怖,日后谁还敢再保五官将?丁正礼可真够狠的……你最近有没有给临淄侯进谏?”
司马孚连连摇头:“谏言倒是不少,无奈侯爷不纳,还是与刘修那帮闲人厮混。”
司马懿却很满意:“纳不纳忠言是他的事,谏不谏是你的事。只要吾弟尽到职责,给临淄侯留个忠心耿耿印象便是。”
“在其位,谋其政,理所应当。小弟既为临淄侯侍从,自然全力辅佐侯爷,兄长你呢?”
“我?”司马懿一笑,“我还帮五官将。”
司马孚困惑不解:“兄长助秦,却叫小弟仕楚,究竟为何?您到底是为五官将而谋,还是为临淄侯而谋?”
“我的傻兄弟哟!”司马懿拍拍他后脑勺,“时局未明前途未卜,可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是为咱司马氏的前程而谋啊!”
忠臣屈死
群臣皆知崔琰获罪,却不晓其中细节。原来祸头始于一年前选官之事,当时崔琰推荐了钜鹿文士杨训等进入幕府,这杨训为人倒是很正派,办事才能却不甚高,也是选官之事多恩怨,未免有些人说杨训些闲话。月前曹操晋位为王,杨训带头上了份贺表,颇多赞誉之词,于是又有人说其谄媚行亏,闹得他还挺委屈。毕竟是自己提拔的人,崔琰不免重视起来,找杨训要来了那份表章察看,发现是有些溢美之词,尚在情理之中,便没当回事,给他写了封信表示安慰。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无奈其中有人作梗。丁仪愤恨崔琰、毛玠已久,又想助曹植铲除绊脚石。何夔受任东曹掾向曹操谏言,被曹操接受,从此选官事务不再按崔、毛之策进行。丁仪看准了这机会,又与校事钩手,千方百计要寻二老臣之过。
也是事有凑巧,杨训看了崔琰的信,感到些安慰便丢到一边了。那绢帛之物在当官人看来不算什么,寻常仆僮却甚为珍视,一般衙门里无用的绢帛都取走使用。杨训家有一仆人,得到此绢洗也没洗,竟用它拢发包巾,当了帻笼。这人出门办事,行走在邺城大街上,头顶黑黪黪“崔琰”二字,正被校事爪牙看见,忙抢了来递交上去,于是此信辗转又落入丁仪手中。丁仪掌灯夜读咬文嚼字,把似有争议之处都勾画出来进献曹操。曹操看后勃然大怒,这才将崔琰下狱。
群臣不明所以东打西探,终于得知点儿缘由。原来崔琰信中有句话触了曹操霉头:“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但这句话可有多重解释。可以是安慰杨训——看了你的表,感觉不错,时乎时乎,随着岁月推移大伙就不议论你了。也可以视为是对时局的分析——看完了你的表,事态还不错,时乎时乎,随着岁月推移朝廷的局面会有改观的。当然,也可以视为正话反说,对曹操的怨咒——看了你的表,还不赖嘛,时乎时乎,随着岁月推移他曹某人会变的。这也暗示曹操可能很快就要篡汉称帝。
曹操想当然就把它设想成了最后一种解释,因此震怒。魏王偏要小题大做治崔琰的罪,群臣进谏一概挡驾,好在毕竟没明言咒骂什么话,崔琰在牢里住了两天,便被罚输作左校,服了苦役。群臣自然有份良心,又多有受其提携着,三五成群去看望这位受委屈的同僚,今天送件衣服,明天送些吃的,左校署也不敢为难这位大官,崔琰就算没受什么委屈。
这事过去也就算了,多数人看来似刘桢那等人都能在左校署周游一遭官复原职,崔琰更无大碍,不过是等大王消消气。哪知时隔七日曹操突然召集朝会,又翻出了这件事……
西宫文昌殿庄严肃穆,为了这点儿事曹操竟动用了大朝的规模,他坐于王位之上,面沉似水,愤愤而言了半个时辰。除了病势沉重的袁涣,朝中所有官员都到了,连曹丕、曹彰、曹植、曹彪兄弟都在场旁听,大家垂首而坐默默不语,聆听着曹操咄咄逼人的训教:
“自天下混乱纲常尽失,以下克上简傲成风,此皆乱世之弊也。昔日孝章皇帝召集学士在东观论学,修下《白虎通》以为世间纲常之准则,有言‘君为臣纲’,此乃万世不易之度……孤纵横半世,群臣将领莫不亲手拔擢。或初随者、或降服者、或征辟者皆孤之信赖乃得功成富贵,今虽为将为卿,岂可负孤之厚遇?放辟邪侈,讪谤忤上,此乃忘恩负义也……昔主父偃居功自傲、收受财货,不免孝武帝之族;韩歆指天画地、诋毁朝政,难逃光武帝之诛。近者少府孔融、议郎赵彦妄言受戮还不足以为训?谤上者必不得以善终……”
曹操底气十足声色俱厉,俨然已是天下之主,但是这些忠君礼法之言从他口中说出还是显得不伦不类。一个本身就背君欺上、践踏纲常的人,有一天突然洗心革面说出这种话,谁能接受?或许他一生的悲剧恰恰在此!
群臣都明白这一番长篇大论由何而发,低头忍受着训斥,大气都不敢出,直至曹操把话说完,大殿上连个咳嗽声都没有,又旱又热的天气,人人头上一层汗珠。时隔半晌,尚书毛玠出班举笏:“大王之言臣等铭记不敢忘怀,然崔季珪之事……”
“你还要替他求情?”
毛玠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臣不敢求情,然崔季珪清忠高亮,雅识经远,推方直道,德才兼备,此番因言获罪实乃无心之过,请大王宽宥,早复其官。”
“嘿
嘿嘿……”曹操冷笑道,“复官不可能。实不相瞒,就在此刻校事已前往左校署,责令其死!”
“啊……”群臣大吃一惊。
毛玠双眼一黑,笏板松手,险些晕倒在地,就势爬下:“大王开恩。”
“大王开恩……大王开恩……”卿者王修、国渊等,中台凉茂、何夔等,郎者辛毗、司马懿等乃至四位公子尽皆出班跪倒。
“晚矣!”曹操一甩衣袖,竟有一丝得意之色。
毛玠不知不觉眼泪已下,斗胆道:“崔公有何必死之罪?”
曹操合上双眼:“他书中所言悖逆已极。生女耳……生女耳……”这七天里这个“耳”字一直在他脑中盘旋,不过却不仅是崔琰所写,还有十六年前玉带诏上那句鲜红的“诛此悖逆之臣耳”,那个“耳”字最后一竖拉得很长,仿佛还在滴血;崔琰所写跟它一模一样。曹操猛然睁开眼,不敢再想下去,当然这话也不能说,却道,“‘耳’就不是个好字眼,民间生子有弄璋之庆,生女若问起,不过搪塞一句‘生女耳’,他这是咒骂我!”
群臣都听糊涂了,怎么连民间生男生女都出来了?曹操又道:“姓崔的自恃河北望族,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孤本来就是杀杀他威风。哪知他竟无悔改之意,这几天来我秘遣使者多次窥探,他在左校署依旧是我行我素大言不惭。还有你们!”
“呃……”群臣更感惊愕。
“你们天天去拜会他,替他说好话,听他发牢骚,哪把孤放在眼里?你们以为孤是谁?孤是你们的王!”曹操把御案拍得山响。群臣肠子都悔青了,本想照顾崔琰,一片好心反把人家害了。
“听好了!”曹操颤抖着左臂站了起来,“崔琰之事不准再提,谁若再敢为之声辩,与其同罪!散朝……”
众臣狼狈万状,惶恐者惶恐、哀伤者哀伤、窃喜者窃喜,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曹丕兄弟更是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摸着墙边欲去。
曹操一眼瞥见:“你们四个给我站住!”
哥四个不敢再躲,直挺挺跪成一排。
曹操先对曹植道:“崔氏乃你之姻亲,今已获罪日后少跟他们走动!你须专心读书磨炼才干,以后再有枪替之事绝不轻饶!”
“是。”曹植忍着悲痛重重磕了个头。
“你!”曹操又把目光扫向曹丕,“姓崔的保你是不是?靠不住的,再敢拉帮结派,小心我废了你的官职。听说司马懿跟你走动挺多啊,叫他也留神这点儿。清河崔氏我杀了,再多杀一个温县司马氏也无所谓!”曹丕噤若寒蝉,叩首不能语。
“老二,你封侯就了不起吗?留神我撕了你的皮。”
“哦。”曹彰是满不在乎,三天两头挨训,习惯了!
“还有你!”曹操又把手指向曹彪,“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想些什么,我骂他们仨你高兴是不是?有你哭的时候!”
“不敢不敢。”吓得曹彪连连磕头。
“一群不成器的东西,都给我滚!”曹操声嘶力竭喊了一嗓子,既而坐在地上连喘大气——怎么了?究竟怎么了?四月称王,五月就日蚀!老天不下雨,百姓说闲话,孙、刘灭不了,病也治不好,儿子不争气,大臣不听话!天憎人怨,无一件顺心事!他心里也委屈啊……
群臣嗟叹着步出魏宫大门,人人心中皆感寒意。曹操这不仅仅是在杀崔琰,也是在杀鸡儆猴,他如今称孤道寡已经是王了,再不能似以前那般随便亲昵,再不能像以前那般直言无讳。天下动乱了三十多年,从今以后又该过那种伴君如伴虎的日子了。
最痛心的当属毛玠,他与崔琰共掌选官之事长达十年之久,相濡以沫生息与共,如今面对老朋友的死竟束手无策,抬起头眼望着似火骄阳,心中宛如油煎!
“快走!磨磨蹭蹭做什么?”一阵喝骂和皮鞭声传来。
群臣望去,但见刘慈等虎狼吏正驱赶着一群黥面髡发的囚徒,往东门而去,这都是近两个月因“造谣惑众”之罪被县令抓捕的罪犯。曹操怨恨有人说天降灾异,杨沛也是严苛酷吏,凡这类罪人不但本人获刑,妻子儿女也充作官奴。这队破衣烂衫身带桎梏的囚犯自大街上一过,每人都被这无情皮鞭、残酷世道、炎热烈日折磨着,痛哭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毛玠眼望着这群囚犯,又想起今日无辜受诛的崔琰,痛心疾首,不禁手指囚徒放声悲叹:“苛政猛于虎也。使天不雨者,盖此也!”他这声悲叹声音极大,群臣无不随之摇头叹息。可就在人群中,西曹掾丁仪却眼神一亮,慢慢绽出了微笑……
就在群臣嗟叹之时,赵达、卢洪也奉命来到采石场:“崔公,您还不明白大王的心意吗?您也是堂堂清河崔氏河北望族,怎连脸皮都不懂得要,叫我们说您什么好?”
“呸!”崔琰项挂锁链身披囚衣,兀自虬髯虎目威风凛凛,“你等宵小也配嘲弄老夫?戕害忠良血债累累,早晚一日不得善终!”
“好好好。”赵达爱搭不理,“我得不得好死不劳您老人家操心,可您这事怎么办呢?”
“我要见主公!”崔琰挥舞着锁链,状若疯癫,“崔某人忠于社稷无微芥之过,何以如此辱我?我有何罪,我究竟何罪?”他声若洪钟,张牙舞爪朝卢洪怒吼着,两旁看押的士卒都拉不住。
卢洪办了十几年这等差事,还是头一回遇到这般强横之人,竟被他吓得连连倒退:“您、您别冲我们发火啊!”
“算了,您歇歇吧。”赵达冷笑道,“主公托我们给您带件东西,您一看就明白了。”说着从身后兵士手中接过一口宝剑。
此剑湛青碧绿,在炎炎日头下泛着耀眼光芒——崔琰当然识得是青釭剑,曹操振威用倚天剑,杀人用青釭剑!
“叫我死……”崔琰霎时间沉默了。
赵达笑道:“实话跟您说吧,您若早知悔改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可您都当苦力了,还天天颐指气使吹胡子瞪眼,大王不杀您等什么?还有这满朝的大臣,天天来看您,自以为对您好,其实害了您啊!”
崔琰凝视着青釭剑,突然仰天狂笑:“哈哈哈……我崔某人就是这副脾气,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玉可碎,而不可坏其质;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大丈夫行无亏、志无改,身虽殒,仍可青史留名。死又何惧!反是他曹孟德要遗骂于后人了,哈哈哈……”他那摄人魂魄的狂笑声在山谷中“嗡嗡”回荡。
“这便好,你既明白也省得我们费事。”赵达松口气,把剑递上,“您自己动手吧。”曹操终不敢以斧刃加此名士,吩咐过务必逼他自己动手。
崔琰大手一伸抢过此剑,霎时间又转喜为悲,叹息道:“崔琰啊崔琰,你因耿介所以全身,亦所以亡身。可惜……可惜……”
赵达见他久久不动手,催道:“您快点儿吧,可惜什么?”
“可惜什么?”崔琰持剑在手,把眼一瞪,“可惜我崔某人烈士之心、文士之才、武士之胆,不能将你们无耻奸臣斩尽杀绝!”说罢举剑便刺。
“妈呀!”赵达万没料到他还有这手,抱头鼠窜还是慢了一步,剑尖在屁股上划道大口子。
众军兵立时乱了,各拉兵刃。崔琰却道:“此剑上诛奸佞、下诛群寇,岂能杀我这有德之人。给你吧!”朝着卢洪面门就掷了出去!幸亏卢洪躲得快,那也擦着耳根子过去的,削掉一块头皮,血也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