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钟粹宫落寞,彼时的惠贵人登门感慨,深宫内四季轮换的永远不是什么花红叶黄,而是这各宫各院时起时落的景象。眼下正月里冬去春来,谁能想到翊坤宫的宜嫔在那样闹一场,生生惹怒了太皇太后之后,还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传说是她花银子让乾清宫的太监引着皇帝打那儿过,好瞧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动容。又传说是皇帝本来就对她青睐有加,才私下向太皇太后求情免了宜嫔的责罚。反正林林总总,无一不是吃醋之人说出来的酸话。
但话虽如此,永和宫的光芒依旧耀眼。元宵这一晚,众人伸长脖子瞧着皇帝会去哪一宫,是不是宜嫔风头正劲,就要把永和宫忘了。可玄烨再如何也不会忘了与岚琪的定情夜,这一晚散了宴席侍奉皇祖母安寝后,两人便携手漫步回去。
元宵节前下了一场大雪,眼下化雪最是寒冷的时候。玄烨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摸摸岚琪另一只手,嗔怪道:“好好放着暖轿不坐,非要走回去,瞧瞧手冰冷的。”便把她的手放在嘴边呵气捂暖,又让后头的人拿手炉来,劝她,“轿子就在后面跟着,坐轿子可好?”
岚琪却拉着皇帝的手继续朝前,玄烨跟上来,就听见她说:“这些日子见到皇上的时间越来越少,难得能在一起,就想时时刻刻都看到您,坐轿子可就要分开了。”
“慢些,小心摔。”玄烨跟在她身后,被她拉着一步步朝前走。近来他的确多去宜嫔那里,那一日酣醉在乾清宫后,就再没在永和宫过夜。偶尔白天过去瞧瞧,或进午膳或喝杯茶,都是说说话的工夫,大多是亲近宜嫔,或者在承乾宫、咸福宫。心里想过她会吃醋,可每次相见人家都笑得那么美那么甜,心里就踏实了。眼下见她活蹦乱跳地在前头,心里喜欢,忍不住便逗她:“这些日子,是不是吃醋了?”
岚琪转身停下来,骄傲地看玄烨:“皇上今晚若不来,臣妾可真要吃醋了。臣妾已经跟太皇太后说,要是您今晚还去别处或在乾清宫里,臣妾正月里都不打算出门了,也不去慈宁宫侍奉了。”
玄烨含笑皱眉,轻拍她的额头:“你脾气这么大,还敢对皇祖母撂摊子?”
“可不?都是太皇太后和皇上惯出来的,改不了了。”岚琪说着骄傲地一甩脖子,竟耳听得轻轻一声“咯哒”,脖子立刻僵在那里,疼得她忍不住呜咽,“皇上,脖子……脖子动不了了。”
“怎么了?”玄烨惊愕地伸手去捧她的脑袋。
岚琪的身子忍不住往后缩,呜咽着:“疼,疼,皇上轻点儿。”
“还能动吗?慢慢试着转回来。”玄烨捧着她的脑袋,一点点想转动她的脖子。可是岚琪疼得眼泪直流,摆手求饶:“不能动了,皇上别转了,脖子要断了……”
玄烨气得直想揍她,可还是忍住了,把人抱起来,吩咐李公公宣太医找正骨师。后头暖轿跟上来,可她死活扒着门不肯跟皇帝同辇,才又把她扔进自己的暖轿里,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去。有值夜的太医,倒是来得快,但正骨师不值夜,要出宫去人家家里找,直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
正骨师摸索揉捏了半天,说了一声:“娘娘,失礼了。”就听“咯噔”一声响,岚琪的脑袋这才正过来。剧痛和惊吓之下,一张脸挂着眼泪惨白如纸,正骨师和太医又说了些小心的事宜,这才折腾一场退出去。
众人来侍奉洗漱,玄烨满面怒气,岚琪要亲手伺候他,被骂“待着别动”。环春凑过来对她眨眼睛,轻声地说:“主子,您消停点儿吧。”
待洗漱更衣罢,宫女太监们都退了下去。两人都已着寝衣,岚琪还坐在炕上,便笨拙地要下地。明明脖子能动了,可她胆小不敢动,动作僵硬不得要领,半天还没磨蹭下来。玄烨直看得肠子痒痒的,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放回到床上,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你胡闹什么?好好一晚上,折腾这些事。还说要和朕时时刻刻在一起,那都是废话?”
可是再怎么生气,看到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是很心疼。着急的是万一有什么大麻烦,她身子受损就是一辈子的遗憾。现在太医和正骨师都说没事了,他松口气,想想又实在好笑,骂她也不敢还嘴,蜷缩成一团,看得人心软。
“还疼吗?”玄烨一躺下来,身边的人就钻进臂弯里赖着。他怎么舍得再训她,温柔地摸着脖子哄她,“不舒服一定要说,朕骂你是心疼你,可不许怕挨骂就不开口。”
“知道。”岚琪软软地应着,小声问,“皇上,是不是扭严重了脖子真的会断,还会死?”
“你也知道?”玄烨哼哼,“但可怕的还不是死,若是弄得半……呸呸呸,不说了,你不记得那八个字了?提什么死,你要一辈子陪着朕的。正骨师说得不错,你每日伺候皇祖母,反反复复做那些事身上骨骼都僵硬了。朕过几天让他们找个女道士来,你跟着练练太极,活动活动筋骨。”
岚琪却窝在他怀里软软地说:“皇上多在永和宫住,臣妾的筋骨就松了,练什么太极呀。”
床榻上静了须臾,玄烨没听懂,岚琪是心虚,但很快就有笑声。玄烨在她腰下重重掐了一把:“不害臊,你现在真不害臊了。”又逗她,“多好的日子,非要瞎折腾。朕是舍不得再辛苦你的,好好把脖子养几天,今晚老老实实睡觉。”
岚琪也有自知之明,今晚脖子弄成这样,断不能再行春宵云雨,便想哄得玄烨高兴些,两人说说笑笑多好。因都吃了酒有些兴奋,依偎着天南地北地闲聊,玄烨忽然想起一件事,嘱咐她:“二月末钮祜禄皇后三年忌日,朕已决定一并将赫舍里皇后梓宫也奉移至昌瑞山景陵。到时候要离宫大半个月,三月中下旬才回来。朕会带太子同行,你在宫里,好好照顾皇祖母。”
“臣妾知道了,皇上放心。”岚琪应着。
“还有件事,朕犹豫要不要对你说,说了怕吓着你,不说又不知你将来会不会犯傻被人欺负。”玄烨叹了一声,翻过身把岚琪抱满怀,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朕先问问,你自己愿意不愿意知道?”
岚琪猜不透:“什么事,皇上这样紧张?”
玄烨声音沉沉:“大阿哥误食毒菇月饼的事,有结果了。朕不打算告诉惠嫔,反正她也不会来问,拖着就拖着吧,可是你……”
岚琪即答:“臣妾想知道。”
夜深沉,早已过了各宫各门落锁的时辰,翊坤宫门前却一阵热闹的动静。宜嫔立在门前,惠嫔裹着氅衣正要上轿子,笑盈盈地说:“快回去吧,小心冻着。我这里拐个弯儿就到了,不碍事的,明儿见。”
宜嫔客气着,还是坚持目送暖轿离去,才冻得哆哆嗦嗦回寝殿,站在炭盆边上烤火。桃红端来一碗热奶给她暖身体,轻声说:“惠嫔娘娘是有法子,公主被她哄着就不哭了。”
宜嫔喝了热奶,才过来摇篮边,伸手给恪靖掖被角,眼中有慈爱之色,嘴边却冷笑:“乳母不比她有法子?不过是见她上赶着来帮忙,我顺势而为罢了。她是瞧见我日子又好过了,就来巴结。这宫里头,她说好听了是八面玲珑,说难听些,不就是墙头草?但她身后有明珠府,我们郭络罗家远在东北,和她相处好些,不是坏事。”
桃红则笑:“说到底还是皇上心疼主子,连太皇太后的旨意都能改,这是您的福气。”
宜嫔坐到镜台前,瞧着镜子里自己的姣好面容,示意桃红替她拆了发髻,却又呆呆地看着出神,好半晌才说:“太皇太后折腾我,多半是为乌雅氏出口气。那些事我和惠嫔心照不宣,我一直心虚害怕,更不敢去争辩什么。要说那天在宁寿宫前闹,我一来是真的有些醉,二来实在无法忍受骨肉分离。谁晓得会转运,皇上又怜惜起我来了。你们都说是我的福气,是万岁爷疼惜我,可我做他枕边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可明白了。”
桃红却看得开些,劝她:“主子惜福就是了,管他为了什么呢?万岁爷对您好,就是这宫里的脸面,咱们风风光光地过日子不好吗?皇上来了您笑脸相迎,好好侍奉皇上,若有一男半女,太皇太后可就不能再抢走了。”
宜嫔颔首:“眼下只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说着这句话,镜中人眼里又闪过不屑的寒光,自嘲着,“连佟贵妃都斗不过她,被太皇太后看管得束手束脚,我真是自找的麻烦,被惠嫔煽动得迷了心窍。”
此时突然一声巨响,外头不知摔了什么东西,便听得有人哭喊:“放我出去……”眼瞧着恪靖要被惊醒,宜嫔面上黑沉沉地浮起杀意,喝令桃红:“管住她,该给她吃的药,别停了,我不要听见她大呼小叫。”
翊坤宫的喧闹很快被遏制,深夜里,谁也不知道郭贵人又被灌下了什么药。只是近来她变得越发安静,可一面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面偶尔发作起来就歇斯底里。自然这一面不会露在人前,每每皇帝来翊坤宫时,郭贵人都在沉睡。外人只当她身体不好,谁又会来真正地关心和计较。
日子一天天过去,德嫔曾跟太皇太后开玩笑说,元宵夜皇帝若不去永和宫,她就再也不出门,也不去伺候老人家。结果皇帝明明去了,她还是不出门。老人家后来听玄烨说起她脖子扭伤的事,笑得合不拢嘴,直言岚琪就是个活宝,这么些年了还是满身孩子气。之后又听说皇帝决意将两位皇后的梓宫都奉入景陵,便不得不提起中宫虚悬的事。
对于再立新后,玄烨一直淡淡的。三年来朝廷上也不是没人提过,毕竟后宫不能无主。可玄烨就是不松口,对于两大家族也尽力做到不偏不倚,所有人眼巴巴一等就是三年。今年两位皇后的梓宫都要入陵,朝廷上下难免又开始松动。也有老臣来向太皇太后进言,希望皇帝能立后,大清不能没有国母。
“皇祖母和皇额娘都是国母,何来没有国母一说?”说起这些话,玄烨依旧态度强硬,对太皇太后道,“往后他们再来烦扰皇祖母,您就打发他们来乾清宫找朕说话。”
太皇太后一向知道孙子的心意,不过是把这些话传递给他,玄烨也不是在冲她发脾气,她反安抚孙儿说:“你生气做什么,他们也有他们的顾虑。我说给你听,不是要逼你立后,是让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孙儿明白,是不想委屈您受累。”玄烨心平气和下来,又笑道,“眼下后宫里,佟贵妃虽尊,但钮祜禄皇后薨后凤印一直没有归属。今年若三藩大定,孙儿要给您和太后再上徽号。届时还请皇祖母下旨,朕要大封六宫,并将凤印交付贵妃代掌。”
太皇太后则道:“贵妃至今不理六宫的事,她掌凤印,你不怕宫里乱了?”
玄烨却笑道:“贵妃的心思很简单,满足她所想要的一切就成。何况她一向懒得管六宫的事,也没有能力管。从前现在都是荣嫔、惠嫔在掌理,往后凤印在她手,未必要她亲力亲为,她自己会有分寸。就算真有出格的事,总有皇祖母您在,多加训诫几句,孙儿高枕无忧。”
太皇太后嗔笑:“你就不愿我安安生生过日子。”
玄烨道:“只怪岚琪年纪不如她们,不然有她主理六宫,您就能和孙儿一起高枕无忧了。”
“岚琪?”太皇太后笑着摇头,殷殷叮嘱,“你舍得让她做事,我还舍不得呢。忙六宫事就不能时常在我跟前,何况这几年又年轻身子又好,你该多疼她些,让她安安心心给我多添孙儿才是。”
玄烨竟有些赧然,笑道:“这些话叫她听见,更要得意胡闹了。”
“她几时真正得意过?不过是在你面前耍耍性子撒娇。从我年轻那会儿到如今,见过所谓的宠妃,从来都不是她这个模样。都说我偏心她,可我不也是几年冷眼看下来才真正喜欢上?那会儿苏麻喇一心说她好,我还很冷静说是不是装出来的呢。”太皇太后说起岚琪,心里就暖融融的,满面慈爱,对玄烨笑道,“皇祖母身边有她在,你就安安心心在前朝忙碌,孙子媳妇里头,只有她最好。”
玄烨当然欢喜,之后闲话几句,苏麻喇嬷嬷带着太医院的人来禀告,说咸福宫里已经安排下产房,请皇上近些日子不要再往咸福宫去,觉禅常在临盆在即。倒是提起这个人,太皇太后说:“这个觉禅氏样貌太妖娆,我瞧着不喜欢。别怪皇祖母啰唆,你心里要有分寸。”
玄烨淡然,只道:“皇祖母放心。”
转眼过了正月,二月初五是胤祚的生辰。因钮祜禄皇后三年祭奠在即,又年节里摆宴铺张花费大内不少银子,加之太后也没有给五阿哥胤祺摆宴,岚琪便辞却太皇太后的好意,不给儿子大肆张罗周岁宴,只一早带着胤祚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和太后磕了头。
小家伙现在已经晃晃悠悠能走几步路,结实健康。旧年今日难产时,人人都为母子俩捏一把汗。眨眼一年就过去了,孩子越长越好,太皇太后更是十分钟爱,说等胤祚再长大一些,她要亲自教导他。
太后则因五阿哥六阿哥年纪相仿,最爱把他们摆在一起看,都是虎头虎脑胖嘟嘟的样子。胤祚长得更好些,和小哥哥在一起,看着像双生子一般。今日也给胤祚很大一笔赏赐,与岚琪说:“盼着他们长大,将来一起上书房一起念书习武,一定是兄弟里最亲厚的。”
亲热地说几句话,岚琪就要带着孩子走了。虽然不铺张摆宴,但永和宫里还是准备了席面请各宫来聚聚,端嫔荣嫔几人更是正月里就向她讨酒吃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便不留她。等岚琪抱着孩子返回永和宫,才给胤祚换完衣裳,就听见胤禛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奶声奶气地喊着“德娘娘”。岚琪放下胤祚出来看,小家伙一身吉服,手里捧着一只新的布老虎。不再是从前陌生的样子,一见她就摇摇晃晃扑过来让岚琪抱,挥舞着布老虎说:“给弟弟,布老虎给弟弟。”
岚琪抱着他进来,胤祚一见哥哥就兴奋,胤禛把布老虎塞给他,骄傲地说着:“额娘做的,给弟弟。”
胤禛随侍的乳母嬷嬷们也跟进来,将正规的贺礼摆下,说是贵妃娘娘赏赐六阿哥周岁的贺礼。岚琪谢恩,又说贵妃让四阿哥在这里玩一天,下午再来接。岚琪便道该去请贵妃也来坐坐,乳母尴尬地笑道:“娘娘她身上不自在,说改日也请德嫔娘娘您过去坐坐。”
“也好。”岚琪不敢勉强,转回身看护两个儿子。不久荣嫔端嫔都结伴而来,就连惠嫔和宜嫔都到了。都是场面上该有的客气,给永和宫面子,自然也是给太皇太后和皇帝面子。
而女人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说些闲话。眼下还未摆膳,孩子们都在胤祚的屋子里玩乐,众人围坐着喝茶吃点心,话赶话的就要惹些是非。好事者如安贵人之类,如今地位身份不上不下,说话更加没忌讳。又吃醋宜嫔走运因祸得福,见她今日也在,便酸溜溜地说:“怎么五阿哥没来,德嫔娘娘没请太后把五阿哥送来兄弟姊妹聚一聚?”
边上宜嫔果然变了脸色,垂首掐着手里的大石榴,弄得满手嫣红的汁子。惠嫔正坐在她边上,轻声劝一句:“总有嘴碎的,管她呢?”
而岚琪是被问的人,不能不回应,笑着敷衍:“我去请安时五阿哥就在慈宁宫,可要走时孩子却睡着了。太后说五阿哥昨晚睡得不好,今天不能贪玩儿,就没让过来。”一面就岔开话题,唤环春换茶,说皇帝知道她今日宴客,赐了好茶好水,请姐妹们品尝。众人都知道德嫔早年就是在慈宁宫侍候茶水才讨得喜欢,如今能喝她一杯茶倒是很难得。
为了凑趣,将茶炉都摆在殿里,一起看她侍弄茶具烹茶,说说笑笑冲淡了刚才的尴尬。可茶快好时,紫玉匆匆进来,满脸莫名地说:“娘娘,郭贵人到了,说来给六阿哥贺喜。”
岚琪一时没多想,只管笑着说:“快请啊。”却听边上有人幽幽道:“万岁爷这就松口,让郭贵人出门了?”
更有人问:“宜嫔娘娘,皇上松口了吗?”
众人齐刷刷看向宜嫔,她满脸尴尬,至少在她出门前也没有这回事,指不定皇帝这会儿突然松口的。可这也太巧了,她不大信。
但永和宫的人已经去迎接,便见郭贵人进门来。原本光鲜亮丽的人,瘦了几圈面容枯槁,更不相宜地化了浓妆。猩红的双唇,惨白的肌肤,看得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安贵人更是说出口:“郭妹妹这是怎么了,瞧得叫人心里瘆得慌。”
岚琪有待客之道,让环春安排座位给她,可小宫女搬来椅子,却见安贵人拉着几位常在答应起来说:“把椅子摆这儿,咱们宫里就宜嫔娘娘和郭贵人是亲姐妹,亲姐妹当然坐一起。”又故意说,“瞧见宜嫔娘娘一人来,还以为郭贵人身子不好不出门呢。娘娘也真是的,您等等妹子一道来不是更好?”
边上惠嫔瞪了她们几眼,打圆场说:“宜嫔一早在我那儿看绣花样子,不是从翊坤宫来的。”
安贵人显然不服气,她不能对惠嫔失礼,但吃一吃郭贵人还成,毫无顾忌地笑着问她:“皇上下令撤了妹妹禁足令了吗?妹妹可不能为了贺喜德嫔娘娘,违逆圣旨啊。”
就连宜嫔都开口问:“安贵人说得不错,若是没有,你道声喜就回去吧,不然反成了德嫔娘娘的错。”
郭贵人冷幽幽看她一眼,目色死寂,皴裂的却厚厚地涂了胭脂的嘴唇翕动,阴森森地说:“自然是皇上下旨的。皇上说今天是六阿哥的好日子,臣妾也该来凑凑热闹,难道娘娘不喜欢看到臣妾出门?”
宜嫔被她这一噎,索性别过脸不说话,安贵人却在边上笑:“这是怎么说的,亲姐妹……瞧着仇人似的。”
“安贵人,本宫想去瞧瞧公主们有没有欺负弟弟,你去不去?”端嫔起身离座,朝安贵人使了个眼色,硬是把这个口无遮拦的人带走了。
出了门,端嫔拉着安贵人道:“咱们都是早年在宫里的,别怪我不提醒你,宜嫔真要拿你怎么样,你又能如何?人家位分比你高,你一时嘴上快意,她不计较是大度,若计较非要治你的罪,多少年在宫里的脸面都没了,你何苦?不说别的,就看郭贵人虐待觉禅氏被禁足,你曾经虐待戴佳氏,要是算起旧账,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安贵人很不服气,挤眉弄眼地嘀咕几句,突然又一个激灵,拉着端嫔道:“姐姐别怪我多事,真不是我多事要说这些,是我手下的宫女去太医院给我拿药时撞见的,说翊坤宫在太医院私下找人拿药,不知道拿的什么药,也不知道是给谁吃的。”
端嫔不解:“太医院里的事,都要经由荣嫔和惠嫔知道,没听荣姐姐提起过什么奇怪的事。”
安贵人还有几分机灵,轻声道:“惠嫔娘娘呢?再没有比她更跟红顶白的人了。这些日子宜嫔得宠,她都快把翊坤宫的门槛踩烂了。或许有什么是惠嫔娘娘知道,荣嫔娘娘这里疏忽了呢?”
“行了行了,我们不理事的人,不要瞎掺和。我劝你的话你要听听,如今宫里不是从前人少的时候,你再不管好自己的嘴,这回我能拉你出来,下回指不定谁的巴掌就招呼过来了,她们年轻的性子本来就没我们忍得住。”端嫔叹气道,“我只帮你这一回
,至于刚才那些话,我也没听见。”
安贵人最是胆小怕事欺软怕硬的主儿,被端嫔这么几句吓唬,再不敢胡言乱语。跟着去瞧了几眼孩子们,之后回到正殿里,已经要摆席面用膳了。
岚琪虽然极少张罗这样热闹的事,但在慈宁宫帮过不少忙,做起来也是一板一眼,妥妥帖帖在宫里摆了两桌酒席,不铺张也不寒酸。玄烨前几日还亲自来给她五百两体己的银子,岚琪伸手撒娇再多要一些,说她现在养个儿子不容易,被玄烨训斥贪得无厌。但是过几天又派人来叮嘱,让她请客就别太寒酸,银子不够花他来给。
这些闺房密语自然不能对外人说,岚琪今天到底还是像模像样张罗一餐饭。宾主尽欢,酒席散了后各自回去,只有荣嫔端嫔还留着说话,布贵人和戴常在去哄孩子午睡。她们三人在暖阁里歇着,都喝了些酒,脸上红晕还没散去。
实则荣嫔吃多了几杯酒,本想回去歇一歇,却被端嫔留下来说有话讲。这会儿环春奉茶后就带人退出去,她们姐妹三人坐着,岚琪给她们倒茶,就听荣嫔问:“你要说什么事?”
岚琪还不知有这缘故,抬头就听端嫔开始说安贵人告诉她的事,她皱眉道:“你们也瞧见郭贵人的样子了,这模样不请太医怎么成。可她们明着并不请太医,为什么暗地里又去拿药,拿的又是什么药?”
荣嫔显然不高兴,端着一杯茶只闻味道不喝,好半天才一口饮下,冷然道:“我和惠嫔理事,她素来是挑有功无过的事情来做。说出来其实也没多大意思,我不愿得罪她,也不想翻脸,心想辛苦些就辛苦些,却不知道她还有背着我的事?想想也一定是有的,自从皇上把觉禅氏弄去咸福宫,后来复宠了宜嫔,她就懒得来搭理我,有些日子了。算起来若是安贵人说的是近些日的事,也不奇怪。”
岚琪看似心无旁骛地侍弄茶具,实则早已把这些话在脑袋里想了几遍了。想想元宵那晚玄烨告诉她的赫舍里一族的行径,果然她当初没想错,的确是从宫外伸进来的手。而他们能通天似的伸手到内宫做手脚,甚至不惜要毒害大皇子顺带陷贵妃于不义,那么宫里头的人要做些什么,更是易如反掌。只是岚琪无法接受,她们亲姐妹也会互相残杀?
只听荣嫔冷笑道:“既然是翊坤宫自己弄药给自己妹妹吃,我们瞎操心做什么。她如此冷血无情,我们若插手,獠牙有毒,她指不定反咬一口。这个宜嫔可真厉害,瞧着挺好一个人,心里竟这么歹毒?那可是她亲妹子。”
端嫔幽幽地说:“就是亲妹子害得她连带着被皇上讨厌,如今好不容易翻身,她怎么还能由着这个祸害在自己身边?我们且瞧瞧,皇上今日为了六阿哥赦免她,过几天是不是就传出来说身子不好,又不出门了。我看刚才姐妹俩说话那架势,宜嫔是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一言一语说得岚琪心都冷了,这深宫究竟有什么魔力,弄得亲姐妹都要骨肉相残。端嫔和荣嫔平日也是很温和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却都一副看好戏的态度。但再想想自己,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今天听过了就是听过了,郭贵人是真病还是被她亲姐姐灌药,她也不会去探究。自己尚且如此,还有什么资格唏嘘旁人?
荣嫔最后也叮嘱岚琪:“你太慈悲,可是毒蛇冻僵了也不能拿身体去暖呀。宫里的事,别人的死活,看看就得了。”
岚琪浅笑:“我记着了。”
胤祚的生辰过得很圆满,佟贵妃虽然一直没有登门,却放任四阿哥在这里吃睡。直到傍晚岚琪觉得不合适了,才请乳母送四阿哥回去。可是胤禛抱着弟弟不肯放手,硬要在这里住一晚。岚琪生怕自己得寸进尺会惹得贵妃不悦,但胤禛又哭闹不肯和弟弟分开,他一哭胤祚也哭,一大一小弄得乳母们手足无措。
岚琪哭笑不得,最后折中法子,她不能过分地留下胤禛,却可以把胤祚送去承乾宫。小家伙一听说跟哥哥走,竟也是连亲娘都不要了,一人一边被乳母抱着,两只小手还牵在一起。岚琪送到门前时看着,心里又暖又无奈,环春对她说:“这才是骨肉血亲,天性。”
骨肉血亲的天性的确该如此,但岚琪却也知道翊坤宫里亲姐妹的争斗,想想也寒心。之后回去收拾东西,累得四肢百骸俱痛。可玄烨却毫无预兆地乘着夜色来了,说她旧年分娩辛苦,孩子生辰的日子是她曾经最辛苦的日子,要好好安抚她。岚琪知道玄烨动什么心思,嬉笑玩闹,两人欢欢喜喜便是一夜。
之后几天,玄烨为了两位皇后入陵的事忙碌,倒是几天不入后宫。这日岚琪在慈宁宫支应一天,傍晚回来时原先惯走的路下午突然开始修缮。因有工匠行走,前后都被拦住,宫嫔宫人不得通行。岚琪只能绕道回去,软轿慢慢走,将近咸福宫附近时,轿子突然停下,环春在外头说:“主子,觉禅常在在前头,您见不见?”
“她?”岚琪不想见,但转念一想她即将临盆,万一自己“得罪”她,有什么闪失说不清楚,便让压轿落地,扶着环春的手下来。果然见觉禅氏在前头,被香荷和另一个宫女搀扶着,慢慢过来朝她行礼。岚琪自然让免,客气地问:“太医院说你这几天就要生了,怎么还在外头走?”
觉禅氏道:“就是没动静,太医让臣妾出来走走,刚出门就遇见娘娘了。”
“我生……”岚琪刚开口想说生胤禛的事,但觉不妥,她不该在贵妃背后别人面前以四阿哥生母自居,便改口道,“的确如此。你辛苦了,不过也要小心,瞧你肚子已经下去了,就该这几天才是。”
觉禅氏本非故意要拦住岚琪说话,只是凑巧遇上,此刻笑着答应后就侍立到一旁,请德嫔先行。岚琪也不愿多说什么,嘱咐她几句就又上轿子走开。可是软轿复行,走不过十几步路,身后突然一阵骚动,更有宫女尖叫。岚琪听得心惊肉跳,轿子也停了下来,只听环春急匆匆说:“主子,郭贵人把觉禅常在推倒了,正拳打脚踢。”
岚琪简直觉得像在听戏文,而不等她开口,环春已让抬轿子的小太监们过去帮忙。都是孔武有力的人,冲过去很快就把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郭贵人按住。等岚琪再赶过来瞧,觉禅氏已经倒在地上,香荷护在她身上。小丫头的衣裳头发都被揪乱了,边上另一个宫女突然惊叫:“血,常在流血了……”
“快找太医,不是,快把她抬回去。咸福宫里准备了产房的,稳婆应该在。”岚琪把身边的人都推过来抬孕妇,突然又听被摁在地上的郭贵人疯狂地叫嚣着“贱人、该死”。岚琪气得浑身颤抖,颤抖着手指挥那几个太监,“你……你们把她嘴堵上,别让她乱叫!”
众人得令,索性抽了一根绳子来把郭络罗氏五花大绑,撕了一块布把嘴也堵上了。而岚琪已经被环春拉走,咸福宫里乱作一团。温妃因身上不自在肚子疼,正歪着打盹,被冬云催起来说出事了。等她急急忙忙赶来时,就告诉她觉禅氏要生了。
太医们匆匆赶来,而稳婆一直在咸福宫待命,好在一切都有所准备,只是突然要生了才有些慌乱,现在各就各位只看产妇自己能否熬过去。不多久也惊动了六宫,荣嫔先到,进门前就已听说郭贵人的事,似乎怕惠嫔先过来,急匆匆连衣裳都没换就来了,央求温妃下旨先把郭贵人扣住。温妃不耐烦地说:“我才不管她怎么样,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于是等惠嫔、宜嫔赶来时,郭贵人已经被关押起来,而看管她的都是荣嫔的人。宜嫔屈膝在温妃面前告罪,说她没有看管好妹妹,而郭贵人和觉禅氏有旧仇众人皆知,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温妃冷笑:“我这里平时连乌鸦都懒得飞过,难得这么热闹,我都不知该不该高兴。宜嫔你也不用告罪,又不是你扑倒了觉禅氏。”
可宜嫔却继续哭诉妹妹种种劣迹,不说亲妹妹做错事要替她圆满,竟还雪上加霜地揭露她的恶行,连过去欺负虐待觉禅氏的旧账也翻出来,说得温妃好不耐烦,终于喝令她闭嘴:“本宫又不怪你,自然有宗人府论断,你就不要再哭哭啼啼,烦不烦人?”
温妃更直接打发宜嫔离开,不让她在咸福宫待下去。又派人问生没生,来来回回几次都没结果,温妃苦笑说:“不如一起用晚膳,今晚可真热闹。”
可谁还有心思吃饭。惠嫔趁机将荣嫔拉到外头去说话,利字当头,两人说话都开门见山。惠嫔劝她:“皇上复宠宜嫔,她如今风头正劲,姐姐不如把人交给她看管。您何苦管这闲事,又没功劳。”
荣嫔却笑:“人我看管着,人情可是要给你的。你和宜嫔相处,总要握些什么在手里吧,这件事你来处理最好。等会儿总要去上头回话,人是我看管,我再推你出来处理,到时候不管对太皇太后、皇上,还是对郭络罗氏,你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两边都得益。觉禅氏又不是乌雅氏,只要孩子生下来,谁管她受不受委屈?若今日受伤的是德嫔,咱们可要掂量掂量了。”
惠嫔恍然大悟,荣嫔竟是在这里等着她。说好听了是让自己捏了宜嫔的把柄,其实她心里早就知道了什么,是来捏了自己的把柄,再假做好人,送顺水人情。
可事情已经到这份儿上,这份烫手的人情她不要也得要。宜嫔那边的事和她脱不了干系,她也知道荣嫔不会和自己翻脸交恶,一咬牙便应承:“还请姐姐周全。”
殿门前岚琪正好出来,抬头就见她们在屋檐下说话。两人略有些尴尬,过来问怎么要走了,岚琪说是温妃让她去慈宁宫复命。荣、惠二人对视一眼,便说慈宁宫她们去回话,让岚琪留下。
“那……就有劳了。”岚琪怎知她们算计的事,不愿太勉强,又折回来。温妃已经坐在桌边吃饭,听说她不去了,便招呼:“那就吃饭吧,不是说要生很久吗?别饿着了。”
岚琪坐下,宫人们来添碗筷。她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一幕,想到惠嫔荣嫔说话的样子,心里有些乱,抬头见温妃却优哉游哉地吃着饭,忍不住问:“娘娘,您真的不管吗?”
温妃指了指汤羹示意冬云盛汤,一面很不在意地问岚琪:“要我管什么?管觉禅氏生孩子,还是郭贵人打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