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听说这些事,自然是欣慰的。但人前不表露,私下里只与苏麻喇嬷嬷说:“太子立得早,利弊皆有。若是孩子不争气不长进,早晚也坐不稳东宫。好在太子到底是帝后嫡子天命不凡,我瞧着这孩子能有出息。但话不能说满了,几十年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苏麻喇嬷嬷不大理解:“主子担心什么?”
太皇太后轻轻一叹,说道:“玄烨若也能如你我这般长寿,太子岂不是要做三四十年的太子?少年时的太子,必然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往后十几二十年里,一定能学得不少本事有所作为。可再往后呢?诸皇子都长大了,一样是皇帝的儿子,凭什么他们就当不得皇帝?太宗也好,福临和玄烨也好,他们都不是嫡子,大清国至今未有嫡子继承大统。既然如此,其他皇子们就会不想?恐怕他们的额娘们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二三十年后也该他们自己想了。”
这话听得苏麻喇嬷嬷很紧张,轻声劝:“说不得呢,只怕没人提起还不敢有这个心,一听说了,才要动摇。”
太皇太后却看得开:“若真有这一天,我们两个早就不在了。看不见摸不着没得操心,哪怕现在就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太难过。当初我保福临登基,又保玄烨登基,哪一条路不是披荆斩棘?太子的人生也不会一路顺意,走不走得下去,看命,更看他自己的德行。能者居上,辛苦争得天下,才会好好珍惜。这些都是后话,你我啊,都看不到的。”
苏麻喇嬷嬷却叹:“奴婢也真不想看到那一天。太宗当年多不容易,四大贝勒明争暗斗,哪怕太宗当了大汗,他们还是虎视眈眈。当年的贝勒们都是跟着太祖皇帝在沙场上滚着长大的,可如今的皇阿哥们,都是乳母嬷嬷捧着长大的,这往后……”
“再如何,终究会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朱元璋当年又怎么会想到紫禁城会被满人做了主?我是不去想几百年后的事,我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知足了。”太皇太后淡然而笑,“苏麻喇,咱们年纪也大了,不知哪一天就要走了。几十年后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该享享清福了。”
“奴婢听您的,这会儿去瞧瞧德嫔娘娘的茶好了没有,可是茶水房里的宫女偷懒,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苏麻喇嬷嬷笑着,转身往外头来。可出门就见德嫔捧着茶水站在那里,她伸手摸了摸茶碗,已经不烫了,便拉着岚琪往外头去,轻声问:“娘娘来了多久?”
岚琪坦率地说:“挺久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定在那里就不想动了。嬷嬷,我该去向太皇太后认错吧。”
“奴婢和您再去换了茶水来,认错不必了,主子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苏麻喇嬷嬷和她再折返茶水房,两人彼此沉默着重新换了滚烫的茶,半天没说话,直到快走时嬷嬷才问岚琪,“奴婢曾经对您说的话,您还记着吗?”
方才老人家那一番肺腑,也牵动了岚琪的心神,此刻苏麻喇嬷嬷问,她立刻就有答案,用力地点头说:“您说过,我不能干政,可我能看着自己的儿子,保着自己的儿子。”
苏麻喇嬷嬷欣然,与她往太皇太后跟前去,路上笑着说:“那就得了,奴婢和主子只管享清福了,往后的事,娘娘您要自己掂量斟酌,反正……总有万岁爷在您身边呢。”
两人进门,太皇太后并不知这些事,瞧见岚琪身上衣服单薄,便说她:“玄烨派人来传话,要你不许贪凉,你怎么不多穿一件,这么单薄瞧得我身上都寒津津的。”
岚琪赶紧出去加了一件褂子进来,笑着说:“茶水房里炉子一烤就热了,是才刚脱了的。”
太皇太后喝了最爱的蜜枣茶,惬意地歪在一旁说:“不要年轻就不知保养,你看宜嫔这一病,入夏前都要养着了。玄烨转眼就回来了,你少不得要在身边伺候,别也伤风咳嗽,胤祚都一岁多了,你也该给他添个弟弟妹妹。”
岚琪脸颊绯红,腻在太皇太后身边说:“您总是这样直拉拉讲,好歹也顾一顾臣妾脸皮薄,有几回皇上在您也这么说,人家回过头就被欺负取笑。”
却逗得太皇太后很高兴,揉搓着她说:“也是也是,有了身孕就又不能照顾他。你们哪,实在矛盾得很。”
此时外头宫女来禀告,说温妃娘娘驾到。太皇太后倒是奇怪,这个小钮祜禄氏怎么会来,这个时辰也不该晨昏定省来请安,便让苏麻喇嬷嬷出去瞧瞧。不多时苏麻喇嬷嬷先回来,在太皇太后身边附耳低语,老人家蹙眉,沉沉地问:“竟有这种事?”
岚琪已经立在一旁,太皇太后看了看她,似觉得没什么不妥,就让苏麻喇嬷嬷带人进来。而温妃一进门,岚琪就瞧见她双眸通红似乎哭过的,身后跟了冬云,另还有一个太医。
一众人叩首行礼,太皇太后让温妃坐了,直接问太医:“到底怎么发现的?”
岚琪听得莫名其妙,却见近些日子很活泼开朗的温妃扭过脸便垂泪,但又倔强地擦了,再听太医和冬云说明是什么事,直听得岚琪背脊发冷。
还记得觉禅氏临盆那天,岚琪在咸福宫里,正遇上温妃身上不自在,冬云特地熬了乌鸡汤。显然平日也注重保养,但温妃一直恹恹软软。这一次因觉禅氏产后调理,每日也要进药,太医来查看时,发现温妃平日服的补药气味不对。起初还以为是给觉禅常在服用的药两边搞错了,再查看,不仅没有错,温妃娘娘更是服用这样的补药一两年光景了。
如觉禅常在此刻服的药,行气旺血,但类似疗效的药温妃娘娘吃了一两年,这么弱的身子这么旺的血,宫内自然守不住胎。如此推断来看,这两年温妃侍寝不少却一直没有好消息,该是吃错药的缘故。
岚琪当年调养身子时,每天跟着慈宁宫吃药,她从来没想过会吃错药。而事实经苏麻喇嬷嬷悉心调理,她真的顺利产下了四阿哥,之后又接连有了胤祚,那些药必然是极好的东西。可同样的事轮到温妃,她竟不知不觉吃错了那么久的药。
太医更危言耸听地说:“若再吃上三四年,只怕温妃娘娘一辈子都难有身孕了。”
太皇太后气得脸色苍白,温妃虽垂泪,但并未哭泣,定定地坐在那里,好半晌才听太皇太后问她:“这件事,还有谁知道?你……你家里的人呢?”
温妃定神道:“臣妾听太医说后,就先来慈宁宫请您做主了,家里什么人?阿灵阿他们臣妾再不往来的。”
“不往来?”太皇太后皱眉问,“你这样说,是要把自己和娘家人撇清关系?”
温妃拭去眼角泪珠,坚毅地颔首:“道不同不相为谋,臣妾想活得长命百岁,不愿像姐姐那样,耗得油尽灯枯。”
“你倒是看得通透。”太皇太后轻叹,但似乎对温妃的决心仍有所保留。虽然她也知道,这些年钮祜禄家不比往年嚣张闹腾,宫内有佟贵妃不可逾越之余,温妃对家人过分冷淡才是最大的缘故。她不仅时常推托见面,据说见了也不过几句话就打发,甚至还酸言冷语地挖苦家人,今年腊月正月都不见钮祜禄家里有人进宫。可见此刻这些话,并非气极了胡说的。
但她终究是钮祜禄家的女儿,一时的冷漠,能坚持一世不相往来?宫里的女人,都巴不得宫外有靠山,惠嫔之所以能左右逢源,除了她性子好会做人,更因背后有明珠府撑腰。温妃放着这么大的家族不依靠,诸如吃错药的事,谁来替她出面讨一个公道?
“既然你在看顾觉禅常在的脉,往后温妃娘娘的调理也交付给你了,两三月内要让我看到温妃好起来。”太皇太后悠悠下令,指了太医说,“这件事止于此,我自有公道给温妃,不消你到处宣扬。若听见什么闲言碎语在宫内流传,你这碗饭吃不得,家里老小还指望谁过日子?”
太医慌忙屈膝顿首,说绝不对外宣扬,更发誓会调理好温妃的身体,之后便被打发出去。太皇太后看了眼岚琪说:“你坐下吧。”
岚琪一直站在边上,此刻浅浅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苏麻喇嬷嬷打发了那位太医回来,不知是否又问了什么,回来后就当着太皇太后和两位的面说:“奴婢多嘴问一句娘娘,伺候您的太医,不是一向由您家里选了送进宫的吗?为何这位太医稍稍一看就能看出您身体违和,而一直以来伺候您的太医,却看不出毛病,照理说该是最忠于您的人才对。”
“嬷嬷说得不错,可那太医动不动就把我的事送出去告诉家里,之、之前……”温妃应答着,突然少了几分底气,垂首尴尬道,“之前有了身孕小产,加上承乾宫的事,彻底与阿灵阿闹翻,我就再也不让这些太医来照顾我。现在的太医是皇上后来指派的,想来和家里没什么关系,至于他为什么看不出来,我是不懂的。这些药是那年小产后,长久吃着的。太医似乎也总说我不大好,中间换过几次方子,可从前吃的也查不出来了,现在这些药真正从几时开始吃的,我也不知道。”
岚琪看到太皇太后眼中闪过极冷的光芒,冷得她的心都跟着揪紧。但老人家却没说什么,只是嘱咐温妃:“我会另外再派太医来给你瞧瞧,你安心养身体。你能顾得周全不闹得人尽皆知,我很欣慰,你姐姐也一向是最稳重的人,先跪安吧。”又对岚琪说,“替我送送,你也不必回来了,回去歇着就好。”
两人起身告退,岚琪跟在温妃身后离了慈宁宫。她来得很低调,一乘软轿,只有冬云和之前那位太医相随,岚琪身边也只有紫玉、绿珠。温妃立在门前说:“可否去咸福宫喝杯茶,我想有个人说说话。”
岚琪不置可否,温妃面上笑容凄楚,自嘲道:“我进宫原是为给姐姐生孩子的,可她走了,我的孩子也没保住。好在我对孩子并没有欲望,这种药吃一辈子我大概也无所谓。可偏偏皇上让我养了八阿哥,孩子真是可爱,我每天看着他,就想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我更加殷勤地吃药调养,谁晓得今早我抱着八阿哥去给觉禅常在看,我们俩的药送在一处,她的太医正好来了,拦着说药弄错了,再一查……”她含泪看着岚琪苦笑,“你说,谁要害我?是不是我的报应?”
岚琪摇头,垂首应道:“臣妾不知,娘娘不要多想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臣妾宫里还有事,下回再去看望您。”
“就喝一杯茶,我不会给你喝不干不净的东西。”温妃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咸福宫里太冷了,我一个人坐着害怕。”
“那臣妾先回永和宫,把六阿哥抱来,让他看看八阿哥可好?”岚琪终于抬起头,微笑道,“胤祚还没见过八阿哥。”
温妃的面上似有春风拂过,欢喜异常地笑起来:“我等你来,你可要来啊。”
面前的人竟是高高兴兴地走了,一扫方才的哀怨气息,她上了轿子还不忘掀起帘子说:“你可要快些来,我让冬云给胤祚蒸鸡蛋羹吃。”
直等温妃的轿子行远,绿珠才跟上来问:“主子您怎么松口了呀,咱们真的要去吗?要不要奴婢一会儿去回话,说有事儿走不开?”
“不成,我可是连胤祚都算上了,不好撒谎。”岚琪不在意,赶紧领着她们回去。本以为胤祚会午睡,小家伙竟还十分精神。岚琪给他穿戴好,亲自抱着出门。可还未上轿子,就见承乾宫那边的门开了,嘹亮的孩子哭声越来越响,所有人都看见四阿哥被抱出来放在门前。可乳母立刻又进去了,只留孩子一个人在门口,不知是要做什么,但胤禛那一声声“额娘”听得岚琪直心颤。
她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几步,乳母上来要接过胤祚,她才猛地回神,不仅没有松开胤祚,更往后退了。
“额娘……”岚琪才转身,胤禛的哭声又刺入肺腑,她明知道这额娘不是喊自己,还是应声转过来。可是这次却看到衣着华丽的贵妃走出门,抱臂蹲在胤禛的面前。看得出来她有些生气,可那生气的眼神也就只能吓吓孩子。不知贵妃说着什么,说话时还噘着嘴,一边却已经拿起帕子给四阿哥擦眼泪了。
胤禛不再号啕大哭,擦了眼泪就伏在贵妃肩头撒娇。佟贵妃把他抱起来,侧身就瞧见这边的人。岚琪反而一怔,避无可避,而贵妃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唯有抱着胤祚过来躬身施礼。
“你要出门?”佟贵妃瞧见永和宫门前的轿子,又问,“还是刚回来?”“臣妾要带六阿哥去咸福宫,温妃娘娘请臣妾去喝杯茶,顺便胤祚没见过八阿哥,让他去看看小弟弟。”岚琪答应着,示意乳母跟上来抱走胤祚。乳母抱着六阿哥给贵妃行了礼,就回到原处去。但胤禛看到弟弟走了,自己伸着手也要去,在贵妃怀里哼哼唧唧的。
贵妃没有答应,让乳母把纠缠的孩子带走,自己则看着岚琪说:“你一个人去喝茶就是了,带六阿哥做什么?八阿哥虽是养在温妃膝下,可他的生母能和你比吗?我们四阿哥才不会去,一个奶娃娃有什么可看的?”
“臣妾并没有邀请四阿哥。”岚琪满心莫名,才要解释,又听贵妃干咳了一声说:“你刚才是不是瞧见我把胤禛赶出来了?”
岚琪点点头,自觉尴尬,可贵妃却继续说:“他刚才抓伤了乳母的胳膊,没道理地乱发脾气,我是在教训他,可没有半点儿要赶他走的意思。你不要看到了就瞎想,又跑去什么地方瞎说。”
岚琪一言不发,佟贵妃说完转身就走,承乾宫宫门合上。她身后的绿珠、紫玉忙奔过来问她走不走,她才苦笑说:“我实在是弄不懂这位娘娘的脾气。”
而此刻慈宁宫里,太医院的人来了两拨,都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在内殿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所有人都散了,苏麻喇嬷嬷也没让其他宫女进来伺候,独自一人陪着太皇太后,见她愁眉不展,忍不住问:“您还是在怀疑皇上?”
“温妃说那个太医是他指派的,若是那太医动的手脚,未必不是玄烨的意思。我不愿他做这样的事。”太皇太后隐忧重重,“避孕虽不是杀子,可他这样做,是要折了自己的福气的。当初佟妃那些香囊,害得宜嫔失子,就是个教训。”
也许是年纪大了,太皇太后越发敬畏神佛报应,年轻时也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如今却少了那样的狠劲儿。或许老人家还留着一手铁腕,但她终究不愿玄烨亲自做这类伤害子嗣延绵的事,此刻禁不住心事重重,对苏麻喇嬷嬷说:“他答应我,不再这样做的。”
苏麻喇嬷嬷宽解着:“万岁爷自小就听您的话,答应了一定不会再犯。奴婢会派人好好去查,若不是万岁爷的心思,您岂不是冤枉了他。”
太皇太后目色幽冷,恨恨道:“好好查,若不是玄烨的意思,而是这宫里头哪个女人生了坏心眼,或是索额图、佟国维他们又把爪子伸进来,这次一定要严办,杀鸡儆猴。”
这边厢,岚琪抱着胤祚慢慢悠悠到了咸福宫,下了轿子就听见婴儿啼哭。胤祚懵懂地听着,岚琪哄他说:“是小弟弟,比胤祐还小的小弟弟,胤祚是哥哥了,一会儿可不能哭的。”
说话工夫温妃亲自迎出来了,满面喜色笑意,伸手想抱抱胤祚,岚琪大方地递给她,可才一松手,胤祚立刻大哭。
“胤祚,这是温娘娘,让温娘娘抱抱。”见儿子大哭,岚琪连声哄他。可是小家伙却搂着岚琪的脖子不肯撒手,温妃碰他还好,如果岚琪松手让她抱,胤祚就大喊大叫地哭,震得岚琪耳朵生疼。
“他是不是以为,你不要他了,把他送来这里了?”温妃手足无措,但还是欢喜地笑着,“不如先进门吧,六阿哥一定是从来没到过这地方,认生了。”
孩子哭闹是常有的事,岚琪见温妃如此大方,自己也不尴尬了,笑着说:“平日数他最皮,今天倒矜持认生起来。”一边轻拍胤祚的屁股训他不许哭,一边被拥簇着进了门。倒是六阿哥这一哭,里头婴儿不哭了。一行人进了屋子,温妃径直领母子俩到摇篮边,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阵哭闹后就睡过去了。
胤祚见到摇篮里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而且比他见过的胤祐还小,顿时放松了警惕。被额娘放下来后,就扒拉着摇篮看,想要伸手去摸摸,奈何自己的手臂太短,一两次不得法,就哼哼唧唧缠着身边乳母要抱抱。岚琪吩咐别让儿子吵醒八阿哥,便留下乳母们照顾,自己和温妃退了出来。
冬云已经张罗了各色茶点,铺张地摆了一桌子,岚琪且笑:“这么多东西,臣妾怎么吃得完。”
“每样尝尝,我与你说过的,咸福宫里别的没有,各种好吃的不少。一会儿把胤祚带出来,他瞧见温娘娘这里这么多好吃的,以后一定常常要来。我请不动你,骗骗小孩子容易。”温妃欣喜异常,拉着岚琪一同坐下,将桌上精致的点心推给她。
而冬云则搬来精致小巧的茶炉,当面开了一罐水。岚琪笑问哪里的泉水,温妃却道:“是旧年夏天我采的花上露水,哪天傍晚一场雷雨把尘土都冲刷干净,隔日早起花上的露水就极清透,一点一滴采的,一整个夏天也只得了这一罐。我本想留着哄皇上的,不过给你喝更好。你闻闻。”
岚琪也擅长茶道,听说过有文人雅士采集露水,可那是最耗费工夫的事,她可没这个心思。总觉得说得好听是雅兴,实际明明就是闲得不得了的人,才有心思做这个。此刻闻见水中隐隐透出的花香,想起旧年夏天她陪着太皇太后在行宫静养,宫里头的事一概不知,而彼时觉禅氏独宠无二,温妃的日子一定更加清闲,转眼间觉禅氏生下皇子,又养在她的名下,这宫里的事,真真谁也猜不到将来会怎样。
“这水太香不宜泡茶,会冲了茶叶的香气,变得不伦不类。臣妾也不敢喝茶怕夜里不好睡,娘娘这里可有花蜜,用来兑一碗蜜茶,一定最清甜。”岚琪笑着将罐子还给冬云,劝温妃说,“难得的好水,不要和茶叶彼此糟蹋了。”
温妃啧啧:“果然你懂,本打算哄皇上用的,还预备用最好的茶,幸亏没有闹笑话。”便吩咐冬云,“把年里太后赏我的槐花蜜拿来。”
此时见觉禅氏身边的香荷来行礼,说是谢谢温妃赏赐过去的点心,原是岚琪这边摆了一桌子的东西,温妃也送过去了一些。她倒是很客气,吩咐香荷:“你家主子要多吃点儿才好,这么久了身子还没养起来,你可别偷吃啊,我让冬云再给你拿一些就是了。”
岚琪在边上看着,瞧见香荷脸上也是喜滋滋的,这咸福宫里主子奴才的关系还不错。只等人走了,温妃才对岚琪说:“等咱们聊好了,你走时愿意的话,再去瞧瞧觉禅常在吧,现在只我们坐着说话。”
“臣妾听您的。”岚琪自然是客随主便。
“说起来,我自己也奇怪,近些年怎么天天精神那么好,每个月一到那几天就软得说话都懒,腹痛腰酸浑身不舒服,但日子一过去,我又每天都很精神。现在听太医说,是我身子里血气过旺,这样想我也不奇怪了。”温妃一手支着脑袋,叹了声,“眼下那个太医被太皇太后扣住,我也见不到,真想问问是他医术太庸碌,还是故意害我,又或者是被别人动了手脚。德嫔你说,我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可害的?”
岚琪道:“臣妾不懂这些门道,臣妾只知道,您终究是钮祜禄家的女儿,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是吗?”温妃面上突然黯淡下来,拿起筷子夹点心吃,一边慢悠悠说,“所以无论我怎么想摆脱他们,也注定一辈子摆脱不了?你说会不会是……”
一只三鲜蒸饺被放在了岚琪面前的碟子里,温妃看着她说:“如果是皇上授意那个太医对我下药,怎么办?我这样告去慈宁宫,不是和皇上对着干了吗?”
“娘娘……怎么这么说?”岚琪惊愕,更想起太皇太后方才在眼中闪过的寒光,难道太皇太后也这么想,还是她自己多想了?
温妃苦笑:“那个太医,是皇上给我指派的,本是我求皇上不要再让阿灵阿的眼线来盯着我,虽然我知道去掉一个太医也去不掉别的人,但不知道的也就算了,知道的,我可真不想天天看见他
。皇上就答应我了,隔天就指定了新的太医,直到现在。”
“皇上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岚琪晃了晃脑袋。
“我姐姐一向不大侍寝,皇上本来就不喜欢她,没有孩子也正常。”温妃面色凄凄,眼底有不知为何的绝望,方才见到岚琪的喜悦已经淡了,幽幽说道,“可皇上对我很好,不来的日子也会派人来问问我怎么样,来的日子,和我说说玩笑话,一直都很好。哪怕我在承乾宫闹出那么大的事,他与我明明白白说清楚后,也没有半分嫌弃我。若是我病了,更是时不时派人来探问。我觉得自己的日子,比姐姐当年好多了。我这个妃位,有名有实,比她强百倍。可今天突然听说我吃的药不对,心里寒得,比当初碰到姐姐冰凉的身体都觉得冷。”
“若是别人呢?您不该这样想,冤枉了皇上可怎么好?皇上那么喜欢孩子,虽有留与不留的规矩,可这些年哪怕答应常在都没有过不留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您身上来。”
岚琪努力劝慰温妃,可她心里没有底。她眼中的玄烨,呵护自己恨不得每天捧在手心里,她想象不出皇帝会这样狠心。何况这么些年,低阶的妃嫔产子不少,哪怕一夜恩宠,也没说不留,布贵人、戴常在,都先后有皇嗣,玄烨何至于……
何至于?可不就是因为低阶的妃嫔才无所谓,而温妃是钮祜禄家的女儿,佟贵妃自身不好生养,也许就真是玄烨做的呢?
“咱们可不能先冤枉了皇上。”岚琪说这一句,心里也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她怎么能怀疑玄烨,这宫里头坏心眼的人,还少吗?一定不是玄烨。
“若不是皇上,我心里就能好受多。”温妃停了停,垂眸不知思考什么,须臾才继续道,“我想等皇上回銮后,亲自问他是不是,只要皇上应我不是,我就再也不瞎想。不管是谁,知道与否都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自欺欺人的事,也不少了。”
岚琪凝视她,在温妃的眼睛里,竟看到几分与自己相同的神情。她一直明白,选秀入宫也好,她这样从宫女来的也好,并非人人都对皇帝有真正的男女之情,觉禅氏就是最好的例证。而如她那样对玄烨有情的,荣嫔、端嫔大概是。但这一刻她却觉得,眼前的小钮祜禄氏,总是口口声声说她入宫是为了给钮祜禄皇后生一男半女,如今瞧着,她似乎真对玄烨生情了。
女人很敏感很细腻,岚琪身边的布贵人、戴常在,她们对皇帝和自己很不一样。她们是敬畏皇帝,对一切都怀着受宠若惊的态度,而荣嫔和端嫔不同。这里头细微的差别,岚琪心里都明白。眼下的温妃,每一句话里,都透着对自身感情的怀疑。她大抵是爱上玄烨了,才会那么在乎到底是不是皇帝给她下了药。
“我会好好调养身子,我想有自己的孩子。八阿哥虽然可爱,但终究不是我的孩子。觉禅常在也挺可怜的,我不想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温妃微微笑起来,仿佛对未来充满了遐想,“我要比我姐姐活得好,活得坦荡。光看着你,我就觉得日子有盼头。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争什么,也老早就对你说,我不会害你。我晓得你心里忌惮我,外头的人也说我阴阳怪气,但我不在乎,只要自己能过得开心,就成了。”
岚琪垂首,轻声道:“昔日身体虚寒,臣妾跟着太皇太后吃药调养,一年半载后就有了四阿哥和六阿哥。娘娘还那么年轻,好好调理,一定会好起来。这件事如今太皇太后知道了,臣妾也知道了,不管是谁做的,慈宁宫不会看着不管,您安心养身体为好。”
温妃却问:“德嫔,那你说,我到底该不该亲自去问皇上这件事?”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将心爱的男人拱手相让,除非缘尽了情断了,不得不转身离开,或是被狠狠抛弃,纵然如此也谈不上一个“让”字。
但为何,岚琪此刻听着温妃的每一句话,都仿佛觉得她在希望自己能腾出些地方,好让她在玄烨的心里占一个角落?是她想多了,是她太在乎自己在玄烨心里的位置,才防备地看待别的女人?
“德嫔姐姐,你怎么不说话?”温妃笑着凑上来,却将岚琪吓了一跳,忙离座道:“臣妾不敢受您一声姐姐,若叫外人听去,实在坏了规矩。”
温妃难掩失望,但并未不悦,只是笑叹:“可不是吗,我刚才也是喜欢了才喊的。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姐姐,我姐姐的命不好。而即便你愿意,我真喊你一声姐姐,别人还不定怎么想你我的关系,恐怕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岚琪慢慢坐回,端起微凉的蜜茶浅饮一口,但觉槐花蜜香甜馥郁,哪里还吃得出什么花上露水的绝妙。可见这采集露水冲泡茶饮,真是闲来无事的人才想出的耗费时辰的法子。好好的东西,冲茶恐抢了茶香,冲蜜又被融合得毫无痕迹,到头来不过是白辛苦一场。
“你这样回避,想来是不赞同我亲自去问皇上。”温妃又将几样点心拣了堆在岚琪面前的碟子里,自顾自地说,“我既然求太皇太后做主了,的确不该再去问皇上。万一真的是皇上的意思,太皇太后一定会劝说他。我若再去问他,他心里若自此厌恶我就不好了。”
“娘娘思量得很周全。”岚琪低语。
“皇上并不讨厌我,如果真是他的意思命太医令我避孕,也许是顾虑我背后的家族,想来情有可原。皇上有皇上的顾虑,所以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温妃面上喜色渐淡,忧心说,“我该自己私下里派人查一查,若是旁人使诈,我再行请两宫做主不迟。可若是皇上的意思,我就不该违逆。现在想,兴许这一次,我和他的情意就要断了。也许我没有孩子,他会一直待我如此好,可我有了孩子……”
岚琪看着她,心里有酸楚掠过。她也知道自己能得玄烨眷顾,家世背景的清白低微,是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喜欢的重要原因。她偶尔也会胡乱想,若自己是出生高门的贵族千金,会不会即便入宫走到他身边,也不过是承乾宫、咸福宫这样的光景?
她如今越来越小气,不能想象玄烨抱着别的女人,像钟爱自己那样钟爱她。说着他提起佟贵妃和温妃时的话,用那些字眼,来形容自己。光是想一想,心里就揪着痛。而眼前的温妃显然已经爱上了皇帝,可她却不知道她爱上的男人搂着别人时,是如何形容她的存在。
深宫里的爱情,一不小心就会变得扭曲。每个人都以面具示人,此时此刻岚琪也躲在面具后头端详着温妃,不愿更永远都不会对她暴露心事,心底的自私正不断膨胀。她没有那样宽广的心胸,本以为或许真的能做一做朋友做一做姐妹,但此刻见她坦言对玄烨的眷恋,岚琪才打开的心门,又轰然合上了。
“我还是不问的好,还是守在这里,管他有没有孩子,有八阿哥也挺好的。”温妃大口吃着点心,腮帮子鼓鼓地说,“不然挺好的日子要被我折腾掉了,我能作弄阿灵阿他们,可不敢算计皇上啊。”
岚琪也开始吃面前的点心,果然每一样都精致无比。温妃一定是花尽心思想要让皇帝开心,也不知是否如她所说,皇帝一次都没在咸福宫用过膳。
“德嫔娘娘,六阿哥找您呢。”此刻乳母领着胤祚出来,小家伙蹒跚而至,大抵是闻到香味,就没耐心再看熟睡的小婴儿。又见满桌子琳琅满目的点心,眼睛睁得大大的,爬到岚琪身上,伸手就要抓东西往嘴里塞。
温妃瞧见欢喜极了,夹了一只兔儿模样的豆包给他。胤祚却不肯拿,转身油腻腻的小手就抱住了额娘的脖子,其他东西也不要了。岚琪拉开他才摸过水晶蒸饺的小手,一面哄道:“温娘娘给你小兔子呢,胤祚快拿,谢谢温娘娘呀。”
可孩子却老大不情愿,只管拿油乎乎的小手在母亲身上蹭,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什么。温妃也不计较,问冬云鸡蛋羹蒸了没有。不多久端来一盅鸡蛋羹,说是拿鸡汤炖的,只放了零星几粒盐,送到岚琪面前。她自己尝了一口很合适,才哄儿子吃。
见胤祚吃得开心,温妃也高兴,不由自主过来伸手也想喂,可岚琪才把勺子递给她,胤祚一看到就瘪嘴哭,发脾气似的在岚琪怀里乱蹬。
孩子没道理地闹别扭,来回几次,温妃的热情也淡了,无奈地说:“六阿哥好像不喜欢我呢。”
“大抵是有些闹觉,平日里六阿哥此刻该午睡了。”乳母在边上温和地打圆场,“六阿哥困了就只认德嫔娘娘,连奴婢几个都不要的,这会儿瞧着该是困了。”
温妃脸上才缓和些,笑着说:“下回等他睡醒了再来,我很想和他亲近。咱们八阿哥转眼也要长大,兄弟们玩儿在一起多热闹。他们也只这几年自由,瞧瞧大阿哥和太子,听说惠嫔连大阿哥的面儿都见不上了。”
岚琪敷衍着,哄着怀里焦躁不安的儿子,果然如乳母所说,没多久胤祚竟伏在额娘肩上睡着了。岚琪便借口要告辞,更为了儿子的失礼道歉,说下回等孩子精神时再领他来。
温妃听说岚琪还要来,不再依依不舍,亲自送她到门外坐轿子,热络地说:“皇上正好不在宫里,太皇太后那里的事总有限,你得空了就来坐坐。”
“多谢娘娘。”岚琪客气着,好容易上轿离开,走远了才舒口气。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想起出门前遇见佟贵妃时叫她别带儿子来,别的还好,但胤祚这样不给温妃面子,没道理地讨厌人家,实在是让她很尴尬,若是方才听贵妃的话,不带儿子来就好了。
“额娘往后不领你去咸福宫了。”亲了亲熟睡的孩子,岚琪也算定了心,原先矛盾着一味无视温妃的热情总显得太冷漠,如今她不再烦恼。这朋友姐妹是绝做不成的,她可不想去听一个女人絮絮叨叨说她如何深爱自己也爱着的男人,做皇帝的女人,已经有太多无可奈何,这点儿私心,成全便成全了。
转眼皇帝离宫已近半月,三月阳春天,宫里的花竞相绽放,气候暖和了人也愿意多走动,各宫各院偶尔小聚赏花,日子很是安宁。这一日外头传来消息,皇帝三日后回銮,端嫔几人正聚在永和宫,笑话岚琪说:“皇上一定想极了你,永和宫的茶咱们往后又不知几时能吃了。”
这段日子里岚琪没少被她们欺负,招待茶水点心的银子也没少花,胜在乐呵舒心,投缘的人聚在一起才好打发时日。这会儿听见端嫔打趣她,也跟着嬉闹几句,大家说说笑笑,一下午的时辰便又打发了,日近黄昏时才散。
客人离去,岚琪去儿子屋里看了看,再回来时,却见环春领着紫玉在翻被褥。问她们为何这样晚了还折腾,环春笑说圣驾就要回宫,备着皇上随时来,俩人笑得贼兮兮的。岚琪恨道:“你们都只管欺负我,改日我急了,把你们都赶走才好。”
众人围着她起哄,一并将新的被褥都换上,正要叫外头小宫女来拿走换下的东西,只见绿珠进来,皱眉头说:“主子,门前来了人,说是皇上派的人要见娘娘。奴婢请他们进来,又不肯,说请娘娘到门前说几句话就好。来了两个人,一个瞧着是乾清宫的,另一个黑漆漆戴着帽子遮着脸,奴婢看不见。”
虽觉得奇怪,但听说是皇上派人来,岚琪不敢耽误,转身就要出去。可环春见绿珠刘海都湿了,知道外头又飘春雨,便拿了薄斗篷给岚琪围上,自己又打了一把伞,两人这才到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