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春出去端碗汤的工夫,永和宫便陷入了混乱。小太监们奔走去喊太医,李公公硬着头皮去慈宁宫禀告,屋子外头的人只知道德嫔娘娘晕过去了。
太医一拨一拨地来,皇帝一直在正殿里来回踱步,时不时瞧见有太医到面前复命,个个儿都胆战心惊的模样。
之后苏麻喇嬷嬷先到,可进门小半个时辰就走了,大概是要去向太皇太后复命。而永和宫上上下下的人,连带环春绿珠几个,都被勒令不得离开,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都不知德嫔究竟是病倒了,还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等岚琪醒转,天已经黑了,睁开眼就瞧见玄烨坐在对面,他正心无旁骛地看着折子。岚琪只觉得自己是睡了一觉,但睡得太沉身子倦怠,脑袋也阵阵发紧,冷静下来想起“睡着”前的事,禁不住惊慌心跳,她好像不是睡着了。
是病倒了,还是被人下了药?
身子稍稍挪动就发出动静,玄烨听见,立刻撂下手里的东西过来。而皇帝一动,外头的宫女太监也要涌进来,玄烨摆手让他们出去,独自看着岚琪问:“哪儿不舒服?告诉朕。”
“头疼,身子沉。”岚琪软软地应着,又说,“皇上,渴。”
玄烨转身去拿边上温着的水,抱起岚琪绵软无力的身子,亲手送到她嘴边,喂她喝下了大半杯。喝了水的人渐渐恢复气色,靠在枕头上见皇帝来回忙碌,忍不住说:“皇上让环春来做吧。”
可皇帝却冷冷道:“环春她们都送去慎刑司了。”
慎刑司,为何送环春她们去慎刑司?岚琪心中一颤,伸手捂住了肚子,慌张地看着玄烨,几乎就要哭出来。玄烨忙凑上来握了她的手说:“不怕,孩子还在,孩子好好的。”
听见这句话,岚琪顿时浑身松懈,神情也无力地软下来。玄烨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臂膀,沉重地说:“朕瞧见你在眼前倒下,双目紧闭不省人事,那一刻朕真是要疯了。如果你就这样去了,朕该怎么办?往后的日子看不到你,朕要怎么活下去?”
岚琪冰冷的心稍稍回暖,还有心思开玩笑:“皇上平时不也长久不见臣妾的?”
“不要气我。”玄烨语带悲戚,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的身体,“朕不能没有你。”
岚琪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在老天又一次庇佑了她,让她安然无事。
玄烨目色深沉,更有让人观之战栗的怒意:“环春她们让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免责,经手的所有人都被送去慎刑司调查,吃苦的是她们,但朕要震慑的,是这宫里的所有人。朕就是要宠着你疼着你,怎么了?朕且要看看,前头哪一个派系的大臣敢跳出来胡说八道,正好查贪污腐败投鼠忌器,他们本来就没一个是干净的,谁想来试刀,朕成全他们。”
岚琪感觉到说话人身体的颤抖,心疼地抱住了他,自责道:“臣妾也有疏忽。皇上,您不要让慎刑司的人虐打环春她们好不好?臣妾以后一定万事小心,您饶过她们好不好?”
“朕自有分寸,这次的事容不得你来求情,你自己不小心的账,日后再同你算。”玄烨伸手擦掉岚琪的眼泪,严肃地说,“你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吗?太医在你剩下的燕窝里发现了迷药!真真是奇了,好容易下手了,为何是迷药,而不是毒药,这才让朕觉得恐惧。岚琪,你知道吗?这是那些人对朕的挑衅和威吓,他们一定在警告朕什么,告诉朕想要害朕身边的人易如反掌!”
岚琪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即便在乾清宫为了朝政向大臣发脾气,也不似现在这般神情。以她所知的人事,和现在看到的皇帝的目光,可说得上有几分阴鸷狠毒,但他这样的戾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冲着那些威胁着皇权、威胁着自己的人的。她不害怕,只是由心到身被震慑。
“臣妾知道了,皇上不要动气。”岚琪不敢再为环春她们求情,哄着玄烨让他放松一些,皇帝的戾气果然渐渐散了,岚琪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不再那么用力,总算安心些。
玄烨让岚琪躺下,叮嘱她好好休息:“太医说虽没有伤到胎儿,可迷药里一定也有伤身的东西,你若还疼这个孩子,就不要再下床了,写字读书都不要,静静地卧养几日。外头的事自有朕在,环春她们回来之前,会有人来照顾你,她们不会在慎刑司待很久,不会被虐打得很严重,朕还要她们来照顾你的。”
岚琪一一答应,玄烨则唤人将拿来的折子再搬回乾清宫,等岚琪安睡,小半个时辰后才离开。
因德嫔被下药,永和宫里搜出许多迷药,唯恐其他各宫再有类似的事发生,在太皇太后的旨意下,宗人府同内务府、敬事房联手将各宫各院全都翻查了一遍。如此大的动静必然牵动朝野,但因受害的是德嫔,与朝中几大派系都不相干,各方势力都只是静观其变。
翌日一整天,上至佟贵妃的承乾宫,下至答应常在的小院落,仿佛提前进了腊月洒扫似的,整个紫禁城几乎被翻个遍,自然不会落下咸福宫。
温妃倒是很淡定,领着觉禅氏在廊下坐着,怀里抱着八阿哥,边上烤着炭盆,看戏似的看着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大半个时辰后才有人来跟前禀告,说咸福宫里没有可疑的东西,但难免歹人继续作恶,请温妃娘娘务必小心。
温妃却清冷地一笑:“我这样的人,还有谁会惦记着来作恶陷害,你们白操心的。”
众人尴尬地赔笑,之后迅速散去,冬云领着宫女们去收拾东西。这边觉禅氏告辞要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温妃却说:“让香荷去收拾吧,炭盆还烧着很暖和,茶也不凉,咱们再坐一会儿。”
这样说着,她又让乳母来将八阿哥抱走,孩子热乎乎的襁褓一脱手,温妃难免觉得发冷,赶紧拿了手炉焐着,含笑看了看觉禅氏,问她道:“我瞧你最近愿意出门走动了,都去了什么地方逛逛,下回咱们一起去如何?”
觉禅氏微微蹙眉,垂首禀告:“嫔妾去了一趟长春宫,惠嫔娘娘夏日里时常来关心嫔妾的身体,嫔妾如今痊愈了,便想向娘娘谢恩。”
“惠嫔是体贴,听说不仅是夏日里常常来见你,前些日子我但凡不在咸福宫,她就会登门,可是啊……”温妃长长地叹了一声,“她难道很讨厌我吗?一样都来咸福宫了,与我说说话就不成?怎么瞧都是刻意避开我,又或者,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是见不得人的?”
觉禅氏离座屈膝,脸正好凑在炭盆前,黑炭爆开扬起火星,直叫她迷了眼,忍不住朝后退开,但立刻又回来,恭恭敬敬地说:“嫔妾随娘娘而居,不敢做任何有损娘娘颜面的事,娘娘一直待嫔妾极好,嫔妾又怎会避开您与惠嫔娘娘往来,不过是惠嫔娘娘盛情照拂,嫔妾不得已才去致谢。”
“你们交好本来就应该,你家里从前是明珠府的姻亲,和惠嫔也沾亲带故,再者你还是从惠嫔身边去到万岁爷的龙榻上,惠嫔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们交好,我怎么会反感?”温妃笑着,伸手示意她起来,可觉禅氏人还未站直,温妃就说道,“你和纳兰大人也有旧情,虽然你只是个常在,可在朝廷的人脉委实不敢叫人小觑,宫里头还真没几个人比得过你。”
觉禅氏似膝下发软,倏然跌在地上,两人单独在这里,周遭一个宫女也没有,她的失态也无所谓被谁看见,她更在乎的,是温妃嘴里说的话。
温妃拿了一块蜜饯吃,稀奇地看着觉禅氏,又重复一遍让她起身,只等她再坐稳当了,才继续说:“我自小就被告知要入宫为妃,家里亲戚奴仆之外多余的半个男人都没见过,如今一心一意在万岁爷身上,我觉得挺好的。可乍然知道你的故事,竟没有半分违逆礼教的反感,更多的是同情你的遭遇,多美好的一段感情,就这样生生被扼杀了,惠嫔也真是的,她好歹是做姑母的,就不心疼自己的侄儿?我若是她,一定想尽办法把你送出宫,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番美好的言论,却听得觉禅氏心里发慌,饶是炭火熊熊燃烧,这里温暖如春,她还是不住地颤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娘娘的话,若再有别人听见,可要惹大祸,嫔妾求娘娘不要再提了。”
“我听说的果然不假,你承认了?”温妃看着觉禅氏,突兀地问着,“你一直回避圣宠,不争不抢甚至不惜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枯槁的模样,是因为你心里还有纳兰大人对不对?对你而言,留在皇上身边,是折磨是痛苦,是不是?”
觉禅氏摇头,可又仓促地点头。在这宫里,温妃是第三个与她直面这些事的人,惠嫔是威逼利诱,德嫔是反感厌恶,只有温妃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惋惜,甚至肯定她的旧情。这让她孤高骄傲的心变得柔软,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听温妃继续说下去。
温妃善意地笑着:“夏日我离宫前对你说了纳兰大人在外宅纳妾的事,你就病倒了,我寻思了一个夏天,直到听说你的故事,我才后悔无意中对你说了那些话,希望你别怪我。”
觉禅氏慌忙摇头:“嫔妾怎敢怪您,娘娘不要误会。”
“那就好,我就安心了。”温妃柔和地笑着,看似亲昵地对觉禅氏道,“但我近来又听说一些事,你想听吗?”
觉禅氏嘴上不说,可心里十分想听,她想知道关于容若的一切。惠嫔拿来那本《众香词》,她就知道容若对那个女子绝不是逢场作戏,一定是惺惺相惜,一定是他乡遇知音,才会让他不顾家中妻妾,不顾父亲盛怒,动情如此。
“我不会告诉别人,我知道妃嫔有异心是杀头的罪,害了你,我也撇不干净,不过是同情你的遭遇。”温妃满面关切,慢慢说道,“纳兰大人的事已经妥当了,听说是皇上出面让明珠不要反对儿子纳妾,更允许纳兰大人把这个女子养在外宅。如今家里家外相安无事,既然是皇上的意思,就不会有人去为难那个女子,纳兰大人也重新跟在皇上身边,皇上向来器重他。”
觉禅氏怔怔地看着温妃,虽然温妃的言辞与惠嫔完全相反,可她没来由地就信眼前人说的话。果然惠嫔是捉住她的痛处要挟,其实她根本伤害不了那个沈宛,不过是吓唬自己的。
“你怎么啦?”温妃见觉禅氏脸色苍白,笑着问,“是不是心里难受,心爱的男人喜欢别的女人,很难受是不是?我太能体会了。”
“娘娘?”
“我多希望皇上能像疼爱德嫔那样待我,可我知道,这太奢侈了。”温妃面上的神情渐渐黯然,可仿佛黯然到极限,倏然又见坚毅的神情,睫毛呼扇,眼中有对未来的向往,“我相信日久见人心,皇上一定会对我另眼看待,可在那之前,你可不能帮惠嫔她们去勾引皇上,如果惠嫔宜嫔得到了皇上的喜爱,我又要被分走一杯羹。我愿意帮你,什么事都行,那你也只帮我一个人,好不好?”
觉禅氏耳边似有惊雷轰然作响,这宫里哪里会有纯善的女人,难道德嫔那样不屑不管的,才真正是尊重自己的感情吗?她刚刚才看清了惠嫔的嘴脸,决意不再受她的摆布,这一边温妃又立刻挖下一个陷阱,自己头脑发热地就跳了下去。
此时门前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进来禀告:“太皇太后传旨请各宫娘娘去慈宁宫。”
温妃无事人一般,平常地问:“觉禅常在也去吗?”
小太监忙道:“是,常在也要去。”
太皇太后召见六宫,佟贵妃为首,下至答应及官女子等,乌泱泱地站满了正殿,太后亦在上首端坐。原以为要就德嫔被下药的事警示六宫,可等太皇太后驾到,跪听垂训,老人家竟是从太祖太宗说起,絮絮叨叨大半个时辰,一众人直跪得膝盖麻木腰背酸软,几个略柔弱一些的,直接就倒下去了。
见到有人倒下了,太皇太后才冷笑:“真真是娇贵极了的,我才说几句话就撑不住了?”
佟贵妃咬牙忍耐着,还要叩首道:“妃嫔无礼,臣妾往后会多加训诫,请太皇太后息怒。”
“贵妃如今越发稳重,近来太后和皇上时常在我面前夸赞你,今日瞧见果然不大一样了,如此,我也安心让皇帝把凤印交付与你。”
太皇太后一言出,四下哗然,佟贵妃亦是十分紧张,老人家却优哉游哉说后半句话:“十二月皇帝要大封六宫,我已与皇上商议,晋封你为皇贵妃。皇贵妃位同副后,往后你执掌凤印,可要为皇上好好料理六宫,诸如德嫔今次被下药的事,可再不能有了。皇嗣是皇室的命脉,延绵繁盛,大清才能代代相传。”
“恭喜皇贵妃娘娘……”
妃嫔们纷纷恭贺,可佟贵妃眼中却迅疾地划过一丝失望,阿玛他们终究没为她争取到最高的荣耀,皇上为何不让她做皇后,生母的族人中出一个堂堂正正的皇后不好吗?是她不够贤德,还是没有真正生育子嗣,才不配做皇后?
可想这些已毫无意义,太皇太后当众宣布,等同下了圣旨,她往后就是皇贵妃了,虽然同享一个“皇”字,皇后与皇贵妃终究是妻与妾的差别。眼下四周都是恭贺的声音,她唯有勉强打起精神笑着接受,又叩首谢恩太皇太后与太后,而这样一热闹,方才的沉闷尴尬气氛也被打破了。
太后端坐在太皇太后下首,她渐渐适应了面对妃嫔们说一些做主的话,正温和地笑着:“圣旨还未下,亦未行册封典礼,你们还是以贵妃相称为好。”众人称是,太后继续道,“喜事自然不只佟贵妃一人,不日将有圣旨颁布,到时候你们互相恭喜,可有的忙了。”
众人还来不及高兴,太后旋即说来年开春选秀的事,一时四妃之位该有哪几个人,又变得模糊。而提起有新人进宫,太皇太后再次说到德嫔的事,又冷下脸来说:“你们是皇帝的妃嫔,为了后宫的祥和安宁,当同心协力,如今德嫔的事虽是她一人受害,却是后宫不宁才有的结果。这回是她,下回就不知道该是谁遭殃,你们每一个人都该反省自身,之后三日内,都在各自住处闭门思过,不要再出门了。”
殿内气氛重新变得严肃,太皇太后起身要离开,却又撂下一句:“这里暖和,你们再待半个时辰,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唯一指了佟贵妃道,“贵妃随我来,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佟贵妃赶紧起身,可跪了那么久,双腿早就软了,众目睽睽下险些跌倒,踉跄着跟了太皇太后去。留下一屋子女人跪在那里,彼此面面相觑,明知太皇太后有意责罚,也不敢说出口,倒是太皇太后和太后都离开后,有人轻声提起:“既然贵妃娘娘封了皇贵妃,温妃娘娘该封贵妃了吧。”
温妃跪在那里,听见提起她,转身朝众人淡然一笑:“若如姐妹们所说,到时候咸福宫里摆三日流水席,大家都来凑热闹。”
而这一边,贵妃随太皇太后进来,老人家却并没有话要对她说,还是太后领她在别的屋子,问腿脚是否要紧,几句关心后,就让她先回承乾宫去,贵妃不得不问:“太皇太后说,对臣妾另有几句话交代的。”
太后且笑:“只因你尊贵,岂能和她们跪在一起,回去吧。”
“可……”贵妃还想再问,但太后已转身走了,她揉了揉膝盖退出来,外头青莲已经在等候,搀扶着她绕过大殿,瞧见里头满满当当地跪着女人们,眼下只有两个人不在,一个是她自己,还有一个是正安胎的乌雅氏。
“德嫔的孩子不是保住了吗,太皇太后这是生的哪门子气?”佟贵妃也看得出来,太皇太后有意惩罚六宫。可想想光是为了一个乌雅氏,佟贵妃还是很不服气的,好在没有忽视她的尊贵,没有把她和其他妃嫔混为一谈。
等佟贵妃回到寝宫,几个宫女忙着给热敷按摩,等她疼痛减轻,歇了好些时候,竟是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听说慈宁宫那里散了,青莲来回话时说:“咱们走后半个时辰不到,太皇太后下令又往大殿添了炭盆,后来又说别浪费了,等那几盆炭烧尽了再散不迟。这样一来足足一个时辰,加上之前太皇太后训话的大半个时辰,娘娘们都站不起来了,好些个都是手下奴才背出来的,太皇太后也太狠了。”
佟贵妃听得直皱眉头,无法理解地说:“太皇太后这样做,不怕给德嫔树敌吗?为了她被人下药加害,所有的人陪着罚跪反省,皇上也大动干戈搜查六宫,他们把德嫔推上风口浪尖,难道不怕这一次是迷药,下一次就是毒药?”
她这番话不无道理,太后私下里也问过婆婆,一并连搜查六宫的事都觉得太过了,可太皇太后却说:“有人挑衅皇帝的威严,玄烨若再闷声吞下,那些人就该更得意了。只有正面应对,杀鸡儆猴,才能震一震那些人。皇帝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并非于他们有利,而是他们见不得天日,宵小之徒,岂能长久?”
且说太皇太后让众妃嫔闭门思过三日,实则就算无这道命令,往后三天也没人会在宫内游走,养尊处优的女人们跪了近两个时辰,膝盖骨都要碎了。那日太医院忙得焦头烂额,差点儿连德嫔这里的医药都应付不上。自然,别处再忙也不能怠慢了永和宫,太医按时送药来,几经检验,才送到德嫔娘娘的嘴边。
岚琪最怕吃药,玄烨送了好些糖果蜜饯哄她,这会儿宫女把药送到她嘴边,她皱着眉头喝完,赶紧塞了一块糖,苦笑着:“老早做宫女时,哪里这么娇贵,就是发烧了也躺一晚就好,反而当了妃嫔,动不动就宣太医熬药,这身子是惯出来的柔弱。”
眼下伺候她的人,都是暂时从慈宁宫拨来的,岚琪也算都认得,只是她们都不大爱开玩笑,又是这个节骨眼儿上,
终日都板着脸。这会儿听岚琪说这个,便有人说起今日慈宁宫太皇太后训话的事,说各宫娘娘前后跪了近两个时辰,太医们都忙坏了,难怪今天的药晚了半刻才送来。
岚琪听了很讶异,反复地问:“所有人吗,真的跪了近两个时辰?”
宫女应道:“贵妃娘娘先走了,温妃娘娘以下所有人,都在慈宁宫跪了近两个时辰,太皇太后下令之后三日再闭门思过。”
“为了什么事?”岚琪问,可她转念就想明白了,满心的不安,连带端嫔荣嫔都跪了,布姐姐和戴常在也跪了,所有人吃那么大的苦头,就为了她一个人,往后她还怎么在六宫与别人相处?
“德嫔娘娘,您该躺下了。”宫女们上来抽走岚琪背后的大枕头,要她继续躺下静卧。岚琪觉得她们难以亲近,可她现在就想找人说说话,心中脆弱,竟忍不住掉眼泪,问她们:“环春几时能回来,她们还要在慎刑司待多久,香月最挨不住打的,你们帮我去求求太皇太后,放她们回来可好?”
德嫔一掉泪,宫女们就纷纷跪地请罪,弄得她无奈又尴尬,虽然不敢再哭,可心里头实在憋得委屈。熬了两天后终于承受不住,那日将该进的药全部推在地上,宫女们吓得跪了一地她也无动于衷。
最终把玄烨从乾清宫闹来,本想狠狠训斥她,可一见岚琪掉眼泪,反弄得皇帝心慌意乱。
岚琪一向不爱哭,很少会对着玄烨哭,上一回哭得如此伤心,是胤禛一周岁生辰时被贵妃欺负得伤心欲绝,眼瞧着就晃过两年,再见她这样哭泣,竟比上一回更可怜。对于眼下的一切都束手无策的人,还拖着胎儿随时保不住的娇弱病体,也难怪岚琪会撑不下去,玄烨终于心软了,随即答应她,把环春几人都放回来。
“可不许再哭了,你再哭朕就把她们都赐死。”玄烨严肃地说着,可紧跟着又哄她,“朕已经派李公公去宁寿宫把胤祚接回来,永和宫里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了,你能安心把儿子养在身边。”
岚琪镇静下来,只是还微微抽噎,拉着玄烨的手不说话,只听皇帝一遍遍叮嘱她要小心身体,呆呆地怔了半天,才问起太皇太后惩罚六宫的事,问皇帝她将来该如何在六宫自处。她一方面感恩太皇太后和玄烨对自己的宠爱,另一方面,却认为他们做得不妥当,心里头的矛盾始终解不开,一天天积累,今日就崩溃了。
玄烨苦笑:“如何自处?你看佟贵妃向来是如何自处的?”
岚琪茫然地看着他,玄烨亦无奈地掐掐她的脸颊:“朕给你尊贵,就是让你傲视旁人的,为何你非要低调谦卑地自处?佟贵妃虽然在旁人眼里骄纵跋扈,可她身在高位,又做什么要看别人的眼色,往后你亦如是。”
玄烨见她似懂非懂的样子,笑着说:“朕到底喜欢你什么呀?怎么这样说还是不明白?”
岚琪却露出傲气,不服地说:“臣妾懂了,虽然懂得晚了些。只要臣妾不去伤害别人,不要妄自尊大没了分寸就好。不然的话,再不好好端起自身的尊贵,这样的事还会发生,环春她们也还会受罪,是不是?”
玄烨拍拍她的额头,舒口气似的说:“朕是把你宠坏了,该把你扔进后宫里摸爬滚打几年,弄得一身伤,你才会磨出一身铠甲保护自己。”可看着眼前人,委实心底一片柔软,又无奈地自嘲,“偏偏舍不得怎么办,宁愿费心地保护你,再麻烦也心甘情愿。”
岚琪终于笑了,她不晓得这样的呵护会维持多少年,可贪恋眼前的一切,如玄烨说她为何非要低调谦卑地自处一样,她为何不好好享受玄烨的爱护,软软地伏进皇帝怀里,在他的爱抚下渐渐安心。
不久后,环春诸人从慎刑司归来。从她往下,玉葵、香月、绿珠、紫玉,再几个小厨房的宫女太监,十几个人都被带去。这几天个个儿都吃足了苦头,皇帝还冷着脸训斥了几句,说他们没有尽心伺候主子活该受罚,之后便让岚琪自行处置,又叮嘱了她几句,方才离去。
之后几天,永和宫里主子奴才都在养身体,好在都年轻,环春歇息两天就恢复精神了。只是绿珠香月她们没少挨打,香月虽然爱撒娇,哼哼唧唧的很夸张,但屁股上的伤也实在让人心惊,自然平日的活不必她们来做,只等到月末,慈宁宫的宫女才撤走了一拨。
月末是四阿哥三岁生辰,虽然因德嫔被下药的事闹得宫里风风雨雨,但云南捷报频传,朝野上下从夏日至今一直是极喜庆的气氛,佟贵妃又册封皇贵妃在即,四阿哥的生辰便过得极热闹。当初周岁时只请了皇帝和德嫔,这一次贵妃拿体己的银子办酒席,宫里宫外送的贺礼都要摆到承乾宫门外了,十足风光了一回。
岚琪备了一套笔墨纸砚送给儿子,这也是昔日玄烨赏赐给她的,她看着是好东西就藏起来了。绿珠几人说主子太小气,荣嫔娘娘都送了玉如意,亲额娘的东西却那样不值钱,岚琪不与她们理论,她对儿子的期待和心意,自己明白就好。
承乾宫的回礼十分丰厚,寿桃包十八只、银丝京挂二十斤、各地五谷十合,算是四阿哥孝敬各宫娘娘的。算算六宫妃嫔,再一并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府上,连环春都忍不住啧啧:“贵妃娘娘出手就是阔气,看回礼,越发显得主子的礼物小气了。”
可岚琪不在乎,只管吃挂面吃寿桃,乐呵呵地享受儿子孝敬的福气。但原以为她安胎出门前再见不到胤禛,意外地,四阿哥生辰那日,佟贵妃一清早领他去慈宁宫请安磕头,又去见过皇帝后回来,却没有入承乾宫的门,径直由乳母领着过来,小家伙像模像样地给德嫔娘娘行了礼,然后便娇滴滴地说:“胤禛要领弟弟去玩一天。”
岚琪能在儿子生辰时见到他,三年前今日的痛苦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瞧着他结实健壮又聪明可爱,心里又暖又安,问了几句话,不久胤祚来了,兄弟俩手牵手往外头去,一大一小憨态可掬的背影,直把岚琪看痴了。
环春送走小阿哥们再回来,也感慨佟贵妃如今的不一样,说道:“贵妃娘娘从前看都不给您看一眼,没想到现在还能让四阿哥在生辰时来给您请安。”
“她替我养着儿子,如今又能大方地对待我这个亲额娘,我心里很感激,从前的那些事,记恨也没意思了。两三年的光景足以改变一个人,从前我们都太年轻,她年轻,我也不见得多懂事。”岚琪很幸福,只要胤禛能好,从前的恩怨她都可以不计较,或许在别人看来,这终究是带着酸涩无奈的幸福,可她满足了。
四阿哥生辰之后,京城的天越来越冷,十一月初下了几天的雪,岚琪的身体很孱弱,胎儿依旧不安生。太医换了两批也不见起色,可晃晃悠悠的倒也不见不好,她自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满心期待着和这个孩子相见。
但太医私下里对太皇太后说过,若要在乎德嫔娘娘的身体,趁现在打掉这一胎或许是最好的,再过几个月不好轻易打胎,可谁也不晓得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德嫔的身体一直不见起色,临盆之前每一天都很危险。
太皇太后虔诚信佛,岂能轻易答应抛弃一条小生命,可岚琪的身子她不能不顾惜,赫舍里皇后难产而终的噩梦,至今都对玄烨影响深重,这件事唯一不能隐瞒的就是皇帝。
但仿佛是上天庇佑,十一月中旬时,德嫔的身体渐渐好了,面上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人也胖了些。太医每日请脉,喜脉比早前稳健许多,太医忧虑的状况到底没出现,从月初建议德嫔打胎,再到十一月中旬,已奏报两宫,德嫔娘娘母子平安。
这是让玄烨极欢喜的事,而就在太医奏报的当天夜里,玄烨在永和宫陪着岚琪说话时,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送入宫中,皇帝当面就拆了折子看,一字一句都让他欣喜异常。
岚琪看他浑身天子傲气冉冉而起,心知是云南平定了,坐在床上便欠身恭喜。玄烨欢喜地抱住她亲了又亲,激动得反反复复地说:“吴世璠自尽了,安亲王扫平了叛军最后的势力,八年,岚琪,整整八年……”
岚琪被他揉搓得受不住,推开笑着:“皇上快去慈宁宫报喜,最辛苦的还是太皇太后,当年为了您顶住了朝廷多少压力,您该去给老祖母磕头谢恩,您搂着臣妾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