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喜欢德妃娘娘,她今日穿红的,明日穿蓝的,你来得及跟着换吗?”羡慕之声中还不乏这样的声音。之后说说笑笑,众人又继续往前走,今日是惠妃娘娘请姐妹们去喝茶说话,宫里其他几位娘娘和贵人常在也去,等新人们到了,一一见礼分坐,其乐融融。
安贵人笑问:“哪位是皇贵妃娘娘的妹妹?”
但见新人里站起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衣裳首饰虽不张扬,却看得出都是极好的东西,脸上模样一般,眼睛虽与皇贵妃有几分相似,可鼻子嘴巴脸型都不同。这双眼睛搁在皇贵妃的脸上是美艳绝色,可妹妹却只是瞧着端正顺眼罢了。
可几位贵人常在忙将她迎到身边区别对待,都笑着说:“妹妹出身贵重,待皇上回銮给了你位分,只怕咱们见了妹妹还要行礼,怎敢此刻受你的礼拜。”
小佟佳氏的性子与她姐姐很不一样,温柔内敛,颇有几分当年温贵妃初入宫时的模样。惠妃、宜妃冷眼瞧着,等之后茶会散了,彼此都说:“温贵妃当年也是懦弱胆小,说话声跟蚊子似的,多少人被骗了,可钮祜禄皇后一走她就本性毕露,便知世家小姐们肚子里没点花花肠子怎么敢往皇宫里钻。”
宜妃则是满面不屑,又十分高兴,惠妃问她笑什么,她将指间的琥珀戒指转了又转,得意地说:“还以为能来几个国色天香,那日在承乾宫也没看仔细,今天坐着把一张张脸都瞧过去,到底是咱们太后娘娘太没有眼光,还是这一批孩子模样都不好?我还怕来了新人与我争,就她们这点姿色,也敢往宫里来。”
惠妃却笑:“你瞧着不顺眼,是看惯了咱们浓妆艳抹,就觉得她们都好似清汤挂面的,过些日子有了位分,学着上头打扮,渐渐就显出来了。我瞧着都挺好的。”
宜妃啧啧:“小佟佳氏和皇贵妃真是亲姐妹吗?这也差太多了。”
“听讲这次太皇太后授意太后不要选太漂亮的美人。”惠妃道,一边唤宫女去把八阿哥领来,又酸溜溜地对宜妃说,“看样子觉禅氏那会儿被皇上喜欢,让太皇太后心里不自在,她太偏心乌雅氏,为了让她独宠,连漂亮女孩子都不让往宫里送,我看幸好是小佟佳氏长得一般般,不然未必进得了门。”
说话工夫,八阿哥已经被保姆嬷嬷领来,宜妃看着眼生,便问:“乳母怎么不在了?”
惠妃把小阿哥抱过来,一边随意地应:“乳母久病不见好,正好八阿哥也不大肯吃奶了,索性就断了,既然乳母不适合照顾他,我打发她出宫,请旨另选了保姆来。”
一岁多的小娃娃,走路蹒跚可爱,到底生母是绝色美人,八阿哥算是兄弟中长相最俊俏的,又十分黏人爱撒娇,不知他在咸福宫时什么光景为何总是啼哭。宜妃此刻瞧着,也略略动心说:“难怪姐姐这么喜欢八阿哥,实在可爱得很。”
但说这话难免心酸,到如今她仍旧很少能见到五阿哥,甚至五阿哥连额娘是谁也不大清楚,再往后便是懂了知道了,也一定没法儿和生母亲近的。
惠妃看她面露凄楚,便劝道:“皇上转眼就回来了,我听明珠送来的消息说,这一路没见什么女人伺候,跟出去的宫女也都是有些年纪的,到底几个月,皇上能不想家里的吗?耐心等等。”
宜妃任凭八阿哥爬在身上拔她发髻里的簪子,无奈地说着:“我还能怎样,都等了这么些年了,从前是说耐心,如今都是习惯了。”
八阿哥把宜妃发髻里的簪子拔下来,笑眯眯地递给惠妃,惠妃伸手拿过去,小家伙乐开了花,又端详着宜妃头上的珠宝,伸手要拿,惠妃欢喜道:“他已经很黏我了,什么好东西都记得拿给我,这么好的孩子那两个都不要,真是奇了。”
“姐姐别太得意,温贵妃只怕还惦记着,小心她等皇上回宫再闹一回,万一皇上松口可怎么好?”宜妃却泼下一盆冷水。
惠妃果然变了脸色,冷声道:“妹妹放心,我会断了她的念头。”
这一日晚膳时分,皇贵妃请妹妹来承乾宫用膳,小佟佳氏如今一个人住在储秀宫,和姐姐的殿阁东西相隔,原以为能随姐姐住在一起,可阿玛说她要做主位娘娘,所以不能跟着姐姐。这几日孤零零地在储秀宫,偶尔几个同届进来的姐妹去说说话,今天在长春宫喝茶,被几位贵人常在另眼相看,原来几个说得上话的姐妹,也突然就对她敬而远之,说不好听些,就是不敢高攀她了。
这会儿正要进门,却见边上几个宫女领着一个孩子过来,小佟佳氏身边的大宫女秀珍忙道:“这是德妃娘娘的六阿哥。”
如今小佟佳氏尚没有位分,但领着六阿哥来的紫玉、绿珠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胤祚见生人有些好奇,里头四阿哥已经跑出来,小家伙立刻喊着“哥哥,哥哥”地跑去胤禛那里。胤禛的乳母也跟出来,见了小佟佳氏,忙让四阿哥行礼。
一行人到了里头,皇贵妃领着妹妹和一双孩子吃饭,席间小佟佳氏就一直看着姐姐悉心照顾两个孩子。她还记得姐姐在家时的模样,那样骄傲的千金小姐,如今身上虽然依旧傲气卓然,可是面对孩子时的温柔慈爱,却是她在家对待弟弟妹妹也从未露出过的模样。
“听阿玛说,要为隆科多张罗娶媳妇了?”皇贵妃突然发问,小佟佳氏怔了怔,慌忙应道,“入宫前听说过几句,正选人家。”
“时间可真快,我入宫的时候,他还是个愣小子。”皇贵妃笑着,见妹妹干坐着不动,问她,“不饿吗?下午在惠妃那里茶喝多了?”
小佟佳氏赶紧拿筷子夹菜,吃了两口,见姐姐正看着自己,慌张地以为吃相难看,又怯怯地把筷子放下,却听姐姐问她:“我就想啊,他们把你送进宫来做什么呢,你打小就是这样文文弱弱的,阿玛说话声大一点儿你就哭,胆子跟芝麻一般大。丫头,你这样子在宫里,要被那些豺狼猛虎吃得骨头都不剩哪。”
“姐……娘娘,嫔妾不明白。”小佟佳氏脸涨得通红。
皇贵妃心中疼惜,可又十分不甘心,唯有恨恨地说:“你当然能叫我一声姐姐,叫什么娘娘,我还听得不嫌烦吗?我虽让额娘叮嘱你,说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庇护你,可你终归是我的妹妹,你的姐姐是皇贵妃,你做什么这样谨小慎微,不怕叫人看不起吗?”
小佟佳氏已紧张得眼泪汪汪,皇贵妃又说:“听讲你今日在长春宫被那些贵人常在捧了,回头那些小姐妹就不理你了,是不是?”
“是。”妹妹低下头,可又生怕眼泪掉下来,赶紧又抬起脸,却见姐姐长眉紧蹙,生气地瞪着自己说,“她们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她们配和你往来吗?你要习惯这样的生活,我们佟家的女儿,和别人不一样。”
“嫔妾记住了。”小佟佳氏垂下脑袋,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害怕,眼泪竟止不住地往下落。皇贵妃看得很没好气,可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拉到身边,亲手为她擦眼泪说:“傻丫头,皇上不喜欢看见人哭,他那么喜欢德妃,就是因为德妃爱笑,哭得多了眼泪就不值钱,你可知道德妃若在皇上面前掉几滴眼泪,皇上会急成什么样吗?”
“姐姐,我并不想被皇上喜欢。”小佟佳氏拉着姐姐的袖子,柔弱地说,“额娘说姐姐为了家族在宫里很辛苦,让我多照顾姐姐,不要和姐姐抢皇上的宠爱。”
皇贵妃不屑:“傻子,这事儿由不得你。”可妹妹却说:“额娘说我这性子,嫁去高门大户里,也要被婆婆妯娌排挤欺负,若是丈夫再不喜欢,还要被小妾姨娘算计,不如把我送进宫,有姐姐照顾我,安安生生过一辈子。至于皇上的宠爱,我也不稀罕的。”
“都说这事儿由不得你。”皇贵妃苦笑,擦去妹妹的眼泪,终究是骨肉血亲,到了眼前爱怜还来不及,又怎会真的仇视,但也不得不说狠话,“我不晓得咱们姐妹往后会如何相处,钮祜禄家皇后没福气就不算,可翊坤宫里俩姐妹,是真正的骨肉相残。姐姐虽然不甘心你入宫,可你真的来了,我一定要照顾你的。就是宫里的事永远也说不清,我盼着咱们姐妹至少能好好相处一辈子。”
小佟佳氏连声道:“我都听姐姐的。”
此时四阿哥突然哭了,皇贵妃赶紧瞧两个孩子,胤禛哭着说胤祚抢他的东西吃,小胤祚无辜地坐在一旁,噘着嘴也眼泪汪汪地要哭,更转身要找乳母,大概是要回家去。可皇贵妃没有偏心胤禛,也不责怪胤祚,慈爱地哄了他们几句,兄弟俩就又和好了。
小佟佳氏看得很稀奇,可皇贵妃却吩咐妹妹:“一会儿你送六阿哥回永和宫,顺便见见德妃。”
她怯怯地应了,似乎是不敢独自去见生人,之后临走前还轻声问:“姐姐不去吗?”直把皇贵妃气得哭笑不得,哄着骂着把她赶了出去。
岚琪听说小佟佳氏送六阿哥回来,觉得很新奇,环春则说:“性子很不一样,宫里人都说长得不一样,性子也不一样,怎么能是亲姐妹。”
等人到了跟前,胤祚痴缠了片刻就被乳母领走,小佟佳氏坐在边上,时不时看一眼殿内的陈设,这里与她姐姐的承乾宫很不同,摆设家具虽然精致,可一应都十分低调,哪里像宠妃的殿阁,今日去的长春宫也比这里富贵许多。
岚琪细细地看了小佟佳氏,这还是她见到的第一个新人,白天路过时只略略扫了一眼,现在想想,也记不得她当时是什么模样,果然如宫里人传说的,毫不张扬,此刻亦不过客气地寒暄一句:“妹妹在储秀宫可还好?”
岚琪主动说话,小佟佳氏才总算勉强说了几句,真真是胆小怕生的人,坐不多久就离了。环春带宫女来收拾茶具,自己问道:“娘娘瞧着怎么样?”
岚琪很稀奇:“当年她姐姐多厉害啊,那样费劲地折磨我们,如今她亲妹妹在我跟前,竟是多一句话也不敢说。”
环春笑道:“宫里人都说,当年温贵妃娘娘入宫时也这模样,可现在却完全变了,都等着看这位将来怎么变呢。”
岚琪却似恍然醒悟,连声道:“我就觉得眼熟呢,可我从没见过她,这下你一说我明白了,我是觉得她像从前的温贵妃,不过她可比温贵妃还要胆小怯懦些。”
环春道:“奴婢觉得,反正咱们和皇贵妃娘娘一直不近不远的,也挺安生的,没必要和这位多往来。”
岚琪连连点头:“之前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来几个新人而已,她们将来也会看着新人来的。”
之后几天,皇帝圣驾一行离京越来越近,这日传来消息,已说圣驾翌日就能入宫。六宫总算又热闹起来,沉寂许久的女人们又心思活络起来,而那几个新入宫的,也等待着皇帝来决定她们的命运。
虽然看着热闹,后宫毕竟有后宫的规矩,各宫各门该落锁的时辰不容有差错。夜幕降临时,后宫还是静下来,女人们在等待皇帝明日归朝的期盼里入眠,却不知圣驾已漏夜入城,子夜时分,大部队竟悄无声息地进了紫禁城。
玄烨下辇时已经过了子时,进了乾清门就换了软轿,静幽幽的一行人直往永和宫来,永和宫上夜的小太监在瞌睡中被敲醒,开门见到是皇帝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皇帝真真是来了,风尘仆仆地往里头走,在寝殿上夜的玉葵和绿珠也都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地把烛台递给皇帝,玄烨这才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进门,便见大腹便便的岚琪歪在床上,悄然酣睡的容颜那样宁静美好,颠簸了数月的心,倏然便定了。
皇帝悄声退出去,满面含笑,什么话也不说便走了。
玄烨来去匆匆,谁也不惊扰,只为能看一眼岚琪。而御驾漏夜进城,则是不想白天扰民,自然太子也跟着父皇连夜回宫,小孩子毕竟不堪旅途疲惫,入宫时太子已经睡着。
玄烨回到乾清宫洗漱更衣,歇了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又在乾清门召集大臣听政,似要把这些日子有所疏漏的朝务通通补回来。宫里人还准备第二天迎接皇帝回宫,可睁开眼时,皇帝竟已在乾清门听政理事了。
而一等散了朝,皇帝便又往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嗔怪他不知爱惜身体,做什么要弄得这样疲惫,玄烨却说路上行进时都是在休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一时说起盛京风光,絮絮讲了小半个时辰,玄烨不能多留,离开时太皇太后嘱咐他:“不要光顾着岚琪,她好着呢,新人入宫有些日子了,你瞧瞧都给些什么位分。”
玄烨则应道:“孙儿正要去承乾宫,这件事想与皇贵妃一同商议。”
皇帝的用意自不必明说,如今皇贵妃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他可以偏爱岚琪,却不能无视皇贵妃的存在。他再不会犯当年和钮祜禄皇后之间的错误,即便不喜欢并反感她曾经的所作所为,玄烨也反省到自身对她的不公平,故而如今对待表妹,他始终记得要在乎她的感受。
皇贵妃虽也听说昨晚半夜皇帝跑去永和宫的事,可眼下见玄烨辞了慈宁宫就来见她,更要在她这边用膳,问起宫里的事,很大方地问德妃的胎儿是否安稳。皇贵妃知道禀报这些是她的责任,无论如何皇帝没有虚给这个副后的尊贵,自然心情甚好,满面喜色。
之后商议新人的位分,玄烨道:“你妹妹的位分,朕早与舅父商议好,只给一个嫔位。当初钮祜禄氏封后,妹妹直接在妃位,都说福气太盛压着了,如今你贵为皇贵妃,就先委屈一下妹妹。”
皇贵妃且笑:“如今四妃齐全,总不见得直接给妹妹贵妃位,臣妾早就这样想了。妹妹年轻,怎么也不该在贵妃之位,皇上何来委屈一说。只是……”她顿了顿,本不想多嘴,可终归是亲妹妹,不愿她糊里糊涂惹恼了皇帝,迟疑再三还是开口,“皇上也知道,您这个小表妹自幼懦弱胆小,从前在家阿玛说话大点声她就能哭好一阵子,这些年了依旧没怎么变,臣妾瞧着她实在担心。若她伺候皇上不周到,请您千万不要生气,臣妾会慢慢教她。”
玄烨只淡淡笑:“朕明白。”
之后皇帝直接在承乾宫里召见诸皇子公主及各宫妃嫔,温贵妃也奉旨前来,面若桃花,神采奕奕,言行举止亦是温和有礼,倒让玄烨刮目相看。再有宜妃等都比他出门前看着精神,另有数位眼中还满是懵懂单纯的新人,玄烨本以为回宫又要陷入女人们的纷扰,这一下看着还算和谐美满,也就安心了。
自然少不得夸赞皇贵妃治理有方,之后将路上带回的东西分别赏赐下去,新人们也有了位分,除小佟佳氏在嫔位,其他不过都是答应常在,散居各宫。荣妃的景阳宫之前就住下新人万琉哈氏,如今皇帝给了常在之位,宫女太监便都称万常在。
新人的事有了定数,转眼已到端阳,这日宜妃兴冲冲来登门,惠妃见她满面喜色,还以为是有喜了,心里正不大痛快,却听宜妃说:“姐姐这里可听见动静?我听说德妃肚子里的孩子不大好。”
照理说惠妃天天乌眼鸡似的盯着六宫动静,该比宜妃知道得更多,可她真没听说永和宫胎儿不安稳的事,倒是宜妃道:“我见天缠着太医院拿坐胎药,往来得多了,桃红她们时不时在太医院出现,难免听见几句。虽然到底怎么样不知道,可既然露出这种话,必然是不好了。”
惠妃蹙眉道:“这都熬八九个月了,才说不好?”
宜妃却幸灾乐祸:“八九个月怕什么,生下来保不住的也多的是,就她乌雅氏的孩子稀奇?”
惠妃劝她:“皇上可不就是稀罕乌雅氏的孩子,你这几日小心说话,别惹怒皇上。”
且说宜妃只因桃红在太医院听见只字片语就推断德妃的孩子不大好,而当日岚琪被皇帝哄过气色虽见好,身体并无太多好转,起先是太医帮着德妃瞒报两宫,如今却变成太医帮着两宫瞒报德妃。岚琪本以为自己是吃醋引得心情不好才影响身体,实则她的身体本身就一日不如一日。
这天玄烨也在慈宁宫,与太皇太后一同听太医禀告德妃的身体状况,太医紧张得微微颤抖,但不得不照实说:“臣几人会诊,推断娘娘腹中胎儿已十分孱弱,最糟糕的就是熬不到出生就胎死腹中,那样对娘娘的身体也是极大的伤害。即便乐观一些,能平安降生,可太过孱弱,恐要夭折。”
太皇太后很伤心,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宫里不乏这样的事,可发生在岚琪身上,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伤心。”
玄烨则问太医:“德妃自身会有何危险?”
“若能顺利分娩,娘娘已产育两次,只要胎位正,臣以为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眼下最怕的是胎死腹中,胎儿的病弱会全部反映在母体上,臣惶恐……”太医屈膝道,“请太皇太后、皇上恕罪,最糟糕的情况,胎死腹中的话,德妃娘娘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
太皇太后连连后悔:“当初该听你们的话,让她堕了这个孩子,是我太奢求了。”
“皇祖母不要自责,岚琪若知道,会更加难过。”玄烨亦是面色沉沉,冷声嘱咐太医,“小心看护德妃,此事不宜对外宣扬。”
太医叩首称是,又听太皇太后问:“可有什么能保德妃万全的法子?”
“启禀太皇太后,若提前催产,让娘娘尽快将孩子生下来,对娘娘自身来说是最好的事,但孩子会受到伤害,原本足月就有夭折的可能,更何况不足月。”太医小心地说,“且催产是皇家禁忌,唯恐有妃嫔在皇嗣血脉上动手脚,自然早产之外,是绝不能催产的。”
太皇太后恨道:“什么时候了,你来对我说皇家禁忌?”
玄烨则问岚琪足月分娩该是几时,太医应是六月下旬,说现在若不在乎孩子,催产是最佳的时候,可以保全德妃自身,但是胎儿几乎等同于放弃。
“在适当的时候为德妃安排催产,不要告诉她是放弃孩子,就说是为了母子平安。”太皇太后当机立断,更对玄烨说,“孩子若夭折,她必然伤心,你多多安抚就好,荣妃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说做皇帝的女人要有这份承受力,平常百姓家里,孩子夭折也是常有的事,这才是子孙繁衍养儿育女的贵重。”
玄烨没有异议,心里想好了日后要怎样安抚岚琪,可他毕竟切肤之痛,岚琪好容易辛苦那么久,到头来却不能为她保住孩子,喃喃自语说:“若不能见也就罢了,生下来夭折,才更叫人伤心。”
对于这一切,岚琪浑然不知,身子的日益沉重她能感受到,不似前几个月能有精神与布贵人她们说说笑笑,终日懒怠挪动,胃口也一日比一日差,这天她更是摸着肚子对环春说:“我怎么觉得这孩子不大动了,她又睡着了吗?”
环春自己虽无产育经验,可伺候了岚琪两回,太医叮嘱的话听了不少,心里也大概猜得出主
子这一胎不大好,可不吉利的话不敢说出口,尽心尽力在她身边照顾,突然听主子这样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岚琪见环春紧张,自己反而笑了:“所以我说是个闺女,胤禛、胤祚在肚子里的时候多活泼,这孩子一直很安静,将来一定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公主,你看端静多顽皮,她在布贵人肚子里的时候,就很能折腾的。”
环春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悲戚,其实主子这样乐观,她该高兴才对,可总觉得不踏实,毫无之前四阿哥、六阿哥出生时的兴奋喜悦。
“环春。”岚琪突然唤她。
环春怔了怔,凑上来问:“娘娘要什么?”
岚琪却握住了她的手说:“有些事太医不说,我心里也明白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如果这孩子有什么闪失,我纵然伤心,也要想着太皇太后和皇上,所以我不会在人前哭,你不要担心我会憋坏,没有人的时候,你让我靠一靠就好。”
环春已是听得眼泪汪汪,努力笑着说:“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小公主一定会平安的。”
岚琪也笑,可一笑眼泪就落下了,一手轻轻护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嗔怪环春:“你就不要哄我了,皇上和太皇太后哄我就够了,你们都哄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没事,到时候才更伤心,现在就把之后的事想清楚,我就不害怕了。”
环春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岚琪自己抬手就抹掉,深深呼吸后给自己鼓劲说:“我都生俩儿子了,怕什么?”
然而纵然皇帝叮嘱太医院不要走漏消息,可紫禁城里从来就没什么秘密,经手的人多了难保不走漏风声。前些日子宜妃就听说了几句,这几日众人冷眼瞧着,德妃越来越孱弱,都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不难猜之后的结果。
转眼六月初,御花园里已是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的光景,亭亭玉立的莲花争相盛开,仿佛是预备好了要迎接一位公主的到来,可饶是这般繁荣景象,德妃的身体依旧每况愈下。
可朝廷上,三藩之后,台湾又是玄烨的心头大患,对于清廷而言,郑家王朝的存在,等同于前明残存,余孽未除。一直以来南征北战,哪怕对三藩用尽兵力,皇帝也从未放松过对台的攻略。
去年郑经暴毙,内臣冯锡范等作乱,以传闻“监国非藩主真血脉”为辞,与郑经之弟郑聪等人共谋,收回郑克臧监国之印并杀之,拥立年仅十二岁的郑克塽继承延平王之位。少主冲龄,由郑聪辅政,然郑聪贪鄙懦弱,诸事皆决于冯锡范诸人,台湾之政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玄烨便因此发布诏令,言郑经既伏冥诛,贼中必乖离扰乱,宜乘机规定澎湖、台湾。然而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不主张攻取台湾,另一方面,内阁大学士李光地、福建总督姚启圣等极力保荐施琅,认为他是郑氏世仇,其心可保,又熟习海上情形,还有谋略。玄烨遂在去年再度起用施琅为福建水师提督总兵,加太子少保,前往福建,作为攻台主帅。
经年准备,如今已是攻台最好的时机,玄烨一心一意悬系此事,若是往年,必然少入后宫,不近女色,奈何岚琪临盆在即,总是他心头之忧。
这一日太医院急报,说德妃娘娘出现呼吸紊乱之症,若不及时催产,恐母子皆殇。可皇帝在乾清宫与诸大臣商议攻台之事,李公公犹豫再三未上报,直接问到慈宁宫,太皇太后便下旨要太医力保德妃周全。
岚琪早晨起来就觉得不舒服,胸口郁闷需大口呼吸,内务府送来许多冰块给寝殿里降温,孕妇仍旧燥热难耐,她觉得自己很不好。果然此刻太医稳婆一应妃嫔产子时需要的人手都到齐了,岚琪自觉身体毫无分娩之意,太医坦率地告诉她:“为保母子平安,臣要为德妃娘娘催产。”
岚琪孱弱不已,竟还有忧虑:“催产是宫廷禁忌,太医不可擅自决定。”
太医苦笑:“娘娘多虑,臣自然是领旨前来,娘娘不要再动心神,之后会很辛苦,请您保存体力。”
“那就有劳太医。”这是岚琪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在汤药艾灸的刺激下,强烈的宫缩折磨得她几乎神志不清,可一如从前分娩两位皇子,她硬是以柔弱之躯对抗疼痛,一声不吭。
而太医方才对德妃说催产是为了保母子平安,转过身就吩咐产婆诸人:“太皇太后有旨,要紧时刻,不必顾惜胎儿安危,以不损伤娘娘凤体为前提,尽快帮娘娘产出胎儿,胎儿若夭折,不会追究你我的罪过。”
此刻产妇已疼痛得毫无力气,甚至一度气闷晕厥,果然如太医所言,若晚半天催产分娩,德妃极有可能怀着孩子就那么去了。幸在产婆娴熟的手法下,再度清醒的德妃终于竭力分娩,孩子脱离母体的一刻,她面上气色便见缓和,奈何体力耗尽,等不及听一声婴儿啼哭,便昏厥过去。
环春几人守在产房门外,合十祝祷求神拜佛,她们从未见主子这般险境,个个都面如菜色。正等得不耐烦的时刻,竟听见里头微弱的婴儿啼哭,众人面面相觑,她们可是都做好了准备,孩子难保。
里头慌慌张张有人出来,面上神情纠结,看不出喜悲,只是气喘吁吁地说:“快去禀告,德妃娘娘生了个小公主,娘娘平安。”
只是娘娘平安?环春愣在原地,她最爱听“母子平安”这句话,可出来的人却不提孩子。明明刚才听见了婴儿啼哭,为何不说母子平安,环春扑上来问:“小公主怎么样?”
那人只是摇头,催促说:“快去禀告,娘娘平安了。”
如是,这样的消息传遍六宫,太皇太后在大佛堂里听见说岚琪安然无事时,竟是热泪盈眶,与苏麻喇嬷嬷哽咽道:“这一次她好了,就别再让她终日伺候我,这些年我依赖她,却不知她支应这里的事多辛苦,往后好好让她保重身子,她若身体不好,我怎么把玄烨交付给她。”
往年两次,苏麻喇嬷嬷都陪着岚琪,这一回则因知道德妃不好,怕太皇太后着急伤身,所以玄烨让她陪着祖母不要离开。此刻本是满心安慰,却听主子这一句话,难免暮景伤愁,也潸然泪下道:“主子就不必操心这些了,娘娘她素来最有分寸,她那样敬爱您,您不让她在跟前伺候,才是叫她伤心的事。您看这样生死一劫她都安然度过,定是得上苍庇佑,和主子您一样,当年生先帝爷时九死一生,奴婢以为您就要那么去了,可您不仅熬过来了,更熬出了大清的江山啊。”
太皇太后含泪点头:“是这个道理。”便说自己没事,让苏麻喇嬷嬷赶紧去瞧瞧岚琪。
苏麻喇嬷嬷急急赶来永和宫,太医一见就说:“公主十分孱弱,臣等无法用药医治,嬷嬷还请禀告太皇太后,小公主的气息拖不过多少日的。”
“这样的话,暂时别对德妃娘娘说。”苏麻喇嬷嬷定一定神,稳步往殿内来。
寝殿里用了很多冰,苏麻喇嬷嬷一进门就觉得身子发冷,床榻上的人似乎有了知觉,她赶紧凑到身边,但见岚琪慢慢睁开了眼睛,一见是苏麻喇嬷嬷在跟前,便微微笑起来,又虚弱地问:“嬷嬷,孩子呢?”
“小公主乳母正照顾着,娘娘现在没力气抱孩子,您安心再养一养力气,睡一觉醒来,奴婢就让她们把小公主抱来给您看看。”苏麻喇嬷嬷安抚着,可她也看得出来,德妃真真是分娩后气色好过怀孕中,想想真是后怕,万一太医检查不及时,指不定现在已经天人永隔。
岚琪虚弱地笑着:“果然是小公主?”
“娘娘还不知道?是啊,是个小公主。”苏麻喇嬷嬷笑着,“奴婢刚才瞧了一眼,可漂亮了,比娘娘还漂亮。”
岚琪很高兴,欢喜地说:“这样子太后娘娘可输给我五百两银子了,嬷嬷记得替我去要来,回头正好还各宫送的礼。”
苏麻喇嬷嬷含泪笑道:“五百两银子算什么,太皇太后说了,您要什么她都给,之前您喜欢的那把簪子,也松口给您了。”
“还是生孩子好。”岚琪笑着,可她太虚弱,说不过几句话又沉沉思睡。苏麻喇嬷嬷哄着她睡着后,才离了床榻,径直往小公主这边来,这边气氛沉甸甸的,乳母禀告说:“小公主很虚弱,可奴婢喂奶,公主很努力地吃,虽然根本吃不到什么,可公主好像很想活下去。”
一语说得苏麻喇嬷嬷心酸,她刚才并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只是随口哄德妃的,此刻近身看,的确是个漂亮的孩子,甫出生的婴儿漂亮的少,这孩子眼线纤长、鼻子挺翘,若睁开眼,必然是个俏丫头。
“你们尽心照顾,公主先天不足,若无缘人世也不会怪罪你们,只是不许有任何怠慢,不然决不轻饶。”苏麻喇嬷嬷恩威并施,吩咐众人照顾公主。绿珠则问:“娘娘若要看孩子,给娘娘看吗?”
“一会儿皇上过来,你们问皇上吧。”苏麻喇嬷嬷没做决定,看过母女俩便要回慈宁宫去,临走时想起来问,“六阿哥在哪里?”
绿珠忙道:“六阿哥在承乾宫,太医院来准备为娘娘分娩时,皇贵妃娘娘亲自来把六阿哥领走了,说咱们这里忙不过来。”
苏麻喇嬷嬷很安慰,之后回慈宁宫也一并将这件事说起来,太皇太后亦感慨:“她总算不辜负玄烨这些年对她好,是长进了。”
当六宫皆知德妃为皇帝产下公主,连太后都去瞧过一眼孩子。皇帝这里才刚刚与大臣们散了,听李公公禀告岚琪这九死一生的事,几乎是目瞪口呆,等不及责怪李公公不报,立时就往永和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