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过去后,圣驾就要去畅春园居住,随行的大部分人是回紫禁城和各自宅邸,只有少数人会跟去畅春园,岚琪自然是去园子里的。隔天一早动身去畅春园,一进园子抛开了乌泱泱随行的人,玄烨就备感轻松,歪在瑞景轩窗下,安逸地看岚琪在庭院里逗着小孙女玩耍。
不久后小丫头跑进来,钻进皇爷爷的怀里,玄烨搂着孙女说:“这孩子和毓溪小时候一模一样。”
岚琪笑说:“她困了,你一会儿抱着睡着了反撒不开手。”便让乳母来把小郡主领走,小丫头恋着祖母,呜呜咽咽了一阵子。岚琪送到门前,折回来时看到玄烨笨拙地在解扣子,上前搭把手,嗔怪,“你还不会解这种扣子?”
玄烨不屑地说:“朕这辈子就没解过几次,何况是这么紧的。”
岚琪熟稔地伺候着他,心思一转,顺口道:“我听密嫔妹妹说,本来昨天十六阿哥能赢的,可惜他找到的牌子挂在树上打了死扣,光扯下来就废了好大劲儿。妹妹说十六那孩子呆不呆,把树枝砍下来不就行了吗,果然就不该他赢。”
玄烨睨她一眼,冷声道:“拐着弯说话呢?你是想说,昨天也不该十七赢?”
岚琪笑眯眯道:“你都知道了?”
“什么事?”可玄烨竟然不知道,他只是看到十七令牌上的绸带是被刀刃割断,觉得古怪。现在听岚琪没事儿提起来,就知道话里有话,不耐烦地抱怨,“赶紧说才是。”
岚琪恼道:“你现在对我,可越来越不客气了,嫌我老了是不是?”
可是两人相视一笑,连斗嘴吵架都懒,玄烨躺着要她给捶捶腿,再细细地听岚琪提起来。岚琪为了不出错,先后问了胤禛和胤祥,至于十四,总是找不到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大概地说了经过,自己没见着也不敢添油加醋,只是最后给小十七求了情,说做弟弟的能有什么法子,求玄烨若要追究,别罚狠了。
玄烨道:“要追究的话,昨天就问他了,现在再提出来让人看笑话?”抬手揉了揉额头道,“昨天晚上朕离席解手,去了趟良妃门外。”
岚琪点头:“我知道,今天都传疯了,说八阿哥在那儿大哭,我都不敢问你。”
玄烨问:“朕是不是太狠了?”
岚琪想到八阿哥那看着自己的眼神,俯身对玄烨说:“会把他逼急吗?”
玄烨闭目长叹:“朕觉得,他是自己把自己束缚起来了。他身上背负着朝野称颂的贤德,向来以敦厚儒雅的面目示人,他脱不下这层面具,他连做坏事做狠事都放不开手。我猜想,他对老九、老十也是这样的。”见岚琪听得糊涂,玄烨扼要地说,“朕一直觉得看不透他,现在想,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一个胤禩,才是真正的自己。”
岚琪直摇头:“我被你绕晕了。”
玄烨笑道:“所以他也被自己绕晕了。”
“可是做儿子的想要得到母亲关怀,从不会晕吧?昨晚的事,皇上何必去往他心上多插一刀?”岚琪叹道,“你别管就是了。”
“这本来就是朕闹出来的事,朕不管?”玄烨轻笑。
虽然岚琪猜得出来,良妃的谣言和玄烨脱不了干系,可皇帝当真亲口承认,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玄烨却说:“虽然之前算在计划里,可本没打算走这一步,毕竟朕也不想丢脸。可年初那场大病,儿子们不同的表现,决定了朕对他们不同的态度,走到这一步,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岚琪想到年初的惊心动魄,后来零零碎碎听说胤禛一路“守着”圣驾的不容易,硬起心肠道:“我多嘴什么,和我也不相干。”
玄烨冷哼:“你再多问几句,就要烦你了。”
岚琪手里轻轻揉捏着他的腿脚,疏散这几日骑马走路的辛苦,听见这句根本不在乎,优哉游哉地看了眼玄烨。玄烨无奈,扭过脸不情愿地说:“是,你不烦朕才好。”
玄烨睡着后,岚琪出来问底下的人,园子里的一切是否都安排好了,与这边管事的说了半天。环春凑到耳畔说:“八阿哥病倒了,往宫里请太医,好像要用什么西洋药,九阿哥去找,大概是急了,手下的人把一个洋人给打死了。”
岚琪一惊,想要去禀告皇帝,可玄烨微微的鼾声让她不敢去惊动,只好吩咐环春:“让四阿哥去问问怎么回事,弄清楚了再来回话。”
胤禛是夜里才进畅春园的,把九阿哥闯祸的事做了禀告。玄烨黑着脸一言不发,胤禛见父亲没有示下,屈膝道:“皇阿玛若信得过儿子,这件事让儿子去办。胤禟毕竟是皇子,也不是他亲手打死人的,且是个南洋人,不值得大惊小怪。”
皇帝还是不说话,岚琪示意儿子照他自己说的去办,之后回来寸步不离地陪着玄烨,就怕他怒火攻心又伤了身子。九阿哥虽然鲁莽,也是为了给八阿哥找药而急的,她觉得这事儿皇帝该偏向自己的儿子才是。
可是那一晚,玄烨却对岚琪说:“不论是从哪一边海上来的洋人,都让朕心里有隐忧,你知道海那边的世界有多大?朕刚打算禁了南洋商贸,他先给朕弄出这种事来。”
说起复杂的朝政,岚琪就不敢插嘴了,好在一夜相安无事,玄烨没有怒火攻心惹出什么病来。她倒是累得第二天就犯懒,玄烨也不敢闹着她,早早就去了清溪书屋,好叫她安生一天。
可她享受着别人没有的福气,就注定要承担更多的事。那天香荷来了瑞景轩,在环春面前哭得十分伤心,最终被送到了岚琪跟前,香荷哀求她:“求德妃娘娘去劝劝我家主子,八阿哥病得那么重,心里一定是念着亲娘的,您求皇上开个恩,让娘娘去一趟八阿哥府里可好?万一八阿哥就这么去了……”
但岚琪还没答应,良妃却追着香荷来了。她找不到香荷,听说香荷来了瑞景轩,好久不主动出门的人,竟然来了。
正好听见香荷这番话,她冷漠地站在门口说:“你何必呢?”
“屋子里怪闷的,我们出去走走吧。”岚琪猜想良妃也坐不下来,香荷必然喋喋不休,朝环春使了个眼色,便邀良妃往外头去,带了两三个宫女跟在身后,只在瑞景轩附近逛一逛。
听不见香荷的哭诉,岚琪觉得耳根清净,想想觉禅氏兴许每日都要听这些唠叨,不禁笑:“你们两个相比,香荷反而像生了八阿哥的人。”
良妃笑意凄凉:“若是如此,倒好了。小时候也罢,如今还缠着我做什么?我做得那么绝,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互相利用,只不过我做得更狠一些,他又几时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母亲看?他心里该是恨透了我,何必假惺惺地做出孝子的嘴脸?”
类似的话,觉禅氏一早就对岚琪说过。八阿哥并非单纯认生母才去接近她,自然是觉禅氏从前先伤了那孩子,而八阿哥寄人篱下境遇不如人,想要施展抱负,总要找一处依靠。虽然做母亲的不该和孩子去计较那些事,可觉禅氏眼里哪有什么孩子,她从来没正眼看待过八阿哥。
这么多年了,岚琪早就放弃去矫正她的心思,而觉禅氏始终没有对永和宫,没有对她和她的孩子们做出任何过分的事,甚至明着警告八福晋不要打永和宫的主意,岚琪已经感激不尽。她不知道自己曾经对觉禅氏做的事究竟有多大的意义,能让这个对旁人生死毫不在意的女人,分出一点儿心思来眷顾自己。
“宫里人多口杂,住着又压抑,你一向喜欢畅春园,若是你乐意,可以让皇上允许你永久住在这里,你看可好?”岚琪道,“皇上也想一直住在这里,但太后健在,总要回去侍奉太后,不得已才来来回回。”
可觉禅氏却笑着问:“皇上几时再回去?”
岚琪道:“怕是要等到腊月。”
觉禅氏点了点头,岚琪只听见很轻的一句:“不必麻烦了。”可似有似没有,她不能确定觉禅氏是否真的说了。但之后说起八阿哥重病的事,岚琪虽然没能耐也不打算去转变她的心思,但就事论事,还是道:“八阿哥还那么年轻,若是你一句话,能让他有生的转机,就当清了你们母子之间这辈子的债也好,何必把他逼上绝路?”
良妃晃了晃脑袋,显然是不赞同岚琪的话,反过来说:“换作别的女人,在你的处境和地位上,必然早就有一番作为,兴许前朝后宫都能叱咤风云指点江山,可你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是个略得宠的妃嫔而已。”
岚琪笑道:“我没有这样的能耐,活得自在些,有什么不好?”
良妃道:“就说八阿哥,弘晖的死你忘记了吗,何苦去管谁要不要把他逼上绝路?”
岚琪皱眉,反问自己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想了半天也没有确切答案。仿佛希望八阿哥不要那么凄惨只是她下意识的念头,并没有去仔细想过其中的得失和前仇,而良妃确切地提出来,她反而有了答案,应道:“我想八阿哥当初再如何算计,只怕也从没有动过要杀弘晖的念头,八福晋才是凶手。”
“人善被人欺。”觉禅氏冷笑,但旋即就说,“只是你有皇帝护着,谁敢欺你?”
岚琪莞尔:“那不就结了,有他为我做主一切,我做个男人背后的女人便是。”
良妃眼中满是憧憬,似乎在幻想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幸福,痴痴地说:“当初我若能到容若身边,未必和你没有相见的缘分,到时候你是皇帝心爱的女人,我是容若心爱的女人,妃嫔和大臣的妻妾,说不定还能做朋友。”
岚琪心酸不已,无奈地看着她,几十年了,她竟然还放不下。都说时间能改变很多事,岚琪就连对胤祚和弘晖的死都不再那么纠结痛苦,可是觉禅氏一点儿没变。纵然两鬓斑白,纵然已见苍老的她不再是绝世美人,可她还是从前那个痴情人。岚琪早就想不起来纳兰容若长什么模样了,可她却依旧沉浸在最初的梦想中。
岚琪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不去打扰她的梦境才好,大家都快走到人生的尽头了,也许痴迷着那一段人生,辛苦了一辈子的觉禅氏,下辈子能再遇上纳兰容若,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可良妃突然反问岚琪,微微含笑道,“若是你想我做的事,我还能做一两件。”
岚琪含笑摇头:“咱们这样就挺好,我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的,若是你乐意,常来和我说说话。”
那天,很多人看到良妃和德妃在瑞景轩附近晃悠,这两个女人的关系一直是个谜。四阿哥和八阿哥虽然没有明面上撕破脸皮,可他们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朝廷上下都知道。可偏偏后宫里两个生母的关系十分好,有人说这就是十四阿哥为何与八阿哥关系好的缘故,但如今十四阿哥和胤禩之间到底怎么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且说九阿哥为了给八哥找药,手下的人打死了一个南洋人,这事惹得皇帝震怒,但没有在朝堂上明着提起。两三天后胤禛出面摆平了这件事,九阿哥冷着脸不言谢,自然胤禛并不在乎。倒是九阿哥找来的那些药,救了八阿哥一条命,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八阿哥这些年几番重病,身子大不如前,这一次虽然缓过一口气,太医的意思,要静养几个月才好。
但总算一阵风波过去了,连带着良妃私通的谣言也淡了。几番折腾下来,朝臣当中有人悄悄地疏远了八阿哥,他们总算是看清了形势,八阿哥再如何好,将来也不属于他,站错了队,一家子可都要搭上去了。
面对一些大臣的疏远甚至背叛,九阿哥恨得骂爹骂娘,八阿哥却靠在病榻上不言不语,偶尔出声,就是问他们良妃在畅春园可好。这是胤禟最不愿听的话,几番恼怒地责备八哥:“你怎么还糊涂,八哥你和我和老十一样,都是没有亲娘缘分的,我有个不靠谱的娘,有也是白有,老十的娘更不要说了,至于良妃娘娘,不是我对她不敬,她配让你喊一声额娘吗?”
这样的事,反复了好几次,到后来胤禩也不再问他们关于母亲的事,养病的日子无休无止。七月一过,秋意更浓,每日早晚寒气袭人,坐在窗户里也能看着枯枝凋零,那是八阿哥在这一年之后的日子里,见着最多的光景。
八月十五,皇帝短暂地回宫一趟,侍奉太后过节,岚琪诸人也随驾回到紫禁城。纵然太后已经毫不在乎这些事,皇帝也不得不把孝道做给天下人看。
他们只在紫禁城逗留几天就要回园子里去,但宫里的中秋宴一年比一年热闹,一则子子孙孙人丁兴旺,二则国运昌隆盛世繁华。皇家生活枯燥无趣,也就指望一年一度的节日可以放肆地热闹一番。
偏是这一日,主子们都不在的雍亲王府遭劫,身怀六甲的格格钮祜禄氏受到惊吓,所幸被家人保护,顺利产下一子。
深宫之中,中秋宴已经散了,多少有些风声传出来,说雍亲王府被刺客袭击。太后和佟贵妃先后都派人来问,岚琪两处应付安抚,人还在储秀宫时,就得到好消息,说钮祜禄格格生了个大胖小子。
岚琪便对佟贵妃说:“之前说好的,这个孩子请娘娘替他们养着。”
佟贵妃合十念佛,叹道:“这么大的事,孩子们都吓坏了,好歹过阵子再提,我可不想让他们寒心。”
抚养孩子的事还不着急,但胤禛的宅子被刺客翻了个底朝天,又见了血死了人,总归是不大好。佟贵妃念叨着:“阿哥们的宅子大多是新置的,若是老早传下来的倒也罢,可这宅子里先走的不是祖宗而是刺客奴才,说出去都不好听,叫孩子们如何住下去?”
岚琪只是笑:“他们也算是逢凶化吉,先看自己是否在意,我们总不好瞎殷勤。何况换一处宅子得多大的动静,他府里的人越来越多,眼下去哪儿置办出合适的宅子给他呢?”
佟贵妃却偏心四阿哥,自作主张道:“这话总要和皇上提一提,你若不去说,我去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孩子们睡着该做噩梦了。”
而隔天,散了朝就有消息传来,说皇帝将畅春园附近,前几年修的圆明园赐给了四阿哥一家子去住。说眼下虽然离得远了些,但之后皇帝若长住在畅春园,四阿哥去应付差事或请安,就不算太麻烦。至于原先那宅子,暂时空置着,等慢慢找工匠重新改建里头的屋子,搬或不搬回去,等将来再说。
且说皇帝前几年修了圆明园后,一直没在里头住过。听说虽不比畅春园庞大,但山石花草还有各处庭院楼阁,皆是匠心独运费了好一番功夫的。似乎皇帝本打算年迈后去那里安养,没想到空了一两年的地方,如今先让四阿哥一家住了过去。
这事儿若单拎出来看,真真是皇帝对四阿哥无上恩宠,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刺客连带家奴死了十几个人,不给换一处地方住,也实在说不过去。阿哥里头倒也没什么人计较,纷纷上门来问是否需要帮助,再则恭喜四阿哥又添一子,便计划在九月初,一家人就搬去圆明园。
而雍亲王府的命案,不能不查,隔天除了皇帝赐圆明园的话之外,关于那些刺客,是说四阿哥私底下收了一些官员的受贿账本,里头大小名目无数,牵扯极大。之前八阿哥贪赃的事,皇帝就未必不是从四阿哥那里得到的消息,回想那一阵动荡至今叫人心有余悸,难保没有人敢豁出胆子,去雍亲王府搜个明白。
那天赐圆明园的事儿说定后,胤祯便去了八贝勒府。八阿哥如今依旧卧病在床,虽已非要命的大症候,但虚弱萎靡、神情不振,兄弟们来看他,他的神情皆是懒懒的。
胤祯如往常一般,径直往卧房去,刚走到门前,就听九阿哥在嚷嚷:“也不知哪里的刺客,真没用,死的全是奴才,顶什么用?叫我看,把他府里一把火烧了才好。”
胤祯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找见九阿哥就冲上前揪了他的衣领,愤怒地说:“九哥这话,要不要跟我去皇阿玛面前说一说?难道刺客是你派去的?”
九阿哥是说的气话,可的确过分,又是被十四听见,再怎么样他们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老十四又一身正气,他有想争想要的东西,可四阿哥在他心里,终究是亲哥哥。
胤禩见他们要扭打起来,急得一阵咳嗽,十阿哥好说歹说地把他们分开了。但九阿哥方才的话字字句句说得那么明白,胤禩也不好帮着解释,只有劝胤祯:“你还是先去四哥府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我们兄弟帮忙的,他的格格才生了个儿子,家里一定
很乱。”
十四阿哥冷笑:“只怕我前脚走,又有人要挑拨离间。”他转过身,狠狠地盯着九阿哥道,“最好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我们正大光明谋事,难道之前吃的亏,你们都忘了?”
屋子里气氛十分尴尬,胤祯再也待不下去了,心里虽然后悔刚才冲动了些,但也着实咽不下那口气,和八阿哥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后就离开了。十阿哥送他到院门外,见走得远远的了,才折回来说:“走了。唉,九哥你往后说话,该小心些。”
九阿哥一脸阴沉,凑到床榻边对八阿哥道:“只怕我们费尽心机扶持他,到头来他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十阿哥亦闷闷地说:“八哥,他们俩谁做了主,都不会有我们的好,所以您要振作。”
胤禩咳嗽了几声,他的身子委实很弱,将老九、老十看了看,且道:“你们若还听我的,就不要再说刚才那样的话。当然刚才那几句,你倒是说得巧,只怕十四进门前,还怀疑刺客是你我派去的,你这句话,反而撇清了我们的关系。可下一次他再听见,就不好了。对老四也好,对永和宫也好,你们一定要言辞谨慎,他骨子里很重感情。”
九阿哥不解:“可八哥不是一开始还打算挑唆老四和他的关系?”
胤禩摇头:“最蠢的挑唆,就是言语,我从来没说过半句四哥不是的话。真正要让他对四哥心生抵触,就是要他亲眼看见亲耳听见,要让他冷了骨肉亲情,岂是几句话就能办到的事?”
九阿哥想到刚才被十四威吓警告的模样,心里憋得难受极了,坐到一旁说:“这日子,过得真窝囊。”
胤禩安坐于床上,清冷地一笑:“这样就觉得窝囊吗?胤禟你可知道,天底下最窝囊的人是谁?”
九阿哥眯着眼睛,猜不透,十阿哥更是不能领悟。胤禩又咳嗽几声,看着他们说:“是皇阿玛。做皇帝且要做个明君,只怕一辈子没有几件事是不窝囊的。这一点儿憋屈,算什么?”
屋子里静了片刻,十阿哥咕哝:“所以我和九哥做不了皇帝,八哥,你做得。”
胤禩的笑容有些凄凉,沉甸甸地闭上了眼睛,道了声:“谁知道呢。”
而这一边,胤祯风风火火地离了八贝勒府。他本是来问问八哥有没有要带的话或是东西,他好一并送来雍亲王府,没想到不欢而散,这会儿冷静下来,不免有些后悔。
他想利用八阿哥为自己谋事,可老九、老十他看不上眼,两边甚至完全对立。他一直克制着希望自己不要让八阿哥难做,可这一年一年下来,自己也明显感觉到,和八阿哥之间的信任,已经越来越单薄。
等再到雍亲王府,来贺喜添子的人不少,但只有管家带着下人在应付,四阿哥似乎谁也不见,胤祯是兄弟当然不一样,下人殷勤地请他进门。
一路走来,府里还有几处打斗留下的痕迹没整理,到正院门前,也有小丫头蹲在门边擦拭血迹。可以想象那一天,这里发生了何等激烈的事,胤祯暗自慨叹,只是死了几个奴才,几位侧福晋真是命大。
而再进门,没见一家子悲戚戚或满面惊慌,四哥坐在炕上写东西,十三阿哥在他对面。四嫂在里间和乳母照顾着孩子,两位侧福晋也在,知道十四爷来了,出来迎过后,就先退下了。
毓溪在里头没出来,直接就亲昵地喊着:“十四弟你进来瞧瞧你小侄子。”
胤禛点了点头,胤祯便往里头走。小婴儿正呼呼大睡,比起刚生出来时灰蒙蒙的,此刻能看出些模样了,小家伙天庭饱满,丁点儿大就有挺翘的鼻子。毓溪笑道:“偶尔睁开眼,可漂亮了,你四哥说和你小时候很像。”
胤祯嘿嘿一笑:“四嫂,这话听着怪别扭的。”
毓溪一愣,待明白话里的意思,不禁嗔怪:“你也学坏了,好好的话就变得不正经,等我告诉额娘,看额娘骂不骂你。”
叔嫂说笑,门前闪过胤祥的身影,道:“四哥说有事儿要商量,让我们去书房。”
胤祯应声要走,毓溪则再嘱咐,让十四家里的福晋们别来,说宅子里乱,还见了血,别把她们吓着,等搬去圆明园再聚,小阿哥的洗三也不必来观礼。
九月初,四阿哥一家迁入圆明园,往后离紫禁城虽远了些,但和畅春园隔着不过一里地,有什么事骑马眨眼就到跟前。而皇帝如今几乎都住在园子里,比起从前反而更方便。
而当日袭击雍亲王府的刺客也有了来路,玄烨告诉岚琪,是之前对八阿哥肃贪时,牵扯到的江南官僚,盐道、粮道几乎就是打着皇差旗帜的地方一霸,似乎是嗅到四阿哥这里又掌握了什么证据,来硬抢了。
“肃贪是做不到底的,无论灭掉多少贪官污吏,还是会死灰复燃,官场便是利益场。”玄烨说起时,长长叹息,提到为何胤禛会有那些证据,皇帝说希望他将来不要做个糊涂的新君,哪怕永远杀不光贪官,也要明白朝廷哪一处有了蛀虫,治不了可以控制可以防。但他没想到那些人如此穷凶极恶,还以为四阿哥又要弹劾谁,这就扑上来咬了。
岚琪听了半天,却是问:“这事儿和八阿哥,到底有没有关系?”
玄烨奇怪:“你关心他?”
“我关心八阿哥做什么?”岚琪摇头,神情略迟疑,“我是怕胤祯。”
玄烨笑道:“我当初在热河,曾让舜安颜挑唆老八和十四的关系,你不用担心他,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说着话,渐渐收敛了笑容,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早几年朕打发他在蒙古待了一段日子,为的就是将来把那里的长治久安交付给他。但如今,就怕你舍不得。”
“我舍不得?”岚琪刚刚很简单地以为,皇帝要把儿子放进理藩院。
“朕要派他带兵出去,把他和老四分开,更把他和老八分开。”玄烨眼中是肩负江山的气魄,“他们兄弟离得远远的,朕万一有什么事,不至于被人撺掇了,让他们同胞兄弟兵刃相见。离得远,只要朕不松口,他就不能回来,朕若驾崩,等他回来一切也来不及了。”
岚琪心中咚咚擂鼓,玄烨正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不害怕也不彷徨,只是感受到帝位江山的沉重。玄烨再问她:“你若实在舍不得儿子去远方,咱们从长计议。”
岚琪问:“要去很久很久?”
玄烨微微点头:“朕一旦决定让他带兵出去,送他离京那天,大概就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
岚琪心头大痛,忙伸手捂了玄烨的嘴,道:“不要说了。”
玄烨却淡然笑:“你舍不得?”
岚琪摇头:“舍不得也要舍得,我说过,任何事都在你身后,你又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玄烨欣慰:“朕就是知道你的心意,才不愿轻易忽视,咱们好了一辈子,难道临了给你添个堵,下辈子你再找我算账?”
岚琪却说,他们俩的账生生世世也算不完,玄烨这辈子有多少女人,他就要几世都和自己纠缠。玄烨笑她贪得无厌,却也不敢想,下一世如不能遇见岚琪,会多寂寞。
自然这些贴心话,和决定了胤祯命运的话一样,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一年秋天,皇帝养在畅春园里,国事之余只爱带着几个孙子写字念书,日子过得清闲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