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中山应冯玉祥之邀,北上共商国是,不想积劳成疾,到北京后便一病不起,经入协和医院治疗,确诊为肝癌,竟于一九二五年的三月十二日在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五号住处,溘然长逝。巨星陨落,震撼环宇,举国上下,哀声四起。上至政府官员,下至黎民百姓,无不陷入悲恸之中。这个时候,在那西南边陲,却独有一人心中暗喜,野心膨胀,竟至冲昏了头脑。此人便是盘踞滇、黔两省的云南军阀唐继尧。
那唐继尧本是留日士官生,“护国讨袁”之时,继蔡锷而为云南都督,此后扩张势力,控制贵州又出兵四川,想将那天府之国攫为己有。民国六年,当孙中山由沪率海军舰队南下护法、开赴广州时,曾电邀唐继尧来粤就任副元帅。唐握有实力和地盘,不愿居于孙下,拒受副元帅之职。不得已,孙中山只好派章太炎为专使,将副大元帅印亲手送到昆明,唐继尧推辞不过,这才勉强接下帅印,但却并不到广州就职。非但如此,他还暗中与陆荣廷勾结,阴谋策划拆孙中山的台,把军政府改组为七总裁合议制,唐继尧、陆荣廷与孙中山等皆列为军政府七总裁,孙中山被迫愤而辞职,离粤赴沪。
民国十二年春,孙中山驱逐陈炯明出广州后,重组大元帅府,他不咎既往,为了争取唐继尧,再次电邀唐来广州就任副元帅之职,可是唐继尧阳奉阴违,仍不到广州就职。现在,孙中山突然去世,西南群龙无首,论实力和名位,唐继尧自认唯有他可以取孙中山而代之。他喜之不胜,又命人刻下一方“东亚大陆主人”的印章,即电广州大元帅府,谓将率军入粤就任“继帅”。继帅者,乃继任孙中山之大元帅职也。唐继尧的电报发出不久,即接到盘踞广东的桂军总司令刘震寰、滇军总司令杨希闵的“欢迎蓂帅(唐继尧字蓂赓,又称蓂帅)入粤就职”的电报,刘震寰还学当年章太炎的样子,亲自由广州跑到昆明来促驾。
唐继尧心中大喜,这一日传下帅令,命部下师长以上将官,齐集五华山总司令部商议启程东下广州就职之事。大厅之上,唐继尧着大元帅礼服,手扶长柄九狮指挥刀,坐在高高耸立的铺着黄缎的特制帅椅上,威风凛凛地准备接受部将们的朝贺。大厅阶下,他的数百名着古罗马装的卫士,手执剑戟,分两行排开,直到大门外面。大厅左右两侧,排列着也着古罗马装的军乐队,洋鼓洋号,灿灿发光,一派古罗马帝王临朝的气派。师长以上将官,佩着肩章绶带,军靴锃亮,肃然而入,来到大厅当中唐继尧那高高的帅椅下一齐站定,那数百名“古罗马卫士”同时高呼一声:“敬礼!”这一声高喊不打紧,直惊得五华山上的鸟雀四散飞逃。喊声一停,大厅两侧军乐齐鸣,师长以上将官刷地立正举手敬礼,直到鼓乐奏完方才放下手臂。唐继尧用手捋了捋他那两撇微微上翘的威廉须,声调傲慢地说道:
“孙文北上,已经死在北京了。目下两广战乱,正该由我去收拾残局啦!为此,我将以三路大军出广西,经西江水道东下广州。第一路以唐继虞为总指挥,自贵州的东南边境入广西三江、融县,占领柳州;第二路由龙云任总指挥,自滇东广南进入广西百色、南宁;第三路由胡若愚任总指挥,由滇南富州进入广西镇边、靖西,经养利、同正,然后与第二路会师于南宁。占据柳州、南宁后,沿西江会同东下。”
唐继虞、龙云、胡若愚出列领受了帅令,唐继尧对众将问道:
“诸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报告蓂帅,我有一言不知说得说不得?”一位佩少将衔的年轻军官站起来报告道。
“说吧!”唐继尧见此人乃是保定军校出身的少将师长文逸俊,便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铁狮子胡同五号住处逝世
“我军东下的第一个目标,是广西。目下广西有两个对立的武装集团,一为沈鸿英,一为李宗仁、黄绍竑集团。据我看来,沈鸿英对我们东下不会有所阻碍,李宗仁、黄绍竑是属于孙中山系统的,受命于广东大本营。广东大本营对蓂帅东下就职持不欢迎态度,李、黄集团对我军东下恐有所阻碍。再则广西民风强悍,一向仇视客军,如我军东下在广西受阻,将对蓂帅赴粤就职产生诸多不利之影响。”
唐继尧听文逸俊如此说,便将手中那柄九狮军刀一顿,恶狠狠地说道:
“我军东下,十万精兵,人马浩荡,以泰山压顶之势,区区李宗仁、黄绍竑,焉敢以卵击石!”
文逸俊见唐继尧发怒,仍硬着头皮说道:“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军东下,三路大军开拔尚需一段时间准备。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前往广西走一趟,为蓂帅入粤鸣锣开道。”
唐继尧眨了眨眼睛,不耐烦地说道:“文师长,有话照直说来!”
“沈鸿英手下的战将邓佑文师长,系我保定军校同学,我到那里通过他的关系,先给沈鸿英打好招呼,要他拥戴蓂帅东下就职,然后再往南宁。李宗仁的副手黄绍竑,参谋长白崇禧,战将俞作柏、夏威等人均是我保定军校同学,通过他们出面斡旋,要李宗仁等接受蓂帅委任。我想他们惧于我军威势,必将就范。那时,蓂帅三路大军便可顺当入桂而粤。同时,亦借此机会维持广西两个对立的军事集团共存,以便于我们控制广西,联结云、贵大后方。”文逸俊一口气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孙中山在北京逝世后,自称“继帅”、命令滇军东下夺取广东革命政权的唐继尧
唐继尧听文逸俊说得有理,便命令道:“好吧,你即日出发往广西跑一趟,带上我签发的委任状,只要沈鸿英、李宗仁、黄绍竑对我东下不捣乱,我可以封他们总司令、军长等职,你顺便赏他们些云南烟土。”
“是!”文逸俊领受了帅令,辞了唐继尧,回来稍做准备,便带着随从和金银、烟土,前往广西去了。
文逸俊首先来到桂林,因为自从陆荣廷退出桂林后不久,沈鸿英便从八步回据桂林,他的那位“智多星”军师——参谋长邓瑞征,率军占据着柳州,桂林则由师长邓佑文据守。
文逸俊见过邓佑文之后,备述同窗之谊,又赠送金银土产,邓佑文拍着胸膛给文逸俊打保票,说:“沈老总这一关好过,他会拥戴唐蓂帅东下入粤的。”说罢,便领着文逸俊到旧抚台衙门去拜会沈鸿英。
沈鸿英端坐在他那张虎皮交椅上,接见了文逸俊。文逸俊向他行过礼之后,便打开那只黑色小皮箱,向沈鸿英献上金银珠宝,沈鸿英只眯着眼睛,连手也不抬一抬。文逸俊见了心中一沉,暗想这绿林头子竟对财帛无动于衷?忙又打开一只大包袱,从中取出象牙一对,虎皮一张,双手捧着献上来。沈鸿英眉毛一扬,顿时站了起来,接住那张黄黑斑纹的猛虎皮,用手使劲一抖,接着便铺在他的虎皮交椅上,一屁股坐到虎皮上,跷起二郎腿,一仰头哈哈大笑道:
“老唐这人真不错,我这虎皮椅上的虎皮近来毛色脱落,我正愁找不到上等虎皮哩,他就差人给我送虎皮来了,哈哈!”
文逸俊暗骂一句“这土匪头”,便赔着笑脸说道:“唐蓂帅一向是很看重沈总司令的,今番命我前来给沈总司令送礼,又捎来话,唐蓂帅起三路大军,十万精兵,不日由滇、黔入桂,东下广州就任继帅之职,乞望沈总司令去电表示拥戴。”
沈鸿英翻了翻眼珠,问道:“老唐去广州当什么帅?”
“继帅。”文逸俊答道,“即继承孙中山大元帅之职。”
“孙中山不是在北京死了么?老唐还继承他什么,又不是做皇帝!”沈鸿英不解地问道。
“孙中山虽然死了,但他的军政府和大本营还在,这一摊子还得要唐蓂帅去接管。”文逸俊虽然瞧不起沈鸿英,但仍耐心地解释着。
“啊——”沈鸿英这才醒悟过来,“是这么回事呀!”他又把那双眼珠转得只现一片眼白来,忙说道:“老唐想做广东王,不过,我也曾经是北洋政府委任的广东督军呀!”
文逸俊这人极有心计,他在来见沈鸿英之前,和邓佑文谈了一天,把沈鸿英的心思爱好和近年来的职务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因此,在来见沈鸿英的头天晚上,便暗自用唐继尧的名义填写了三张委任状,分别委任沈鸿英为军长、建国桂军总司令、广西军务督理。他现在见沈鸿英仍念念不忘广东军务督理这个北洋政府委的官衔,便马上打开皮箱,从中取出那张盖有唐继尧帅印的委任状,双手送给沈鸿英,说道:
“唐蓂帅已委任沈总司令为广西军务督理了。”
沈鸿英接过一看,心中不觉大喜。因为他虽然想占据广东这块膏腴之地,但眼下实力不济,一时难以染指广东,如果借此消灭李宗仁、黄绍竑,统一广西,当个广西王也十分满意了。因此,沈鸿英接过委任状,又仰头哈哈大笑道:
“老唐真够朋友,我愿为他东下广州两肋插刀!”
文逸俊见沈鸿英虽是绿林出身,但说话倒也爽快,又闲谈了一阵之后,便假说明日要回云南向唐蓂帅复命,借口告辞了。第二日清晨,文逸俊率领随从人等,悄悄上路,径往南宁找李宗仁去了。文逸俊走后,沈鸿英即电令邓瑞征刻日由柳州到桂林来,商议应付唐继尧东下的问题。
这位“智多星”到桂林后,直入旧抚台衙门来见沈鸿英,邓佑文也在那里等候着了。沈鸿英便将文逸俊的来意说过,询问邓瑞征有何对策。邓瑞征沉思良久,反问沈鸿英道:
“总司令有何打算?”
“趁唐继尧东下之机,集中兵力
收拾李、黄、白那几个小连长,统一广西,老唐已经委我为广西军务督理了。”沈鸿英毫不客气地说道。
“总司令这个打算很好。”邓瑞征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慢慢地说道,“不过,据我看来,唐继尧东下广州,对广西的地位必将十分重视。他如把广西控制在手,进可据广东问鼎中原,退可回云、贵经营他的老巢。因此广西便成了他进退不可缺少的通道。要控制广西,最好的办法便是维持目前我们与李宗仁、黄绍竑的对峙局面,以便分而治之。因此,据我看来,唐继尧的使者文逸俊必不会马上回云南,而是下南宁与李、黄拉关系去了。”
邓佑文恍然大悟地说道:“对!”
“而且,文逸俊也会以同样的口气,把同样的委任状交给李宗仁和黄绍竑。”邓瑞征接着说道。
“妈的,老子被唐继尧耍了!”沈鸿英气得狠狠地擂了虎皮椅的扶手一拳骂道。
“他耍我们,难道我们就不会耍他吗?”邓瑞征冷笑道。
“这步棋该怎么走?”沈鸿英忙问道。
“我估计唐继尧三路大军开拔,大约得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在此期间,凭借唐军入桂的声势,以先声夺人之势,集中兵力,消灭李宗仁、黄绍竑,先入关中者为王,只要把广西全部控制在我们手里,一切便好办了。唐继尧要通过广西进入广东,得要他先拿买路钱来,没有六百万两云南烟土,他休想平安入粤。得了这六百万两烟土,我们可以扩充一个军。唐继尧虽然入据广东,但我们在广西捏着他的咽喉,总司令就向他要烟土,要饷项,要弹械,怠慢我们时,便从中打几路横拳整他一番,看他老实不老实!”邓瑞征一席话,说得沈鸿英转怒为喜,邓佑文也频频点头,不得不佩服这位“智多星”的见地。
“打李宗仁、黄绍竑也要使用这种拦腰一刀的办法。”邓瑞征对此似乎已成竹在胸,他侃侃而谈,“李、黄虽然结合在一起了,但各据有地盘。黄绍竑握着梧州这个两广的咽喉之地,以此取得广东的声援并吸收两广的财货,这是李、黄政治、经济上的命脉。李宗仁则据着玉林五属一带,命他的参谋长黄旭初看守着桂平。然而南宁又是他们的大本营。从南宁到梧州,形成了一字长蛇,如果我们集中主力,南下猛击桂平,截断大河,这条长蛇便首尾难顾,然后一举便可攻下南宁。占据南宁后,我顺流东下,再从贺县派一支精锐部队,夹击梧州,便可将李宗仁、黄绍竑连根拔去!”
“好!”沈鸿英重重地拍了一下虎皮椅的扶手。
“为了迷惑李宗仁、黄绍竑,我们可用疑兵之计,佯攻梧州,使李、黄把注意力集中在梧州,我则与邓佑文师长率全军主力一万余人由武宣南下,猛击桂平,截断大河,然后攻夺南宁。”邓瑞征说道。
“就这么办!”沈鸿英又重重拍了一下虎皮椅的扶手说道,“梧州那边,我叫沈健飞师长去佯攻,邓参谋长和邓师长率主力出桂平。我在桂林听你们的好消息!”
却说文逸俊来到南宁之后,便住进了南宁酒店最豪华的头等房间,安顿之后,即派随从持名帖去邀请黄绍竑、白崇禧、夏威、俞作柏等保定军校同学前来饮宴叙旧。黄绍竑远在梧州,白崇禧因病不能见客,只有俞作柏、夏威前来酒店看望。因黄、白不在场,文逸俊和俞、夏扯了一阵之后,觉得不着边际,便决定第二天去拜会李宗仁。
李宗仁在督署会议室接见了文逸俊。文逸俊见李宗仁穿一套普通灰布军装,小腿上打着人字裹腿,着双青布千层底布鞋,要不是腰上扎着条宽皮带,那模样简直和士兵差不多。文逸俊暗想,大概广西贫瘠,财政拮据,李部饷项短缺,因此作为全军主将的李宗仁,也不得不如此打扮。想到这里,他和李宗仁应酬了一番之后,忙打开他那只黑皮箱,从里边取出一只长方盒子,将盒子盖揭开,里边闪着一片黄灿灿的金光,文逸俊将盒子捧到李宗仁面前,笑道:
“这是四十根金条,唐蓂帅送给李督办的,请笑纳!”
李宗仁脸色严肃,一手将那金条盒子挡了回去,说道:“文先生,我们革命军人不讲这一套,有话尽管说吧!”
文逸俊碰了钉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但仍装着笑脸说道:“李督办为人廉正爽直,可钦可敬!”他放下那盒金条后,说道:“唐蓂帅不久将去广东就任大元帅之职,抵穗后,当和西南各省军政首要拟订北伐大计。”
李宗仁道:“中山先生虽已去世,但北上之前已委任胡展堂(胡汉民字展堂)先生为广州大元帅府代帅,唐蓂帅到广州就大元帅职,不知是何意图?若要会商北伐大计,为何不在昆明开会?”
文逸俊听李宗仁说话很硬,料想李是在对唐东下就职通过广西讨价还价,便连忙又一次打开那只黑皮箱,取出两张委任状来,递给李宗仁道:
“这是唐蓂帅给李督办和黄季宽的委任状。”
李宗仁见那委任状上赫然写着“委任李宗仁为广西军务督办”,另一纸委任状上写着“委任黄绍竑为广西军务会办”,看过之后,他把那张委任状仍交还给文逸俊,冷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