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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看风转舵 杨腾辉脚踏五条船 眼明手快 李宗仁扣押两师长(2 / 2)

吕焕炎默默地低垂着头,不敢看黄绍竑那冷森森的眼睛。他虽然没有像杨腾辉、黄权那样“罪孽深重”,但对蒋介石任命他取代黄绍竑的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军军长这件事情,他是正式接受了的,他也没有表示要欢迎黄绍竑重返广西主政的意思,这,难道不也像杨腾辉、黄权一样,是一种叛逆行为吗?

“都是广西老乡,都是多年袍泽,过去的事,都不要再提了吧!”

黄绍竑显得非常豁达大度,那双冷凝的眼睛里闪射着柔和温暖的光芒,仿佛一块冷冰冰的钢板,折射出一片融融的阳光。他连置他于死地的汪精卫都能捐弃前嫌,携手合作,何况对部下们的过失!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派系与派系之间的关系,都不能以中国的传统道德来衡量。中国人几千年来建立的一种人际关系,上下关系,似乎在打倒皇帝之后,已荡然无存,欧美的东西又学不来。于是,一切最丑恶的东西便跟着这动乱的年代应运而生,武人乱国,文人乱政,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这是一个比春秋战国更为混乱的时代。春秋战国,尚产生过孔孟之道,黄老之学,产生过百家争鸣的局面,出现过群星灿烂的文才武将。民国年间的军阀混战,产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反复无常的军阀,许许多多卑鄙无耻的官僚政客,中国大地到处是战火尸骨,污泥浊水。这一切,黄绍竑早已司空见惯,他本人也是个在泥淖中翻来滚去的人物。他没有必要责怪部下们倒戈换旗之事。

“目下广西四分五裂,有亡省之虞,我们必须紧密团结起来,保卫桑梓,使父老兄弟姐妹免受敌人之蹂躏。”黄绍竑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后,接着说道,“我们已决定与汪精卫合作,恢复两广秩序,张发奎已率部进入桂北龙胜一带,我们联合张发奎,同下广东,赶跑陈济棠,广西才能站得住。李德公与白健生很快就会回来,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前途是很乐观的。我明天准备到南宁去,重新整顿省治,各位返回原防,听候命令,值此非常之时期,各位务要执行命令,约束部曲,如有违抗军纪者,必将严惩不贷!”

黄绍竑那双眼睛里,又流露出一种冷酷无情凛不可犯的威严,将领们赶快恐惧地低下头去。杨腾辉由于不能咬烟卷,上下牙齿难受得直胡乱磨动。他军服口袋里本来装着两盒三炮台香烟,此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插进军服口袋里,两只手指狠狠地将烟盒中的烟卷一支支地捏碎。黄绍竑的卫士早已注意到了杨腾辉的这个动

作——他插进衣服口袋里的手指在一下一下地按动着什么,很像往藏在衣袋里的小手枪里压子弹一样!机警的卫士忙走到黄绍竑身边,轻轻地耳语了几句什么。黄绍竑随即扑哧一笑,说道:

“杨师长,你可以抽烟的啊!”

“啊?!”杨腾辉蓦地一惊,那正在捏碎烟卷的手竟极快地将一支捏碎了一半的烟卷塞到牙齿之间,但他马上又将那半节烟卷拿下扔到地上,神情惶惊地说道,“不不不,不能抽!”

“自家人,何必讲究礼节,抽吧!”黄绍竑笑道。

“不不不,不能抽!”杨腾辉仍然不敢。

黄绍竑走到杨腾辉面前,伸手进他军服口袋里,摸了一下,摸出一大团捏碎的烟卷,一支完整的烟卷也找不到,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忙命卫士去拿烟来。他自己嘴上叼一支,又

递一支给杨腾辉。杨腾辉显得受宠若惊的样子,忙接过烟卷放在牙齿上咬着,黄绍竑又将火送到杨腾辉的烟卷前,杨腾辉因由卫士点烟惯了,竟大模大样地对着火吸起烟来。刚吸了一口,才想起不对,赶忙立正敬礼。黄绍竑将火柴吹熄,扔到地上,笑道: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这一下,顿使场面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一种上下亲密无间的感情,像烟卷上的青烟一样,在室内慢慢地升腾弥漫。

不过,杨腾辉心中却更加惶悚不安——黄绍竑这位老长官对部下的嗜好举动是多么熟悉,连这一点小小的习惯动作都瞒不过他,如果杨腾辉心怀异志,轻举妄动岂可得逞?他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这双脚这回上了这条“船”,就不能随便挪动啦!

会后,黄绍竑准备去南宁,各路将领仍回原防待命。杨腾辉回到柳州,过了两天,莫树杰和副官郑兰保也从广州回来了。莫树杰向杨腾辉报告了广州之行的经过,他先把舌头伸了伸,这才说道:

“师长,这回是菜刀剃头——好险呀!”

“钱到手了吗?”杨腾辉可不管你菜刀剃头险不险,他最关心的是钱。

“我们到广州,见了陈济棠,把师长的打算和要求向他说了,他倒痛快,立即拨给二十万元,并嘱要你赶快把队伍开到广东去。”莫树杰道。

“钱呢?”杨腾辉追问。

“我一领到钱,即把这二十万元以九折汇到香港,由郑副官以师长太太的名义存入香港汇丰银行。陈济棠的耳目也真灵,他一发现上当受骗当即下令通缉

我……”

“拿去吧!”杨腾辉见二十万元巨款已经到手,便从军服口袋里摸出两包三炮台香烟,一包给莫树杰,一包给副官郑兰保,算是对他们两人的酬劳和褒奖。杨腾辉的贪婪和吝啬是桂军将领中有名的,每逢举行旅长、团长会议,他自己大抽其三炮台香烟,从来也不给与会者一支。这次对莫、郑二人为他搞到二十万元巨款,也仅各赠三炮台香烟一包。在别人看来,实在微不足道,而杨腾辉却认为这是对部下的莫大奖赏了。

黄绍竑到南宁后,李宗仁、白崇禧也从海防回到南宁。李、黄、白正式通电接受曾置他们于死地的汪精卫的任命,以李宗仁为护党救国军第八路总司令兼中央命令传达所所长,黄绍竑为副总司令,白崇禧为前敌总指挥。已率部进入广西的张发奎,宣布就护党救国军第三路总司令。桂、张两军相与一致讨蒋靖粤。桂军编为两个纵队,第一纵队总指挥吕焕炎,辖许宗武、梁朝玑、杨义三师和封赫鲁独立旅;第二纵队总指挥杨腾辉,辖梁重熙、黄权、蒙志三师。桂军除留吕焕炎率杨义一师留守广西外,余皆与张发奎部东下进攻广东。

桂、张两军号称五万之众,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和张发奎亲自指挥攻粤。李、白、张都是北伐名将,指挥的又都是当年曾有钢军和铁军之称誉的部下,因此初期作战,甚为顺利。从十一月二十四到十二月九日,仅半个月的时间,张发奎部的邓龙光旅便攻到广州北面的人和圩,俘获粤军械弹辎重无数。粤军被迫退到广州市郊白云山,珠江上舰艇云集,陈济棠、陈铭枢已做好逃离广州的准备。广州市民听到炮声隆隆,又闻说两年前在广州屠城的张发奎军队回来了,吓得携儿拖女,不断向香港和四郊外县逃去。

汪精卫在香港置酒庆贺,已吩咐陈公博等准备入穗开府。

蒋介石在南京焦头烂额,穷于应付。华南方面,桂、张军入粤猛攻,广东二陈形势危急,蒋介石急调嫡系朱绍良率毛炳文、谭道源、陈继承三师入粤助战,再令何键由湖南重新入桂,以捣桂系老巢,为了统一指挥蒋军和粤军、湘军对桂、张军作战,蒋介石令何应钦为广州行营主任,指挥调度军事。

中原方面,唐生智也配合桂、张军行动在郑州通电反蒋。唐生智将在唐山从白崇禧手中收回的部队恢复第八军番号,仍辖第五十一、五十三两个师。唯此时李品仙、廖磊两师长已经离队他去,唐生智乃令龚浩为第五十一师师长,刘兴兼第五十三师师长,将部队由驻马店向确山推进。蒋介石见唐生智在中原树起叛旗,即调陈诚、夏斗寅、徐源泉、杨虎城数路大军围攻。蒋、唐两军在南阳一带,冒着漫天风雪血战一场,中原大地,白雪皑皑,鲜血殷殷,惨不忍睹。唐生智势单力薄,终成败局。他化装成豫南老农,坐上一辆牛车,在风雪中秘密逃到开封,转搭火车去了天津。唐军两师被蒋军包围缴械。唐生智由三月间在唐山从白崇禧手中收回本钱复起,到这年底反蒋失败,仅十个月时间,真是昙花一现。他的作用与其说帮了汪精卫的忙,毋宁说成全了蒋介石。因为蒋介石利用唐生智搞垮了白崇禧,又用唐生智打败了称雄一方的冯玉祥,最后又将唐生智部消灭。民国十五年夏由广东、湖南出师的北伐军八个军,除蒋介石的第一军已扩展到数十万人外,其余的军已不复存在了!

却说桂、张军这次入粤,虽然攻势凌厉,进军神速,但是新组编的桂军两个纵队因士气低落,刚打到上次失利的芦苞、白泥一带时,又成了强弩之末。白崇禧虽然亲临火线督战,但战况毫无进展,他不禁又想起春天时在北平那位星相家的预言——“食神不利”“太阴不明”。他一年之中已经逃亡两次,或许在白泥圩还要连打两次败仗哩!果然,当白崇禧命令向粤军阵地发起第三次强攻时,即接张发奎部已在两龙圩被粤军蔡廷锴、蒋光鼐击败的消息。白崇禧叹息数声,终于相信了自己的命运,急令所部撤退。

正当唐生智坐牛车逃往开封的时候,李、黄、白和张发奎也带着他们残破的队伍仓促逃回广西。但快到信都的时候,梧州已被陈济棠的海陆军袭占,桂、张军只得退到平乐整理。李、黄、白、张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陈济棠又令粤军兵分两路向平乐、荔浦进击。蒋介石亦令嫡系朱绍良指挥毛炳文、谭道源、张辉瓒三师向平乐进攻。留守后方的吕焕炎见桂、张军已处于蒋军和粤军的四面包围之中,他便在玉林再次通电拥蒋,宣布就任蒋介石委任的广西省主席之职。随即派兵占领贵县、桂平、宾阳和南宁。前有追兵,后有叛敌,李、黄、白再次陷入四面楚歌之中。

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张发奎四巨头在平乐县城的一家祠堂内坐着,刚刚商量完整编部队的方案,忽见桂军副师长梁瀚嵩神色惊惶地进来报告:

“职团哨兵捕获一名奸细,从其身上搜出吕焕炎致黄权、蒙志两位师长的亲笔信。”

白崇禧接信看过,便交给李宗仁,李宗仁看罢,那两条粗眉一耸,即令梁瀚嵩去把黄权、蒙志请来开会。张发奎明白李宗仁要拘押黄、蒙两位师长,忙说道:

“德公,此举恐怕要引起该两师官兵的哗变呀,如此,则大事危矣!”

李宗仁断然地摇了摇头,说:“在此紧要关头,只有用非常手段,将黄、蒙两师长扣留,才可消弭乱源!”

李宗仁即命警卫团团长黄瑞华去布置,待黄、蒙二人一到,即将其随从卫士缴械,然后将他俩押进屋来。

“德公、季公、健公,冤枉呀!冤枉!”黄权和蒙志被押进屋内,不断鸣冤叫屈。

李宗仁将吕焕炎的信一把扔到地上,喝令黄、蒙二人过目,黄权、蒙志看过后,仍然叫冤枉!

“德公,吕焕炎虽派人来接洽,但我二人根本没有接受呀,望你念我们跟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现在吕焕炎已经叛变,外边谣言很多,都说你二人和他有勾结。此事影响军心甚大,现在我为大局计,只好请你两位受点委屈,暂时解除职务,去桂林休息。外面已预备好了汽车,就请你二人各指定一名随从,即刻乘车赴桂林休息。”

说罢即命黄瑞华将黄权、蒙志押上汽车。上了汽车,黄权不禁嚎啕大哭,不知是他内心悔恨还是晦气所致。如果他跟随李明瑞或许不至于此吧!黄权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倒戈三次,由团长升旅长直升到师长之职,也弄了几十万块钱,他的发迹迁升,全赖叛变所得,而他的灭亡告终,也由叛变所致,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矣!

却说李宗仁断然处置扣押了黄权、蒙志后,杨腾辉直感到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目下,吕焕炎已公开通电叛桂投蒋,就任了广西省主席之职,黄、蒙二师长又被扣押,当初欢迎李、黄、白回桂的将领,看来都没有好下场,特别是黄权,与杨腾辉在武汉倒戈回桂,李、黄、白复起后,整编桂军时,升黄为师长,归杨腾辉节制,如今黄权一倒,杨腾辉怎不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李、黄、白的下一个打击目标,很可能要放到他头上了。他不知又咬碎了多少包三炮台香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脱身之计。他忽然灵机一动,赶忙坐到桌子前,命副官郑兰保给他找来纸笔墨砚。郑副官跟杨多年,从未见他舞文弄墨,一切电文或作战命令全是由参谋长办理。今见他索要纸笔,便好奇地问道:

“长官,要写什么可命参谋长写呀,何必亲自动手?”

“你懂个屁!”杨腾辉啐了郑副官一口,一片嚼烂的烟丝雨点般飞到他脸上来,“老子要做作战计划,你快给我滚远点!”

杨腾辉从军以前,曾在家乡上林县的一所中学肄业。从军后跟广西护国军第二军总司令林俊廷当差,民国八年由林保送入广西陆军讲武堂受训。论文化,杨腾辉不低。但是,他自从军以来却从未做过作战计划,一时提笔在手,不知如何进行。但他深知白崇禧瞧不起他,如不做个像样的作战计划,怎能讨得白的欢心?他真悔恨当初俞、李匆忙反蒋,又悔恨当初不能诚恳地联合吕焕炎抗拒李、黄、白回桂,致使今日落到别人屋檐之下,不得不低头,从军十六年,从没做过作战计划,今天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写了。他又咬碎了不知多少支三炮台烟卷,一个在平乐、荔浦间与蒋军、粤军作战的详细计划总算做出来了,他刚收下笔,冷不防白崇禧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他一下愣住了,只见白带着总部警卫团团长黄瑞华和一排全副武装的卫士,杨腾辉暗自叫苦,心想果然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他无力地站起来,把头垂下去,任凭白崇禧处置。

白崇禧背着双手,走到桌前,看了看杨腾辉写的作战计划,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腾辉兄这作战计划还做得真不错,唵!”

杨腾辉颓然地垂着头,更不敢看白崇禧一眼,只是嗫嚅道:

“腾辉愿跟健公效力,万死不辞!”

“哈哈,腾辉兄!”白崇禧见杨腾辉吓成这般模样,鄙夷地扫视了他一眼,说道,“不错,我过去曾经说过这句话:‘杨腾辉也能当师长吗?叫他做个作战计划来看看。’现在,你既然能做作战计划了,就不仅是当师长,而且要当军长啦!”

杨腾辉觉得,自己的厄运已经到了,杀也罢,关也罢,只得任人宰割了,他干脆把双眼一闭,什么话也不说,任凭白崇禧发落。白崇禧见杨腾辉这副模样,心里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他过来拍了拍杨的肩膀,说道:

“恭喜你高升了!”

杨腾辉像个稻草人一般,被白崇禧轻轻一拍,竟“扑”的一声跪下地去,哀呼一声:

“我有钱,我愿出钱呀,请健公饶我一命!”

白崇禧冷冷地笑了几声,忙将杨腾辉扶起,说道:“腾辉兄,你想到哪里去了,德公已任命你为第七军军长啦,喏,这是给你的委任状。”

白崇禧像变戏法似的,立刻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委任状来,递给杨腾辉。杨腾辉头脑里“轰”的一声响,仿佛看到那是一纸由总司令李宗仁亲自签署的逮捕令。他又一次“扑”的一声跪了下去,口里喃喃道:

“我……我……我有钱,我愿出钱,请健公……向德公进……进一言,放……放我去……去香……香港……”

白崇禧只得将那纸委任状放到杨腾辉面前的地上,杨腾辉仿佛看到那纸逮捕令又突然变成了一张堂皇的委任状,似乎写着“兹委任杨腾辉为第七军军长”几个大字,下款有李宗仁的签名。杨腾辉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跪着的双腿一软,全身瘫倒在地上。副官郑兰保赶忙跑来将杨腾辉扶到椅子上,又找来一支筷子,慢慢将他的牙齿撬开一条缝,将一支点燃的三炮台烟卷塞进齿缝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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