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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韬光养晦 李宗仁北平窥方向 礼贤下士 封疆吏得名擎天柱(1 / 2)

故都北平有个南池子,南池子北端有条北长街,北长街有个李公馆,李公馆的主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这北平行辕可不同寻常,它的全称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北平行辕,其职权是统辖华北五省(河北、山东、热河、察哈尔和绥远)、三市(北平、天津、青岛三个特别市)的党务、行政和军事,同时指挥第十一和第十二两个战区。行辕主任李宗仁的办公地点设在中南海勤政殿,这是当年袁世凯身着陆海军大元帅大礼服,站在龙椅旁边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僭号称帝的地方。北平沦陷之后,此地成为伪华北政务委员会的所在地。李宗仁身居要津,总领华北,官高位显,可是,却终日无所事事,李公馆门前冷落车马稀,他这位驰名天下的抗日名将,如今也像故宫的殿宇一样,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故都的秋末,强劲的西北风裹着尘沙,从荒凉的塞外闯进来,刮得地上的杨树枯叶飞舞,使人睁不开眼睛。在昏曚的日色中,有洋车夫沉重的身影,小贩无力的叫卖声,踟蹰在暗灰色胡同里的乞丐的抽泣声,军警的呵斥声,追捕行人的脚步声……更使毫无生气的北平蒙上一层恐怖的阴影。

上午九点钟,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洁便来到公馆门前准备迎候客人。李宗仁一身西装革履,一改他那“猛子”将军的军人气质,而带上几分政治家睿智豁达的风采了。他的夫人郭德洁梳着庄重的发髻,身着黑色紧身旗袍,穿长统丝袜和高跟鞋,一身打扮与她的地位极为相称。北平的风沙无休无止地在天空回旋,在地上翻腾,李公馆门前那株大杨树上,还有几片褐色的叶子眷恋着光秃秃的树枝,西北风摇撼着枝干,刮得那几片残叶不住地抖动着,仿佛是被麻绳拴在树上的几只可怜的鸟雀,正抖动着疲惫不堪的翅膀,欲飞不能,等待着的是垂死的命运。李宗仁抬头看了一眼这古老的杨树,不觉一阵心酸袭来,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有点儿像杨树上那残叶中的一片。蒋介石的几百万大军正在变成地上翻滚的枯叶。华北遍地枪声,而东北败局已定,陈诚在沈阳是挣扎不了几天的了,也许要不了一年半载,共军便会以百万之众,兵临故都城下,到那时,他这片枯萎的杨树叶便不得不凋落了。

他是民国三十四年十月二十六日——日本宣布投降两个多月后,由汉中飞到北平的。早在日本宣布投降前的几天,他在汉中便接到白崇禧由重庆统帅部打来的电话,告知日本已经投降,俟盟国表态后,即由日皇颁布诏书。此消息一出,市面上即陆续传来欢呼声和热烈的鞭炮声。李宗仁命副官去备办几桌酒席,与部下共庆胜利。那些军官们为八年抗战的胜利简直冲昏了头脑,他们一边痛饮,一边放着留声机,一边欢呼,一边围着餐桌舞蹈起来。李宗仁却离席坐到沙发上,面容显得沉郁,似乎胜利的欢乐没有感染他那沉重的心灵。八年,啊,这使中华民族国家破碎、人民流离失所、失去数以千万计生命的空前大浩劫,终于结束了!作为抗战名将有功于中华民族的李宗仁,他内心当然感到欣慰。可是,这种欢乐马上就为忧虑所替代,就像刚露晴的天空,即布上了浓重的阴云一般。他首先想到的是个人的出处问题。他与蒋介石的对峙是因为抗战爆发才结束的,以他的经验看来,北伐成功后,蒋介石便要消灭异己,现在,抗战大功告成,蒋介石很可能又要下手消灭地方势力了。他和白崇禧是国民党内有名的反蒋实力派,抗战八年,桂系的势力由广西延伸到安徽,白崇禧身为副总参谋长,在统帅部调度指挥全国军事,他则坐镇前方,打了台儿庄之战,名震中外,对此,老蒋不得不时刻提防着。无奈八年抗战,年年用兵,蒋介石为了抗战也不得不重用李、白等一大批曾经反对过他的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李宗仁对此不得不防。再者,抗战八年,共产党深入敌后,滋生蔓长,拥有几十万武装部队和大片根据地。现在的共产党早已不同于北伐时代了,那时节,他和蒋介石一声“清党”令下,成千上万人头落地。抗战胜利后,国共之间的冲突将无法避免,斯时鹿死谁手尚难逆料。李宗仁在沉思着,耳畔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庆胜利的鞭炮声,仿佛是响彻中华大地的枪炮声——共产党与国民党在厮杀,蒋介石与李宗仁、白崇禧在火并……

1945年10月30日,李宗仁由汉中飞抵北平,受到北平各界的热烈欢迎

“德公,您也来跳跳舞吧!”参谋长王鸿韶引着机要处的一位俊俏的女译电员来到李宗仁面前。

抗战胜利前夕蒋介石与李宗仁在汉中行营

李宗仁摇了摇头,脸上毫无表情,王参谋长见时已夜阑,想必李宗仁疲倦了,于是便命部属们向李宗仁告辞而散。李宗仁却把秘书主任黄雪邨叫到办公室来,吩咐道:

“你以我的名义,给蒋委员长拍份电报。”

黄雪邨马上抽出钢笔,掏出小本子,看着李宗仁道:

“请德公指示纲要。”

“首先,向蒋委员长致敬,致以领导抗战赢得胜利的祝贺。”李宗仁在办公室里踱着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托着下巴,慢慢地说道。

黄雪邨在小本子上迅速地记录着。

“宗仁追随委座完成国民革命北伐大业后,现在又在委座的领导之下,取得了抗战的胜利。”李宗仁字斟句酌地说着,“然宗仁在前方担任方面军事统帅八年之久,心力交瘁,请求予以名义出国考察,藉资休养;至于战后对共党问题以及如何实现国家军事与政治之统一问题,中央自能妥善处理,庶不至战乱再作,重陷斯民于水火之中……”

黄雪邨听了大吃一惊,忙说道:“主任坐镇前方抗战八年,有功于国,有德于民,战后国家重建需人,中央是不会允主任遽萌退志的!”

李宗仁淡淡一笑,说道:“蒋委员长身为最高统帅,抗战这笔总账,在功劳簿上一定又记在他的户头上了。我和他相处多年,深知在患难时期还可以勉强相处,说到共安乐就难乎其难了。我不如趁此机会,出国考察,好好休息,至于将来如何,看形势变化情况再说。”

黄雪邨到底是李宗仁的心腹之人,他眨了眨眼睛,马上便领会了李宗仁给蒋介石这个电报的真正意图,这是李对蒋斗争的一种策略。李宗仁以退为进,企图以出国考察为要挟,摸一摸战后老蒋的底牌。黄雪邨看得明白,却装得糊涂,笑道:

“主任要出国的话,可得把我也带上啊!”

“嘿嘿!”李宗仁发出几声干笑,没再说什么。

电报发出三天后,日本正式宣布投降了。街上又是一阵阵鞭炮声响,学校的师生们拥上街头游行祝捷。李宗仁案头的电话机也欢快地跟着响了起来。

“德邻兄,你好!”电话机把蒋介石那浓重的奉化口音由重庆输送过千山万水,直达汉中行营李宗仁的耳畔,蒋介石也掩饰不住自己那兴奋和激动的声音。

“委座,你好!”李宗仁声调平静,他估计蒋介石此时打来长途电话,必和那封电报有关。

“嗯,这个,你的电报我早就收到了。”蒋介石用充满情感的声音说道,“这八年,你辛苦啦!”

“委座领导抗战,劳苦功高!”李宗仁也敷衍了一句。

“这个,战后建国的任务重大。这个,国家遭遇严重破坏之后的重建工作,还需付出极大的努力,因此你还身兼重任,出国休养,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将来可以放手的那一天,嗯嗯,我们兄弟再一道下来休息……”蒋介石在电话中与李宗仁称兄道弟,叙起手足之情,“德邻弟,汉中行营乃是抗战的组织机构,胜利了,这机构便要撤销了,至于将来你的出处问题,中央方面正在研究之中,请你放心好了。总之,战后建国,任重道远,你还得像北伐和抗战一样,助为兄一臂之力啊!”

半个月后,白崇禧由重庆打电话来告诉李宗仁,中央已决定要李到北平担任总领华北的行辕主任。白崇禧在电话中喜滋滋地说道:

“德公,北伐时我们在北平坐不住,这回可要坐稳啊!”

“怎样才能坐得稳呢?”李宗仁一听蒋介石决定派他到北平去总领华北五省、三市的党政军,心里自然兴奋,忙向白崇禧问计道。

“当年我们坐不住是因为东北问题没有解决。”白崇禧只一句话便把问题点清楚了。

“噢!”李宗仁点了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因怕电话受到监听,不敢多说,只讲了一句“这个问题,我要向委员长提出”,便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蒋介石亲自打电话来征询李宗仁对出任北平行营主任的意见,李宗仁欣然受命,并关切说道:

“东北为最重要之地区,负责接收的人,尤应慎重遴选。”

“你看接收东北谁最适当呢?”蒋介石灵机一动,忙问道。

李宗仁没想到蒋介石会直截了当地向他询问接收东北的人选,他内心认为最合适的人物,当然是白崇禧了,如白氏出关总领东北,他坐镇故都,便等于控制了大半个中国。但是,他深知蒋介石是绝不会让李、白同时去东北和华北的,因此稍一思索,便说道:

“我看黄绍竑还可以。”

“啊?嗯嗯,这个,这个,中央还要考虑。”蒋介石仿佛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哼”了几声,便撂了电话筒。

李宗仁忖度,黄绍竑在民国十九年便离开了李、白,投入蒋氏幕中,而且颇得蒋的信赖。为了收拾广西,蒋曾命黄绍竑做广西军务督办,并送了黄二十万块钱。因李、白一直在广西硬撑着,黄绍竑也不忍和李、白刀兵相见,便拿着蒋介石的钱在上海吃喝取乐,又到香港买了一幢洋房,还到菲律宾走了一趟。蒋介石见黄绍竑回不了广西,便让他当内政部长,后来又任命其为浙江省主席和湖北省主席。

抗战时期任浙江省政府主席的黄绍竑

抗战爆发,蒋介石组织作战机构,任命黄绍竑为作战部部长,后来又调他去当阎锡山的副手——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长城抗战失败,黄绍竑回到南京,日军已攻占苏州、嘉兴,正向南京、杭州进迫,南京已开始最后的撤退,蒋介石又命黄绍竑重回浙江省任省主席。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底,黄绍竑到达浙江的时候,杭州已快要沦陷了,不久他率省政府退到金华。抗战这些年,李、黄、白绝大部分时间不在一起,他们大概也知道,这是蒋介石对他们分而治之的一种策略,只要这三个广西人不搞在一起,蒋介石的内部便不会大乱。偶尔黄绍竑也到重庆去开会,可以碰到白崇禧,但和李宗仁会面可就不容易了,因为李一直在前线指挥作战。徐州会战后,李宗仁到武昌东湖疗养院治病,曾与李济深、黄绍竑有过短暂的聚会。那时,黄绍竑已在浙江省主席任上,很想做些抗日工作,不想刚到任半年,便突然接到蒋介石的电报,斥责黄的省政府“声名狼藉”。黄绍竑一气之下,便去电要求辞职,蒋介石不准。黄绍竑便到武昌向蒋面陈衷曲,正好也住在东湖疗养院。李宗仁、李济深、黄绍竑好不容易有机会聚在一起,他们每日闲谈,或论国事,或下围棋,有时雇上一叶扁舟泛舟荷花丛中,垂钓消遣。白崇禧也时常抽暇前来谈话。这四个不同寻常的广西人聚在一起,马上引起了蒋介石的注意,他不但命军统、中统暗中派人监视他们的行动,而且要陈诚前来打招呼。某日,正当李、黄、白和李济深在聚首畅谈的时候,陈诚突然闯了进来,用半开玩笑的口吻笑道:

“你们这几个广西佬住在一起,外面惹出很多闲话,十分刺耳,我奉委员长之命今天特来赶你们出院!”

不几天,李宗仁即出院赶往黄陂县内的小镇宋埠,回到第五战区长官部去了。黄绍

竑亦回浙江。直到这年年底,李、黄到重庆开会时,李济深约了冯玉祥、周恩来、秦邦宪、陈绍禹、叶剑英、李宗仁、白崇禧等人到神仙洞他家里茶会,他们才又聚了几天。李宗仁知道,黄绍竑在浙江过得并不痛快,虽然山高皇帝远,但蒋对黄仍盯得很紧,黄绍竑组织青年政工队、团队办的兵工厂,全都被蒋介石派人接收了,黄绍竑气得只好跑到福州去养病。照李宗仁的估计,抗战胜利后,不但他和蒋介石共“安乐”不易,便是已投蒋多年的黄绍竑,恐怕在蒋身边也不好混下去。因此李宗仁便向蒋介石推荐黄绍竑到东北去,如李、黄两人分掌东北和华北大权,白崇禧在中央活动,黄旭初坐镇广西,李品仙坐镇安徽,这盘棋局就要胜过北伐的风云时代了。殊不知猫精老鼠更精,蒋介石如何能让李宗仁下这盘棋呢?在发表李宗仁任北平行营主任后不久,蒋介石便命亲信熊式辉出任东北行营主任。李宗仁一看,心里凉了半截。但白崇禧由重庆打来电话,仍颇为乐观,他告诉李宗仁,已任命何柱国去东北当行营参谋长。李宗仁听了,心里这才由凉变热。

原来,何柱国也是广西人,与黄绍竑、黄旭初同为容县老乡。他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后,在东北军中任职,曾任东北骑兵军军长,颇受张学良信任。抗战中,何柱国任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当过李宗仁的部下,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后来,李品仙当第十战区司令官,何柱国任副司令官。因此,何柱国虽属东北军系统,但李、白却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黄绍竑与白崇禧既不能去东北做总管,现在派何柱国去东北行辕当参谋长,何是东北军的著名将领,与东北各界人士均有联系,他去当东北行营的参谋长,也就等于桂系在东北插进去一只脚了。李宗仁正在暗自高兴,不想,过了几天,白崇禧又打来电话,沮丧地说道:“何柱国在熊式辉家的一次宴会上,被人暗中下毒,毒瞎了双眼,不能到东北赴任了!”李宗仁大吃一惊,这才对东北死了心,怀着一肚子闷气,由汉中飞往北平赴任去了。

1947年10月4日,蒋介石夫妇视察北平,李宗仁夫妇到机场迎接

李宗仁到了北平,这才发现自己被把兄蒋介石高高地挂在故都的半空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令不出勤政殿。他辖下的五省、三市和两大战区,什么也管不了,就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要成立个十几人的武装班,需领取十几支枪,李宗仁签字批准了,后勤补给机关居然敢拒绝发放,气得李宗仁差点拍烂了桌子,但也无用。他幽居北平,终日无所事事,除了喝酒解闷外,便是寻幽访胜,凭览古迹。遥听着关外国共两军殊死决战的枪声,接到的却是国民党军队不断惨败的消息。到了民国三十五年底,东北战局日蹙,在“北满”,国民党军队完全孤立在长春和永吉两点上,主力则局限于四平、沈阳、营口、锦州一带,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一筹莫展,连电向蒋介石告急。蒋介石这才想起李宗仁曾向他推荐黄绍竑出长东北之事,败局日露,他只好请李宗仁出关去收拾东北残局。

李宗仁把白崇禧请到北平密谋一番,向蒋介石提出了缩短战线的作战方案,蒋没有采用,李宗仁也就趁机不去东北当替死鬼。蒋介石无奈,只得把手中最后一张王牌陈诚打到东北去,将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和保安司令杜聿明撤回来。陈诚初到东北,倒也抱着一番雄心壮志,大吹要“建设三民主义新东北”。他锐意整军,扩充军队,同时又重演其排除异己之故伎。大概东北共军已窥知蒋介石中途易帅之企图,正当陈诚在大吹大擂的时候,共军一场凌厉的秋季攻势,便消灭陈诚部队十万人,吓得陈诚胆战心惊,无所适从。

……

又一片枯叶被风刮落到地上,伴随着尘埃,不住地翻滚旋转,然后一头栽进那条臭水沟里去了。李宗仁背脊有些发凉,他觉得坐困北平的结局,很可能像那片枯落的杨树叶一般。此时的华北平原已大半落入共军之手,毫无斗志的国民党军队仅占据着少数几座大城市,东北、华北都面临着相同的命运。李宗仁手头无兵可用,但又不甘心失败,他曾和白崇禧私下商量,请白向蒋介石建议,把桂军精锐第七军和第三十一军调到北平,以挽回华北败局,但白崇禧却叹道:“德公,你的想法或许是对的,但是为事势所不许。”

李宗仁无可奈何地抬头望着光秃秃的杨树。那上面尚有屈指可数的几片残叶,在风中悲凉地挣扎着,他不知哪一片是蒋介石,哪一片是白崇禧、黄绍竑,哪一片又是他自己!那几片叶子,又很像中国的一个个地区,他不知哪一片属于东北、华北、西北、华东……但不管怎样,都会随着秋天的过去而凋落,先落下的那一片必然是东北,然后是华北……整个国民党政权和蒋介石的势力已经面临到了严冬的威胁。李宗仁认为,蒋介石是挣扎不下去的,要使国民党起死回生,就得来一番改造,就像这杨树一样,只有到了春天,才能长出满树的绿叶,他盼望的正是这一天。

“这鬼天气,把脸都吹裂了!”

1947年5月,北平学生举行“反内战,反饥饿”大游行

郭德洁站立在风中,不时用手绢轻轻地扪着她那擦过高级脂粉的脸,皱着眉头,向李宗仁发牢骚:

“几个穷教授,也费得着出大门外来迎接,风沙都钻进眼里来了!”

她用手绢擦着眼角,也不知是真有沙粒飞进了眼里,还是故作姿态。李宗仁倒很有耐心,他笑道:

“老蒋要的,我们要不到;老蒋不要的,我们才能拣起来。这故都北平,老蒋不要的只有这些穷教授和血气方刚的学生啊!”

“啊?”郭德洁不解地问道,“这些教授、学生,他们既不当权,又不能吃粮当兵为你打天下,为何要如此重视他们?”

“德洁,你有所不知。”李宗仁耐心地开导他的夫人,“这故都北平,乃是近代中国学生运动的圣地,五四运动以后,所有学潮无不以北平马首是瞻。‘三一八’‘一二·九’曾闹得轰轰烈烈。目下,内战频仍,通货膨胀,人民生活的痛苦日甚一日,感觉敏锐的青年学生不断集会游行,学潮势如野火,这股势力,绝不可小视。”

郭德洁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很能领会李宗仁的意图,她点了点头,说道:

“你将兵几十年,想不到还能掌握这些秀才呢!”

李宗仁又轻轻说道:“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曾在北平燕京大学数十年,他是中国通,向来重视知识界的舆论……”

郭德洁又点了点头,这时,几辆轿车驶进北长街,李宗仁说道:

“我的客人来了,你得好好招待哩!”

“放心吧,我会使他们满意的。”郭德洁轻松地笑了起来,仿佛那刚刚还吹得皮肤欲裂的西北风,这会儿突然变得像春风一般温柔了。那几辆小轿车在李公馆门前停下后,李宗仁夫妇便从大门口的阶下走向车子前,笑容可掬地和从车里出来的教授们一一握手。这十几位教授全是北平有名的大学教授,个子有高有矮,身材有胖有瘦,有的鬓发苍苍,有的英俊潇洒,有的穿着风衣,有的持着手杖。李宗仁夫妇热诚地把他们迎进公馆内的大客厅,在两张大圆桌前坐下。大客厅陈设朴素,最引人注目的只有墙上那幅寿桃横幅,这幅杰作乃是齐白石老先生的笔墨。原来,北平光复之初,因交通尚未恢复,城内发生粮荒,燃料也严重缺乏,简直到了众口嗷嗷、无以为炊的惨境。一天,白石老人拄着手杖,径到行营来见李宗仁,告之无法买到米和煤,请求接济。李宗仁没有办法,只得在行营人员配额中酌量拨出部分米、煤,令副官给老画家送去。白石老人见身为北平行辕主任的李宗仁没有官架子,很是感动,特地挥笔绘了这幅寿桃横幅相赠。

“今天请诸位先生前来便餐,请随便坐,随便坐!”

李宗仁亲自招呼教授们在桌旁落座,他又命行辕的几位处长前来作陪,宾主坐下后,郭德洁手捧一只黑漆托盘,亲自上菜来了。她在旗袍外扎上一块洁白的小围裙,既体现出行辕主任夫人的身份,又不失一个精明主妇的气质,她一出场,便给客人一种好感,使人感到在李公馆做客,既有待如上宾之感,又有亲切融洽之气氛。

“先生们,诸位在北方,难得吃到正宗的南方菜,今天请品尝我们广西特产风味。”郭德洁笑盈盈地将一盘红扣果子狸轻轻摆到桌上,立时,一股诱人的香味从盘中逸散出来,李宗仁拿着一瓶桂林三花酒,一一给教授们斟酒,斟完酒,他才摇晃着手中的空酒瓶,说道:

“桂林三花酒,古称瑞露,已有千年以上历史,宋代文人范成大说‘来桂林而饮瑞露,乃尽酒之妙,声震湖广,则虽金兰之胜未必能颉颃’。据说金兰是当时北方的名酒,范成大本来是很赏识它的,但一当喝到桂林三花酒的前身——瑞露之后,才觉得有名的金兰酒也未必能比得上。桂林三花酒经他这么一宣扬就更加出名了。今天我以此酒款待诸位,来日桂林三花酒必将誉满中国。来,为范成大老先生干杯!”

李宗仁这一篇祝酒辞说得妙极了。正当大家都把酒杯高高举起来的时候,座中一位带有几分傲气的北大教授却说道:

“且慢!李主任,你说广西的东西这也好,那也好,我看广西的人就不见得都是那么好,大家一听到‘桂系’这两个字,就头疼,就反感,请问,你是否准备把华北也纳入桂系的势力范围?”

这位教授的话简直说得近乎胆大包天,不但他的同行们感到惴惴不安,而且来作陪的行辕中的那些处长们几乎都快要发作起来了,但是李宗仁却哈哈大笑道:

“先生们都是做大学问的,你们可曾在什么辞典上看过‘桂系’这个词吗?广西人是不大行,特别是文化上落后,我这次到北平来,既不敢带广西的兵,也不敢带广西籍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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