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初要我出来,为的是和谈,现在和谈已经破裂,共军大举渡江,南京马上就要失守,你看怎么办?”
“德邻兄,”蒋介石诚挚地微笑着说道,“你要继续领导下去,不必灰心,我支持你到底,支持你到底!”
蒋介石心里清楚得很,眼下还需要李宗仁在台上替他扮演那个滑稽的角色,因为美国人现在虽然对李宗仁不感兴趣了,但也并不见得对蒋介石再感兴趣,现在他还得躲在幕后观风向,等机会,而上海的那些金银财宝也还没有抢运完,因此他还得忍耐着。李宗仁不满地说道:
“你如果要我继续领导下去,我是可以万死不辞的。但是现在这种政出多门、一国三公的情形,谁也不能做事,我如何能领导呢?我看,我还是辞职的好,免担误国之罪名!”
“德邻兄,你千万不要这样想,现在,时局已到了这般地步,只有你继续领导下去才有希望,谁也代替不了你啊!”蒋介石信誓旦旦,简直要对天发誓了,“不论你怎样做,我总归支持你!”
“我要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你为什么不支持我?”李宗仁始终不忘记摊牌的使命,“我派程思远到台湾去接张学良,又派专机到重庆去接杨虎城,结果,连张、杨的面都没见到。重庆报纸还特地发了篇文章,题目是《杨虎城将军在哪里?》,我问你,你到底把杨虎城弄到哪里去了?”
蒋介石的脸色尴尬极了,要不是眼下还得要李宗仁在台上替他当挡箭牌,他会把桌子一拍,大喝一声:“给我把李宗仁扣了!”然后用飞机把他送到台湾新竹,让李宗仁与张学良作伴去。但是,蒋介石有着惊人的忍耐力,他把那两片干瘪得像老太婆似的嘴唇往上努了努,很快便挤掉了脸上的尴尬之色,立即换上一副恳切极了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说道:
“嗨,你我之间,是二十几年的弟兄啦!贤弟,你做事也总得给愚兄一点情面呀!”蒋介石以兄长的口吻说道,“释放张、杨,是你职权里的事,我怎么会干涉啰!不过,你也得给我点面子,我准备把杨虎城召去台湾,由我亲自训话,然后把他们两个一起送到国外去,他们愿回国也好,愿在外国定居也好,皆听其自便。”
“在军事上,目下应以确保两广和大西南为主,汤恩伯部应放弃上海,向浙西和赣东转移,与白健生的华中部队成掎角之势,防守浙、赣、闽一带,阻止共军西犯。”李宗仁紧接着便在军事上逼蒋放权。
“关于军事指挥权,皆在敬之的国防部,你完全可以要敬之下命令,按照你的意图进行部署,我绝不会过问。”蒋介石的态度诚挚万分,李宗仁说什么他都答应,仿佛如果李宗仁要他身上的肉,他也会毫不踌躇地用刀割下来。
“顾墨三的总参谋部与何敬之的国防部今后是什么关系呢?”李宗仁对蒋介石的慷慨许诺,似乎仍不放心,因为总参谋部是直接对蒋负责的机构,老蒋一向都是通过参谋总长直接指挥军队的。
“这个,这个,”蒋介石见李宗仁逼得紧,想了一想,说道,“何敬之是国防部长,我看由他统一陆海空军的指挥权,今后,参谋总长直接向国防部长负责。”
说了这么多,李宗仁只对这一句话感兴趣,这表明老蒋愿将军事指挥权交给何应钦,只要蒋做到不插手军事,李宗仁就能指挥得动何应钦,何应钦也就能指挥得动黄埔将领。李宗仁接着说到要从台湾运出一部分银元,以供军政开支。蒋介石也一口应允,李宗仁要多少钱,只管派人到台湾去取就是,并说这是国家的钱,代总统有权支配。话说到这里,李宗仁还能讲什么呢?要蒋出国的那一句话,尽管已到了嘴边,但他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现在,他倒是怕逼得太过分,老蒋一翻脸,什么也不给了。蒋介石似乎知道李宗仁还想说什么,他哼哼两声,说道:
“文白无能,丧权辱国!”
李宗仁不知道蒋介石为何突然骂起张治中来,他也不好解释,只想听听老蒋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异想天开,要我出国。”蒋介石仍在骂着张治中,但李宗仁已听出他是在指桑骂槐的了。因为要蒋出国这件事,是李宗仁亲口对甘介侯说的,由甘向外传出去,中外报纸纷纷报导,说据某方可靠消息,国民党内正劝蒋出洋云云。恰好张治中在去北平前曾到溪口,有意劝蒋出洋,后来到了北平,又曾给蒋去信,劝其出洋。现在,张治中滞留北平,蒋介石借骂张治中来骂桂系,李宗仁心里当然明白,他只得装糊涂。
“我是一定不会出国的,我是一定不会亡命的!我可以不做总统,在国内做个普通老百姓住在自己家乡总可以吧!”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宗仁,问道,“德邻兄,你说呢?”
“是的,是的。”李宗仁只得点头。
却说白崇禧坐在会客室里,与何应钦、吴忠信等人在漫无边际地闲聊,只等李宗仁与蒋介石摊牌的结果。可是,李、蒋闭门密谈,谈些什么?谈得怎么样?他一无所知。他急得不时看看腕上的表,显得心不在焉。时间已快到中午十二点了,而李、蒋尚未从那间小房里出来,白崇禧今天又必须赶回汉口去,因为共军渡江后,军事形势瞬息万变,他一定要尽快回到汉口去坐镇。他对于历史教训,是一向很重视的,常以那句“前事不远,吾属之师”的古训鉴己鉴人。二十年前,夏、胡、陶在武汉全军瓦解的教训,促使他处处谨慎,不敢丝毫大意。他乘的飞机不能夜航,要回汉口,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否则那是很危险的。由于时局太坏,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都不愿多说话,会客厅里慢慢地沉寂了下来。
白崇禧又看了看手表,他的时间剩下已经不多了,但李、蒋两人的会谈仍不见结果,他急得真有些坐不住了。在李宗仁和蒋介石这两个人之间,他选择了二十多年,至今仍无法决定下来。这二十多年来,他时而当李宗仁的参谋长,时而又当蒋介石的参谋长,凭他的才智,他在蒋、桂两个对立的派系集团之间,在李宗仁和蒋介石这两个斗争的巨头之间,成功地走着一条无形的钢丝。他演技精湛,时而从“钢丝”的这一头巧妙地走到那一头,时而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走钢丝的技巧是要走,而且要不停地走,要想在中间停下来,与两边取等距离,那是注定要掉下来的。但是,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允许他再表演走“钢丝”了,形势在逼迫他必须迅速做出抉择,他要当诸葛亮的话,就只能有一个刘备,或者一个阿斗。李宗仁和蒋介石这两个人,谁像刘备?他实在无法说得清楚。李宗仁宽厚仁德,礼贤下士,当然与刘备的为人有相似之处。而蒋介石的枭雄、虚伪、作战无能却与刘备也颇为相似。民间流传的那一句歇后语“刘备摔阿斗——假买人心”用来比喻蒋介石的为人,简直是入木三分。蒋介石指挥的东北会战、徐蚌会战所招致的国民党军队精锐的覆灭,与刘备亲自指挥攻吴作战中的虢亭之战如出一辙——刘备大败,使蜀国多年苦心经营的精锐之师和大批战船、器械及大批军用物资,不是化为灰烬,就是成了东吴的俘虏和战利品;蒋介石在东北、徐蚌、平津三次大战中,送给共产党的东西难道还少吗?但是,白崇禧又不得不承认,蒋介石也确有过人之处,若论“驭将”之道,不仅可比刘备,恐怕也可比刘邦。蒋、李两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白崇禧正是看清了这点,多年来他才成功地表演了走“钢丝”的技艺——他既辅佐李宗仁,也辅佐蒋介石。他给蒋介石当了十年参谋长,给李宗仁当参谋长和副手的时间也恰好是十年。论历史渊源和地域关系,他倾向于李宗仁;若论兼并天下的强硬手段,他倾向于蒋介石。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必须在李、蒋之间选择一个做他的“刘备”,否则,蒋介石的党国(当然也有李、白的一份)就要彻底完了,桂系也要彻底覆灭,到时候,“刘备”连在白帝城“托孤”的地盘都找不到!作为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和谋臣,白崇禧在这一点上,自然要比其他的人高明。
那间小房的门终于开了,蒋介石和李宗仁走了出来,白崇禧非常注意蒋、李的脸色。只见两人的脸上,似乎都有一种默契,一种谅解,一种满足。白崇禧忽然觉得不妙,他感到蒋、李之间,不是在摊牌,而是达成某种妥协,照这样下去,两广和大西南就没有指望了。他正待谋划如何补救,但俞济时已上来报告:
“请总裁、李代总统和诸公用餐。”
“请!”蒋介石向李宗仁、何、白等人做了个手势。
白崇禧焦急地看了一下手表,他在杭州只有半个小时了,而这半小时恰又被蒋介石用餐占去。他皱着眉头,只得和大家一道步入餐室。
用餐毕,蒋介石招呼各位到会客厅座谈,白崇禧看了一下表,他不敢再在此逗留,只得匆匆向蒋、李和何应钦等告辞,为敦促李宗仁与蒋介石摊牌,他把程思远拉到他的专机旁,郑重地交代程:
“我要提前离开,否则就不能在天黑前赶到汉口,你要随时提醒德公,今天不要失掉同老蒋摊牌的机会!”
进入会客厅之后,蒋介石首先说道:“共军已经渡江,党国将处于更为艰难的时期,吾人更要精诚团结,共度患难。目下,和谈已告破裂,政府今后唯有继续作战,任何人不准再倡和议!”
蒋介石严厉地瞪了李宗仁和何应钦一眼,何应钦像被火烧似的颤抖了一下,赶忙低下头去。李宗仁见蒋介石说话的态度突变,心里也暗暗吃惊。蒋介石继续说道:
“中正自一月引退,已不问政事,政府工作均由德邻兄主持。目下党国之形势虽窳,但德邻兄还须勉为其难,继续领导下去,我们都要竭力支持他!”
李宗仁听了,这才略为感到放心。蒋介石又说道:
“孙总理在本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曾告诫我们:‘从前本党不能巩固的地方,不是由什么敌人用大力量来打破我们,完全是由于我们自己破坏自己。’他要求我们加以提防、警戒,此后再不可以以无意识的问题来挑拨离间,生出无谓的争论。值此党国存亡之秋,我们必须牢记孙总理之遗训。为加强党政之联系,消除一切隔膜、成见及是非,中正主张成立一个‘非常委员会’作为国民党的最高决策机构,由中正当主席,德邻兄当副主席,今后凡是党的重大决策,先提到‘非常委员会’审定,然后交由政府执行。这也是孙总理用政党的力量去改造国家的具体体现。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总裁决策英明,应钦矢志拥护!”何应钦赶忙表态。
“此乃救国之良策!”
“国脉民命皆维系于此!”
吴忠信、王世杰等人都跟着极力附和。李宗仁对蒋介石用突然的手段,以“非常委员会”的机构来进一步控制他,恨得咬牙切齿。一个钟头前,蒋介石口口声声要把人事权、军事指挥权和财权统统交给他,可是现在却以太上皇的资格坐在他头上发号施令,他摊牌的结果,仍是一个傀儡角色,永远也挣不断蒋介石捆在他身上的绳子……
“德邻兄对此有何高见?”蒋介石有恃无恐地看着李宗仁,那目光像鹰鹫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对此,李宗仁能说什么呢?蒋介石不是已把政府的一切权力都交给他了吗?蒋虽下野不当总统了,但仍是国民党的总裁,蒋总裁根据孙总理的遗训,要成立“非常委员会”,加强党政联系,作为国民党员的李宗仁有什么理由进行反对呢?
他虽然气得肚皮要破,胸膛要炸,但还得勉勉强强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宗仁对此,并无异议!”
他说完这话,心头顿时涌上一种火辣辣的屈辱感,仿佛他正被一个在台上表演着的小丑当众愚弄了一番似的。
……
李宗仁由笕桥飞回南京时,已是傍晚时分。飞机在明故宫机场着陆后,便听到一片密集的机枪扫射声和炮击声,激烈的战斗正在首都郊外进行。街上行人绝迹,店铺关门闭户,满目凄凉。本来,在笕桥航校返航时,何应钦曾劝李宗仁与他一道飞上海,明日转飞广州。因政府阁员在十架巨型运输机的输送下,已全部到达上海,南京除卫戍部队外,政府机关已全部撤空了,照理,李代总统已没有必要再返回京城。
但是李宗仁对何应钦道:
“我应该回南京去看看,我担心在撤退中有可能发生抢劫现象,我如不在场坐镇,那就更对不起人民了。”
“啊——德公您真是令人敬佩!”何应钦真怕李宗仁会把他也拉到南京去,忙说道,“政府阁员全都到了上海,我要去临时做些安置,明天上午,我们在上海龙华机场见。”
几十年来的戎马生活使李宗仁把战争中的撤退视作家常便饭,他回南京,除了确有安定人心、维持秩序的义务外,还有他自己的打算。在笕桥航校,他的摊牌不但没有成功,反遭蒋介石一场愚弄,为了不当傀儡,他决心和蒋介石再较量一个回合,他冒着危险回到南京,便是为了摆脱蒋介石对他的控制。但是,一回到空空荡荡的傅厚岗六十九号官邸,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便像见血的苍蝇一样叮了上来。汤的总司令部设在孝陵卫,他已集中了两百辆卡车,正准备逃往上海,但没想到南京即将城破之时,李宗仁突然飞了回来。
1949年4月23日,解放军占领南京
“报告李代总统,恩伯已于今日下午四点发出全线撤退的命令。江阴要塞以东的第二十一军、第一二三军,沿铁路及公路径向上海撤退。江阴以西的第五十一军、第五十四军,经常州、溧阳、宜兴、吴兴、嘉兴,绕过太湖亦退往上海,第二十八军掩护南京部队撤退后,沿京杭国道向杭州撤退。”
“汤司令,”李宗仁镇静而严肃地命令汤恩伯,“你立即派人传檄城内军民人等,就说李代总统仍在城内,叫大家不必惊慌。你务必饬令各军,杜绝抢劫掳掠之事发生,如发现有人趁火打劫,立即派兵剿灭!”
“是!”汤恩伯答道,他随即劝李宗仁赶快离开南京,“本晚或可无事,但务必请代总统至迟于明日清晨离京,以策安全。”
天黑以后,南京城外,大炮轰鸣,枪声不绝。李宗仁一夜辗转不眠。天刚亮,汤恩伯即打电话来,催促李宗仁赶快离京。李宗仁洗漱罢,到餐室去进早餐,他看着盘中放着的四只冠生园的广式月饼,不觉一阵心酸,他拿起月饼咬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知何时才能再吃到这种月饼了!”
用过早餐,李宗仁带随员驱车直奔明故宫机场,汤恩伯已在机场等着他了。
“请问李代总统,飞上海还是广州?”汤恩伯问道。
“广州。”李宗仁说完便登上座机。
汤恩伯一直站在机场,目睹李宗仁的专机起飞升空。
“追云号”专机升空后,在南京上空冉冉盘旋两圈,李宗仁从飞机舷窗俯视,只见下关和浦口之间的茫茫江面上,浪花飞溅,炮火如织,舟楫如林,共军正蜂拥过江……李宗仁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仿佛飞机正在下坠一般。他的左右不知是谁凄凉地诵起元代诗人萨都拉那首“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的词来,从末代王朝宫殿里逃出的人们,此时,那一颗颗心都停止了跳动,冰冷了,破碎了……
飞机飞行一小时后,李宗仁突然命令机师:
“改变航向,直飞桂林!”
“代总统不是要到广州去吗?”机师惶惑地问道。
“先到桂林!”李宗仁严厉地命令道。
“是……”机师虽然有些犹豫,但不敢不执行李代总统的命令。
“追云号”改变了飞往广州的航程,直往桂林而去,李、蒋较量的下一个回合,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