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2 / 2)

小小的会议室里,风扇摇头摆脑地从东转到西,一股子热流就从东跟到西,章玉的面前摆着装满水的纸杯,章玉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皮,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杯子。零零星星的,章玉听见周围的人在谈论刚抓到的崔卫国。

听说,崔卫国从三十岁那年开始犯案,最开始是从不懂事的小姑娘开始骗起,骗个几百元钱就开溜,慢慢地,他的网越撒越大,胃口也越来越狠,专挑有钱又有身份的寂寞女人来骗,这些女人好骗,又不会轻易报警。他不过借着爱情的谎言,抚慰那些女人冷清空虚的岁月,他一个又一个地骗过去,有医生、教师、歌手、公务员。。都是拼搏多年,成绩斐然,却再也不能更上一层楼的孤单女人,他一处又一处地骗过去,到上海、广州、深圳、四川,甚至云南,只要有供他行骗的对象,无论大城小市,他都马不停蹄,他变幻着不同的身份,也变幻着不同的姓名,他就象最繁忙的演员,刚刚在一个城市卸了戏服,又紧赶慢赶地到另一个城市上演。

近十五年的行骗生涯,有多少女人受骗,已没有办法统计,连他自己亦记不大清楚了。在他那个圈子里,同行戏称他为“玉面杀手”只那一张脸就会让多少女人倾慕不已,更别说他一副鹦哥巧嘴,一颗玲珑心肠,女人的事他没有不体察入微的。他犯了太多的案子,但受害人来报案的却寥寥无几,他的案子是因了旁人的案子才牵扯进来。

白衣女人进会议室的时候,已换了一身笔挺立整的警服,章玉的目光停滞在她的脸上,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穿警服的女人用笑容制止了她,坐在章玉的对面自我介绍道:“我叫姚虹,从检察院借过来帮忙办这个案子,你认识崔卫国?刚才为什么会在路上拦住他?”

章玉干枯粗糙的手指死死地捏着旧衣的下摆,微微地抖着,许久,才抬起头来,她脸上全是细细的褐色褶子,只一双眼睛清亮的异样,她看着面前机警的女警姚虹,边想边说:“我在等老贺。”

姚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章玉,柳叶弯的眉毛轻轻上扬,手中的笔轻轻敲击着桌面,她向章玉问道:“你说你一直在等老贺,你认为刚才被抓的人就是老贺,你见过老贺?老贺到底是谁?”

章玉缓缓地摇了摇头,才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老贺,所以我才一直在等他。”章玉的话让姚虹吃了一惊,这个女人竟然在等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她三个月前就见到章玉,在西餐厅门外摆着鞋摊,刚开始,姚虹并未把这个不起眼的街边擦鞋女摊贩看在眼里,可渐渐地,凭着工作上的敏感,她发现这个擦鞋的女人越来越与周围的同行不一样,她根本就不象是个为人擦鞋的,却象是个盯梢的,特别是只要她一出现,擦鞋女人的目光就一刻不停地守着她,而只要有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姚虹一下子就能感觉出她的紧张。

老贺!章玉一直在等的神秘男人,她该怎样去告诉眼前这个漂亮的女警,她虽然从未见过老贺,但在八年前她就把他的模样在心里刻画了一遍又一遍,这么多年的描摹,老贺已深深地刻进她的骨头里了,她相信自己再也不会认错人了。章玉端起桌上的纸杯,抿了一大口水。

章玉把身体往前探了探,象是要告诉姚虹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小声又谨慎地看着姚虹的眼睛说:“是章珂帮我找到老贺的,章珂还有话要对老贺说。”

章珂又是谁?姚虹想这个女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正疑惑着,章玉忽然用手向上指了指说:“章珂在上面看着我,不找到老贺,她睡不着。”

姚虹的后背一阵发凉,窗外正阳光热烈,章玉半眯着眼,象在回忆往事,姚虹刚想开口,章玉却眼神明亮地说:“章珂是我的妹妹,我们同时出生,可她跟我多不一样啊,从小就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心气高得吓人,都三十六岁了,还在等最好的男人,等来等去,她到底等到了老贺,你都不知道,那一年,我有多为她高兴,她就象变了一个人,脾气出气的好,脸上老是挂着笑,我都在为她存钱准备嫁妆了。父母早没了,我这个姐姐的一定要风光地把她嫁出去。我想见见让章珂动心的老贺,可章珂总说老贺是生意场上的人,家不在本地,事多,等以后吧。我虽然见不到老贺,但章珂总是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说起他,他的样子,他的性格,他的衣着打扮,他的言谈举止,说的多了,这个人好象就活灵活现地在我面前了,好象已经成为我和章珂生活的一部分了,只是谁也没想到老贺会突然消失了。”

姚虹听着这个千篇一律的故事,优秀又有魅力的情感骗子,辗转于各个城市,物色一个又一个有经济实力的大龄剩女,亦或空虚寂寞的半老徐娘,踩准女人的软肋,诈一笔钱,便迅速消失在人海中。这样的案例太多,女人大多忍气吞声,钱是追不回来了,腔子里一颗心被戳得千疮百孔,往后的日子,只一双冷眼看着世外的热闹繁华,没人知道漫漫孤寂中,女人有否忆起从前虚幻的情爱。

章玉的妹妹章珂,具有这类情感骗子所需要的一切条件,实在是一个太理想的诈骗对象。心思单纯的女教师,追求唯美的个性,苛刻挑剔的眼光,相信感觉,相信韩剧,最重要的是她已到了必须出嫁的剩女年龄,但让姚虹想不到的是,她会为了一个骗子自杀身亡。爱情的离离合合不过是平淡生活的一点儿涟漪,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殉情也只是一出神话,谁也不会搁在自己身上,再说了,旧爱不去又何来新欢。章珂的爱情观,是从诗经里出来的,从一而终誓死不变,老贺骗了钱消失不到一个月,她确定他不会再回来后,就拿了老贺送她的一条长围巾,把自己挂在了家中的大门上,干净利落。

为爱情而亡已经让人不可思议了,更不用说是为了骗子的爱情,而真正让人匪夷所思的还有章珂的同胞姐姐章玉。姚虹再一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虽然脸上已有细纹,皮肤也总是灰蒙蒙的,但她的五官非常端正,如果再年轻几岁,她的面孔是仕女图上标准的美人脸,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她的双胞胎妹妹。姚虹听着章玉把故事一步一步地展开,讲到她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等着老贺,姚虹就插话道:“你找老贺找了多少年?”

“到今天是八年零九天,我一直都在等老贺,等他自己出现。”章玉目光炯炯地说,紧接着补了一句:“章珂还有话对他说,她还等着我带话回去,我必须等到老贺。”

姚虹只就章玉的前半句话惊讶地问:“你找了老贺八年多?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只为找一个人。”

章玉点了点头,道:“我与章珂不可分割,她都死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她最想完成的事情,我活一天就会等老贺一天。”

没有丝毫的犹豫,是认准一件事义无反顾不要命的做到底,一瞬间,姚虹象是有些明白了这对姐妹俩,为什么章珂明知遭受了骗子的欺骗,还是一往无前立即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章玉明知在茫茫人海找到老贺不可能,还是一往无前不顾一切地寻找、等待,用生命去投入地做一件事,这世上已没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章玉向姚虹提出想见见这个老贺,姚虹看了看面前这个面目憔悴的女人,摇摇头说:“你现在还不能见他。”

章玉笑了一下,有些凄凉,道:“我只是想为章珂带句话,也是帮你们确认疑犯,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

姚虹犹豫着,她有一丝不安,这个陌生女人出现的太过离奇。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姚虹考虑了一下,还是把章玉带进了隔壁的拘留室,这个崔卫国需要确认更多的身份。

隔着道道明晃晃的铁栏杆,章玉看见她一直在等的男人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虽然头发凌乱着,却神态自若,一点儿惊慌都看不出来。男人抬起头,看一眼在栏杆外紧盯着他的章玉,并不惊奇,也不说话。章玉的脸紧贴着栏杆,发着抖的声音说:“老贺,你还记得章珂嘛?”

男人冷冷地看一眼章玉,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章玉见男人不说话,有些着急,她的手抓着栏杆,使劲摇着说:“你怎么会不记得章珂,你这个骗子,骗了她那么多钱,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拘留室里静悄悄地,空荡荡地回响着章玉激动的不成形的声音。章玉见栏杆后的男人不说话,气愤让她的脸开始变红,她把手伸进布口袋里,摸了一阵子,扯出一条鲜红的羊绒围巾,她把围巾长长地展开,边抖着围巾边说:“这是你送给章珂的围巾,她从来都舍不得用,第一次用,就把自己挂在了上面。”

男人抬起头来,看了章玉一眼,章玉继续哭诉着:“她是为了你这个骗子死的,你骗了钱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骗她的人?”

姚虹想说句安慰的话,但这样司空见惯的哭诉,她反而说不出话来。章玉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对里面的男人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老贺,你骗不了我,其实你也骗不了章珂,章珂早就知道你是个骗子,她不想说出来,她只是想把这个完美的假象维持下去,用她骗来的金钱持续下去,可你这个胆小如鼠的骗子,你只会亡命天涯。”

姚虹惊愕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默不作声地男人也惊讶地看着章玉,章玉却无声地笑了:“章珂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你们的未来,可你却临阵脱逃了,只为了眼前的一点儿小利,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损失了多少,章珂帮你谋划的不是你随便骗几个女人就可以得到的,你这样的蠢货,真不知章珂看上你什么?”

眼前的女人说话铿锵有力,原本的疲惫与焦虑一扫而光,她把那条鲜红的围巾又重新塞进布袋子中,又在布口袋中摸索什么,章玉转过头看了旁边的姚虹一眼,却对里面关着的男人说:“章珂让我带句话给你,她说:‘她一直都在等你。’我也等了你这么久,就为了今天。”

姚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这古怪的话语,章玉就已经从那灰扑扑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漆黑的手枪,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姚虹就听见三声刺耳的枪声,震得耳膜生生发疼。姚虹不是第一次听见枪声了,但她仍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象是一下子弄不清状况了,只是笨拙地看着拘留室里倒下的男人,男人的眼睛惊恐的半开半合,她又把头转向面前开枪的女人,女人目光清澈又坚定,她没有拿枪指着发呆的姚虹,只是忽然轻轻地笑了,她抬手捋了一下额边的头发,轻言细语地说:“有些人一辈子都等不到,有些事从来就没有真相。”

枪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有警铃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天花板上盘旋,长长的单调的无止尽的声响,拉扯着空荡荡的心。姚虹面无表情地找了张椅子坐下,象在正等着什么人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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