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夫人体谅”。魏忠看了一眼薛凌,告了个退。这府里的事得好好管管了,这个三小姐,也得再好好查查。言谈举止这种事,很难去定义。就如同农夫说请天降甘霖,那会让人觉得他在祈求上苍。如果是龙椅那位说请天降甘霖,旁人听来都像圣旨。
而齐府三小姐,就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感觉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时而让人觉得无耻,时而让人觉得是无畏。
无畏,为什么一个刚刚进到王府的人颐指气使起来,就那么无畏?
看着众人散了干净,齐清猗才不好意思道:“三妹妹见笑了。”
薛凌拈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道:“闹一场也好,不早些收拾了,这院里没个干净,更难存活。”
“三妹妹你……。”。齐清猗觉得自己心头有诸多疑问,实在藏不住了,想问一问,话没说完,薛凌站起身打断她话头道:“大姐姐多吃些,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就出了门。
齐清猗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三妹妹,既不像风月之地出来的,更不像,她爹的女儿。
不知道自己请来的,究竟是鬼还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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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花
“小姐,你过来啦,那会隔壁屋子吵吵什么呢”?绿栀把几个果子洗的水灵灵端桌子上,她本是要过去看看,但下人求的是个本分,何况自家小姐估计也不会吃亏,就在这边断断续续的听了好一会墙角。
好家伙,齐府人人都道大小姐嫁的好,没能母仪天下,也是个正室王妃。要是让齐夫人知道女儿在这过成这样,不定伤心到哪去。难怪求着三小姐过来。
这几天那些下人什么样子,她也是瞧见的。要是在齐府,早就打发了卖出去,这大小姐怎么变成了这样啊。
薛凌进了屋就倒软榻上不肯起来。这个软塌比齐府那个豪华多了,毕竟不花自己银子,什么贵选什么。有的时候她都在想,算计人心太费事了,不如刀剑之下来一场,输赢明明白白。
薛凌道:“绿栀,你可知道有什么吃食儿,是街边才有的卖,府里决计没有的呢。”
绿栀偏着脑袋想了一下。其实她以前出府不多,身上也没几个钱,还是跟了薛凌才自在起来的,自然对京中事物没那么了解。也奇怪自家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伺候这么久,都没见小姐有什么难办的要求。
“若说好吃嘛,这可多了,可小姐非要府里没有的,这奴婢也想不出来,只要肯花钱请师傅,皇宫里的东西,咱也能吃呢。”
薛凌干脆把头也埋在了软塌褥子里,太难了啊。她递了信给苏夫人,请个郎中安胎。刚刚来的那位小姑娘说齐清猗忧思过重,脉象不稳。她只觉得齐家的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事多。
这苏夫人也是极谨慎了,薛凌就怕来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一看就有问题。所以聪明人办事就是妥帖,苏夫人派来的除了俩搬筐子的小厮,还有一娇俏丫头收账,正是薛凌需要的把脉大夫。
问题是这药材好送进来,她不敢在陈王府熬药啊,没准一丁点药渣子就让这事儿瞒不下去了。
绿栀看薛凌似乎垂头丧气的,赶紧哄到:“小姐可是最近厌食,奴婢觉着临江仙的点心就好吃啊,这陈王府每日的点心供应都不如齐府花样多,小姐你要是想吃,奴婢这就出去给你买些来。保管回来还热着呢。”
吃吃吃吃,她树皮草根都吃过,谁还管一天天吃的啥。
趴了好一会脑子突然一激灵,翻身爬了起来道:“你别去,给我叫魏忠去,就买临江仙的灌汤包,要五六分汤汁儿的,叫他着人快去快回,晚了本小姐不高兴。”
苏夫人捏着纸条瞧了好久还舍不得松手,薛凌说的不错,这是个什么宝贝?未出生的长子嫡孙,要她苏家来保。要个梁朝最下贱的商家来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叫人考教过苏凔学业,得到的答复是状元之才。便把苏凔安排到了城里客栈住下,没留在苏府了。
未来的状元郎,怎么能跟商贾扯上关系。她以为捧个状元,再搭上梁胡通商这缕东风,混个皇商已是巅峰。原来上天竟要她苏家万万人之上。
就是这条道儿八字还没开始划撇,看起来也十分的崎岖。苏夫人将纸条揉到香炉里。这有什么关系呢,人有两手准备,好过牢牢抱着一个腿吧。
先保着这块肉,保不住了,没准丢出去还能套套狼呢。
两日之后,齐清猗喝到了那副安胎药。喝完了又咬着牙吃了四五个包子皮,药汁苦味早就染透了面皮,半点甜味也无。孕妇本就容易作呕,她吃的又急,更是几番要吐,却终究没吐出来。
她舍不得,那天一听说自己的孩子不好,她就慌了神。请个大夫把脉已经难如登天,找人安胎简直痴人说梦。这两日,自己强颜欢笑,不忍告诉夫君,同时又怕孩子有个万一,头上都有了白发。她才双十有三啊!
薛凌在一旁漫不经心的吸着汤包,临江仙的手艺一如既往。魏忠手脚快的很,一路滚水热着,到她手上,还和刚出笼的没差。
银针测过没什么问题,最底下那几个就给了齐清猗。得亏是苏府财大气粗,才能找些好手段的熬好了药包进包子里,又一路热气煨着递到了这府里。
京中各个行当的翘楚,哪一家不是苏府的产业?明面上不是,暗地里还能不是?
可怜魏忠一边吃包子一边骂娘,这包子好吃不假,但它贵啊。
齐清猗吃完缓了好半天,心头大石卸下来又提了上去。手抚到小腹上,眼泪跟着夺眶而出。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才两月,就要经历这些。为了瞒的久一点,她甚至用缎带束了腹部。
薛凌看着这位又在哭,觉得自己问也无益,赶紧吃完走人。这包子也不能天天出去买,不知道这什么汤药还要吃上几日。
齐清猗看着薛凌在那吃的毫无反应,突然冲了上来扯着她手急切的问:“三妹妹,你到底是不是我三妹妹?”
薛凌半口包子卡了一下,是她这几日事多太烦了吗,能让这傻子瞧出破绽来?顺了顺气道:“我…怎么能不是呢,我不是我护着你做什么?”
齐清猗丢了手,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是吓的。这个三妹妹行事滴水不漏,竟然能想到把安胎药灌进包子里,让魏忠的人亲自送进来。莫说齐府的几个妹妹想不出这法子,就是想的出,怎么能足不出户就买通临江仙的厨子?
还有鲜果,大夫,桩桩件件都是手腕。她怕,原来怕魏塱,现在怕这个三妹妹,这天底下哪还会有人敢帮一个废太子。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如意郎君,现在想起来都是胡扯。
会不会,这个三妹妹也是有心之人故意送进来的?
齐清猗低着头道:“你一点也不像爹,行事也不像我们齐家……。便是……。那总该有一点点像的。”
薛凌被她这句话说的想笑,反问道:“便是什么?便是章台出身,也不该辱了你齐家名声?”
“不是的,三妹妹,我认为你不是,就算你真的是,那也是爹误了你娘亲,不关你的事”。齐清猗抬起头来看了看门外,又握住了薛凌手:“三妹妹,我只想知道你是谁,如果你不是我三妹妹,我求你帮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别人许给你的,我一定想办法双倍给你。”
她说的如此诚恳,薛凌分不清前半段真假。齐三小姐这个身份,真是见不得光,妓生女,比个下人奴才还不如。这齐清猗说什么是齐世言误了别人,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大姐姐,我会护得你周全,不然何苦叫魏忠天天买包子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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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花
眼头事儿都解决了,薛凌安稳了好些日子。魏塱那边自有霍云婉盯着,消息一日不来,这块地一日就是平安的。
苏府想了新的法子送安胎补气之物。奇珍异材熬成汁,再和了蜂蜜做成丸子,放入瓜果里轻松着塞进了齐清猗肚子。
魏忠也懒了心,这府里震慑了一番后再没什么人明面上闹事,那个三小姐也就是折腾点吃喝。至于钱,钱算个事吗?他一开始是心疼了点。谁知最近皇帝一听说来了个败家的,龙颜大悦,钱送的更多。
魏塱就愁着这陈王府名声不臭呢,这齐世言真是善解人意,给他送来这么个妙人。于是交代魏忠务必要把这个破落货伺候好了,要熊掌不给燕窝,要月亮不能拿星星将就。
陈王瞧着自己一世英名毁了个七七八八,也不恼。天子一问,就说自己是个姐夫,总不能跟小孩子置气。他堂堂王爷,置点吃喝如今都有人进言了?
果然是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就等着齐清猗那个肚子一朝隆起,撕出一地鸡毛。
这厢王府里风平浪静,春闱也正式拉开了序幕。苏凔在一方格子里下笔如神,周围还一片沙沙之声,他就已经写完了文章。只是,名字那栏还没填。
主考官坐在上头瞧的门儿清。放榜还早着,但是谁能头戴花翎啊,他们这些人现在就能瞧个八九不离十了。就说江家那个二少爷,别看日常名声糟的很,这次必然榜上有名,再添上点江国公的面子,怕是三甲也有的一争。
几个副考官走了一圈,大致心头也有了数。相视一笑,今年这些人,必然颇受朝廷喜欢。
这一个国家的事,跟堆梯子是一个理儿。没堆好之前,各个木头块都有可能是上头那一根。但这梯子一搭好,木头的位置可就大致固定了。再想往上加,那大多得看先前的木头肯不肯让。
梁已绵延百年,这梯子不仅搭好了,连哪一截属于哪家管着,都分的明明白白。势力范围外的人想要插一脚,难如登天。这种情况,每年的寒门贵子反而成了香馍馍。寒门意味着什么?没根基啊,没根基的意思尚不属于任何势力一方,谁都能拉拢一把。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从来读书富贵人。能爬到会试的寒门举子少之又少,纵是朝廷扶持,仍难改变。箪瓢屡空的人如何和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竞争。
总有人觉得,文章读书在自身,其实不尽然,天赋异禀之人万中无一,大多数都是名师才能出高徒,家徒四壁,有几卷残书看已是幸事,上哪找什么文学大家?
今年上来的寒门举子倒有三成之数,已经是十分喜人了。尤其是那个叫苏凔的,字写的颜筋柳骨,文章也是花团锦簇,这次蟾中折桂当是十拿九稳。不知到时会被哪位大人收在门下。
王副考手指在苏凔卷面上轻点了两下,提醒这位举子还未题名。若是因为这个落榜,实在可惜。
苏凔飞快的阅了一遍所写内容,提着笔,摸索了一下桌子上那个刻着苏凔两字的木牒,郑重的把苏凔两字写在卷首。他本还要犹豫一会,又怕考官起疑。
这一月余在客栈足不出户,就为这一刻。但是墨色流淌出来的,是苏凔,不是宋沧。
他当年被苏府送出京中,浑浑噩噩两日醒来,就成了明县农妇之子。自此,宋柏九族死绝,世上亦无宋沧。
苏凔只有有回京那一日去街上转过,三年白驹过隙,皇城却没什么变化。他以前最喜欢的糖果铺子还开着,连切糖的小二都没换。宋宅只是换了个门匾,其他一切如旧。他站墙角还能听到里头小儿喧闹,好像从未发什么过什么抄家没族之事。
甚至于,薛凌救走他的那个街口,血色还在,兄长就倒在自己面前。
他用了三年时间,才能波澜不惊的面对这些可怕的记忆,自己的爹,怎么能通敌叛国?三年寒窗,悬梁刺股,求的就是以状元之名站到金銮殿上。总有一天,他会将宋家之事翻起,查个水落石出,给那一百来条人命一个交代。
钟声响起,主考官一声令下,一屋子举子起身出门,赶紧回去准备下一场。唯苏凔在门口站了半天,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想:快了,就快了。
江家的马车在场外候了多时,怀周看着自家少爷出来,赶紧递上夫人熬的银耳羹:“少爷,你快润润嗓子。”
江玉璃接过来一饮而尽,上了马车,折扇一开道:“不过如此,你家少爷必然荣登榜首”。他一挑帘子,惹得一众姑娘娇羞。
“我说少爷可少说些大话,这才第一场呐”。
人群飞快的散去,只剩几位考官踱步出来。
薛凌躺在陈王府的摇椅上看齐清猗绣些祥云福字,说是以后给孩子缝小衣裳就用的着了。现在都是些碎布片,图案也都是常见的喜庆花样,薛凌觉得给人没啥要紧,妇人一天到晚不就作这些活计么,也就随着齐清猗去了。
何况她也关注着苏凔春闱之事,偏苏夫人说苏凔不住府上,会考未结束之前不打扰为宜。薛凌听着苏夫人口气颇有把握,决定放榜之日再去找苏凔喝一杯,她现在极需要个心腹站在金銮殿上。
可惜,薛凌不知道的是,苏凔只想要个清白公道,两个人非但走不到一起,还南辕北辙。她拼死救回来的那个人,终究不是平城养大的。
天气越来越暖,阳光晃得人昏昏欲睡,此处无人扰,薛凌摇着摇着不自觉居然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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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花
齐清猗看薛凌闭了眼,站起来拿了条褥子想给薛凌盖上。她问不出三妹妹到底是谁,可相处下来,那份好是能感受到的。她都有几年没体会过这种日子了,虽然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可没有下人添乱,没有姨娘闹进院里,吃喝都是最好的,她真的别无所求了。且苏府的大夫今儿刚请了脉,说胎相极稳,她更是开心。
眼前少女睡着,一张脸反而比醒着的时候柔和的多。瞧上去不过十五六,比实际年龄还小些。一起生活了这些时日,她既有依赖,也有怜爱。是不是自己妹妹有什么要紧,府里那几个妹妹倒是亲的,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些,齐清猗手又不自觉的放到了自己小腹上面。其实除了日常呕吐犯困之外,她还感觉不到自己肚子里多了个小生命。毕竟还不足三月,怕是都没成形呢!
但她仍旧忍不住的时刻都想把手放肚子上去,那里,那里很快就有会动的小手小脚了。其实这个动作给有心人看到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三妹妹三番五次提醒尽量克制一下,偏她总是改不过来。
为人母啊,个中慈爱,怎能与外人道也。
薛凌迷糊着感觉有人过来,一翻身滚到地上,把平意滑到手里,才回过神来是在齐清猗的屋子里,又默不作声的收了回去。她习惯了睡觉不让人近身,今天没想到能在椅子上打瞌睡。
齐清猗吓了一跳,抖了抖手上褥子道:“我怕妹妹着了凉,你要是困了回屋去睡吧。”
薛凌接过褥子,又躺倒了摇椅上。虽说宫里还没送信出来,但一刻也松懈不得,她几乎时时守在齐清猗身边,晚上也不敢睡太死。
已经分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保齐清猗的孩子了。薛凌最开始觉得这个娃生下来大有可为,一门心思的扎了进来。混了这大半月,又觉得自己真的很想保住齐清猗。
这些岁月,少有的肆意。自己愿意是个什么模样就是个什么模样,张狂少年做得,娴静小姐也做得。府上日子又无聊,她就跟着齐清猗学些闺阁趣事,抚琴烹茶刺绣,不求修身养性,但求打发时间。
琴是极好听的潇湘云,不是苏夫人弹的那首广陵散。
白日里,陈王也自觉避开她们俩。齐清猗虽总是怀疑薛凌身份,可俩人聊到兴处,还是开怀多些。她做少女时,样样都是好手,这几年忧思入心,哪有兴致做这些。就是最近薛凌在这,才又翻出来。
一个教的兴起,另一个学的也像模像样。薛凌自幼没有娘亲,齐清霏是个妹妹,平和了与齐清猗相处,又是另一种感觉,几日下来,可不就是上了心,不管从角度出发,都想保住齐清猗。以至于两人虽好有些话没说清楚,却越发像对真正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