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她嘴里塞着破布,语句说的含糊,重复了两三次。永乐公主仍未听清楚,粗暴的把齐清猗嘴里东西扯出来,弯着腰,诡异的笑着问:“你在说什么,姐姐?”
“你没有失忆”。齐清猗小声道。不敢去看永乐公主的脸,也不敢让永乐公主看清自己眼里的恐惧。
她以为这个孩子要落在魏塱手上,决计没想到,怕是要毁在永乐公主手上,落儿去哪了,为什么没来找自己,自己已经不见很久了啊。谁能来救救她?
“我没有失忆,你说我为什么失忆,我为什么落水,齐清猗,难道你不知道?”永乐公主将齐清猗的脸掰正,强迫两人目光相对。怪笑了片刻,又道:“你爹做的好事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我什么地方碍着了你陈王府的路子?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呵”。永乐公主把手放开,又接着踱了几圈,拿食指戳着齐清猗的肚子问:“是不是你肚子这坨肉?是不是你和大皇兄商量好了算计于我,你想我去帮你试探魏塱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只是当时………”。齐清猗被眼前的永乐公主吓的不清,她自嫁入皇家,贵为太子妃,出事之前,一直住在宫内。和无忧公主本就是表亲,俩人自然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可日日一道玩乐,和永乐公主的关系也远非常人能及。即使后来太子身残,沦为陈王,永乐公主也未和世人一道翻脸无情。
且先帝疼女,将两位公主宠的如珠似宝,九天仙女般不染纤尘,没有半分腌臜心思。而今日的永乐,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相,比之市井那些失心婆子还要可憎可惧。
“是什么?是什么?是你,是你陷害我。你可知我这几月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永乐公主摊开双手,旋转了一圈,又恢复那般天真模样,乖巧的喊齐清猗:“姐姐。”
齐清猗泪水一颗接一颗,不知道哪个样子才是真正的永乐,只偏了头尽量不去看永乐公主的脸。
直到婆子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永乐公主端着那碗药,站在那居高临下的看着齐清猗,自己先喝了一口,道:“没有我那几日喝的苦”。说完按住齐清猗,强行灌进她嘴里,一滴未漏,呛的齐清猗咳嗽连连。
药碗扔在地上,砸的“哐当”一声,碎瓷四溅。那几个婆子终于拿开了按着齐清猗的手,站到一边。只是齐清猗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猜都猜的到永乐公主给自己灌的是什么药。纵然药效不应该如此之快,但大概是心里作用的缘故,她已经觉得自己的小腹开始隐隐作痛。
手不自觉的捂上去,她的孩子,这几天已经有微弱胎动了。
明知道出不去,齐清猗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想往外走,她没时间跟永乐公主解释了,她得快点去找三妹妹,她的三妹妹,她夫君口中的薛弋寒之子。只要找到了,也许,还有一丝机会。
永乐公主站在一旁,笑嘻嘻的拿起那会丢在地上的面具,戴回脸上。她今晚扮的,原是炎帝的女儿精卫。面具之上的翠羽,只要翠鸟脖子上最鲜艳的那几根,数十只翠鸟的性命,也就这一张面具了。
眼看着齐清猗踉跄走到了门口,永乐公主才疾步上去把她扯回了屋子里。而后猛推了一掌,这次再无椅子,齐清猗重重的跌在地上。
腹中疼痛更甚,冷汗已经往额头上攀爬,齐清猗撑着冰凉地板,再也站不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晚上第一次正视着永乐公主道:“我真的不知”。语气里除了决绝,还有无限哀求。她希望永乐公主能放自己一马,纵然知道这不太可能实现。
“你不知?我也不知。我不知我的好皇兄弑父杀妹。我不知我的母妃是谁,哈哈哈…。”永乐公主笑的泪流满面:“我不知年岁,不知四季,陈王妃,拜你所赐,我什么都不知”。她撒了手,歪坐在地上,喃喃道:“我甚至不知母妃葬在哪了,连纸钱也未烧过一张”。
永乐公主突而惊恐的捂着脑袋大喊“我是谁?我是谁?你们又是谁”?一如她从水里被捞起来的那天。
她还有好多话没说完,她不敢再说了。她知道的,她知道她母妃一定是被魏塱谋害了,来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失忆。
齐清猗已经痛的顾不上永乐公主疯魔举动,只捂着小腹低声说她确实不知。她当真不知自己的阿爹参与了此事。但她确实如永乐公主所说,是有心试探魏塱。
魏熠生辰之时,还有几月就是先帝三年丧满。魏熠曾与齐清猗提过“等祭祀大礼一过,他就自请远赴寒疆,料来六弟也不会不许。从此不问京中富贵,做一对普通夫妻,天地逍遥。”
夫唱妇随,齐清猗自然是百般赞成的,这个京中,又有多大的意思?可世间并无蠢人,魏熠未必想不到魏塱的手段,只是鸵鸟一般固执的认为二人之间总有手足亲情可讲。齐清猗拿自己的夫君无可奈何,又怕到时候魏塱不许,就决定拿无忧公主身后事试探一番。若成,皆大欢喜。无忧埋骨他乡,她这个表姐本就不好受。若不成,自己好提醒夫君另想它法。毕竟魏塱连给妹妹置个衣冠冢都不肯,怎会放兄长离去。
齐清猗,猜了无忧之死跟魏塱有关,却万万没有让永乐公主去做马前卒的打算,无非是找个说的上话的人去探探口风罢了。然而魏熠生辰几日之后,永乐公主落水,其生母娴太嫔暴毙。
旁人大概不解其中味,齐清猗怎会想不到这件事的关窍。但她并不明白魏塱为何下如此毒手,只是提议立个衣冠冢而已啊。腹中剧痛更甚,她连用手撑着身子也做不到了,蜷成一团,无力的缩在地上。
永乐公主摇头晃脑了好一阵,恢复了正常,又是那般狠戾神色,手脚并用的爬到齐清猗身边问:“你今晚怎么敢来,你怎么敢来的?你是心虚所以来瞧瞧我是个什么模样吗?不过来了挺好的,我就怕你不来,清猗姐姐,当初我落水,几位姐姐可就你没来瞧我呢,你放心,不是毒药,你不会死的,你要陪我,你陪我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永乐公主的声音飘飘渺渺的,齐清猗已经有些听不真切了。
下一刻,她被人架起,套进一个麻袋,身下有什么东西开始往外流,腹中剧痛让人脑子更加不清醒,她不想再挣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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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如今你又来害我,你们齐家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太子哥哥残废,也是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干的”?永乐公主却不肯放过齐清猗,抓着那只麻袋不撒手。
齐清猗张口想问,身体却不听使唤,失去了神智。但她并未彻底晕过去,她仿佛是做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梦,梦里有无数个永乐公主围绕在自己身边,众口一词“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在桃花灼灼之下一点点冰冷,能察觉到三妹妹让驸马黄承宣备马车,甚至腹中剧痛都没缓解一丝一毫,偏偏不得动弹,怎么也无法把眼睛睁开。
自己的爹,怎会连手魏塱害死无忧表妹?直到回到陈王府里,摸到了那一丝熟悉的温度,齐清猗才把自己从无尽深渊里拉出来。
对上的,是魏熠愁容仍不减清俊的脸。
“清猗”。魏熠低声道,分不清是喊她,还是自顾呢喃。
齐清猗将头埋在魏熠胸口,身子移动牵扯着下身又有暖流涌出。那个孩子,已经没了。
魏熠手抚上齐清猗发丝,贪恋的吸了几口爱妻身上气息,道:“清猗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顿了顿,拿手拍着齐清猗的后背,将嘴唇凑到齐清猗耳边,先点水般吻了一下,而后轻声道:“三年前马匹并未伤到我的腿,我是中了一枚银针,针上有毒。当日收的快,旁人不觉。我一直藏在在那副父皇狩猎图的画轴里,不料薛凌一分为二,拿走了画有薛弋寒的那一半。针在她手里,可她未必知道。若有万一………”。魏熠的手从齐清猗头顶抚至发尾,才缓缓道:“我宁愿永无万一。”
齐清猗当时伤心过度,并未问魏熠何以说起这些。第二日,陈王魏熠身亡。丧事之后,她才顾得上去咀嚼永乐公主那句话“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
事前神算难为,事后诸葛却好做的很,何况是齐清猗三年失态冷暖尝透,怎会连这简单的前因后果连不起来。
纵然是除了临死前夜,魏熠再未说过天下更易之事有蹊跷,但夫妻之间耳鬓厮磨,难免会有朝中纷扰入耳。且一开始,齐清猗尚难甘心自己夫君为小人所害,竭尽全力去寻找过真相。虽最终螳臂当车,但在这个过程中,总也摸到了一些门道。而且,无忧出嫁前,还特意来自己府里告别。虽当时为陈王腿伤一事气氛沉重,但说起拓跋铣,那个小表妹语气里,也是雀跃大过离别之伤的。
几日之后平城事发,齐清猗当然怀疑无忧被人陷害,只是,她从未怀疑过齐世言罢了。莫说怀疑齐世言参与,甚至都没怀疑齐世言知情。
齐清猗生在齐家鲜花着锦的岁月里,廪实则知礼,春风得意的人,无一不是和煦君子。齐世言仕途得意,名满天下,在几个女儿面前,说是择婿之范本也不为过,她怎么会怀疑这样一个阿爹。
齐清猗当时并不敢把自己猜想说与任何人知,魏熠初封陈王,处处招人防范,二人日子本就如履薄冰,思索再三,齐清猗也就强迫自己淡忘了这件事。
人死已矣,生者何如?
直到魏熠说要退往寒疆,齐清猗才开始整日的焦愁。兵行险着,拿无忧去试探魏塱。没想到,试探出来的,是齐世言。
那几日,她就那么静静的坐在床上,靠着一方软枕,时而回忆自己的夫君,时而去想自己的阿爹。
这两个人,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男子。居然那么相似,都是给了自己无尽欢欣,而后又带来了人生里最大的绝望。
齐清猗在魏熠死后才意识到,原来那夜耳边私语,是魏熠已经料到自己要死了。这个让了三年的男子,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让,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不让的资格了。于是他接受的那么平静,人死苦消,徒留活着的人连带着去承受本属于他的那一份苦楚。
而齐世言,自魏塱登基,就与陈王府断绝往来,甚至不喜齐清猗归家,父女之间恩情尽散。他当然是想俯首称臣换个两家太平,可蓝田之玉,能当多久的瓦呢。即使没有齐清猗怀孕一事,齐家得偿所愿归乡,难道陈王府就真能这样一辈子苟活?怕也不是。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根刺。要么尖厉的让人无法触碰,要么,就是被人拔掉。纵然退的了一时,但退不了一世。
齐清猗手摸到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一切归于往昔。她并不是不相信自己的阿爹,但除了阿爹真的参与,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能说通永乐公主的泼天之恨了。
可谁的恨,又会轻呢?她齐清猗就没恨过吗?魏熠死后,她惊觉自己想起这个夫君,竟然全是恨。那些风花雪月,都是假的,不过是因为魏熠得来不费吹灰之力,所以给的那么痛快。一朝凄风苦雨,他就什么也给不了自己的妻子。给不了宠爱,给不了安宁,甚至于,连生命都不愿意给了。
她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齐世言,居然还是恨。宫门一入深似海,送进去一个妹妹还不够,又巴巴的把自己女儿送了进去,最后不惜让外甥女去死来保全满门荣华。“你爹连手魏塱害死无忧”,她想起这句话,恨的几乎要呕出来,恨的想马爬起来回齐府问问齐世言,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甚至恨上了一墙之隔的三妹妹。不是什么三妹妹,是她齐清猗一厢情愿,装聋作哑,自以为喊句三妹妹,就真的有了骨肉亲情,让薛凌不顾身死保住她肚子里的娃。可薛凌明明说过会尽力保住的,为什么,当晚,离开了自己?
然而到最后,所有的恨,都回到了她自己身上。这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就做了那么一件事,是从自己的心,那就是借永乐公主之手,已无忧之死去试探魏塱,能否放自己夫君离开。
她恨自己不够心狠,明知永乐公主落水有蹊跷,还巴巴的凑上门。恨得肝肠寸断,比那碗药水带来的疼痛更甚,以至于薛凌一提起,就立马说“落儿,是我,当晚之事,是我”。
唯恐遗忘了这锥心之痛,原是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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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清猗本不打算与齐世言当场对峙了,偏偏齐世言给薛凌备了那一碗银耳羹。可能在齐世言眼里,只要薛凌一死,这桩陈年旧案就能息事宁人,仍旧天下太平。却不知当年无忧公主的亲手剪下的几支牡丹碾落成泥后,兜兜转转已经沾染了几人衣襟。
于是,一切被掀开。中间又被人添油加醋,更是一片五彩斑斓。齐世言惊鄂于齐清猗早知薛凌身份,却不与自己商量,置全家性命不顾。齐清猗无法接受父亲害死无忧,事后还大义凛然。
其实,都没有的。两人都没有,可两人都百口莫辩。那一晚父女荒唐言以齐世言颓然倒地为结局。齐清猗也没占着半分便宜,亏得齐世言不想薛凌死的太明显,下药甚轻,不然那一口银耳羹足以要命。
地上珠子终于拾完了,其实不多,佛家十八子而已。除去薛凌已经捡起来的一颗,只剩十七在地上。偏齐清猗在地上摸索了小半个钟头,捡一颗,歇半晌。全部拢在手心里,又蹲了好久,才站起来。此举不雅,她活了这些年,也没几次这般失态。
薛凌只是摸着平意不说话,任由齐清猗在地上折腾了大半天。事已至此,她已经没话好说了,况且,她也不擅长安慰人这种活计。更主要的,她也多少怀疑齐清猗让永乐公主去说无忧一事的用心。若不是觉得齐清猗还算良善,几乎就要肯定是为了试探魏塱了。若真是如此,因果循环,实在怪不得谁。
齐清猗坐回椅子上,清空了一个点心碟,将那一捧玉菩提一粒粒撒进碟子里,瓷玉相碰之声清脆,如钟如磬。
手上珠子全部搁到了碟子里,齐清猗才伸出一只手,将碟子推至薛凌面前。“落儿真好”。她哑着嗓子感叹了一句,笑笑道:“想来齐家,就来齐家,想入王府,就哄的我将你带进了王府,如今又要去江家,怕也是自个儿想去的”。她低了一下眼神,把那句“你当真想帮我保住孩子?”咽回了肚子里,转了口风,戚戚道:“不像我,只能为难自己的阿爹。”
既然你薛凌想去哪就能去哪,那当真想帮我保住孩子的话,也是能保住的吧。
薛凌看着齐清猗,就想起齐清霏那句“皮笑肉不笑”。果然是形容的很传神,这齐清猗,无论怎么笑,鼻子以上都是没有变化的,眼依旧是那个眼,眉仍旧是那个眉。只是两个嘴角微微一动,若高兴,就上翘的很些,若只是强颜,就是那么轻轻的一晃而过。相同点是,不管你怎么看,都觉得她这个笑容不由心,里头透着无尽的酸楚。
薛凌拈起一颗玉菩提,觉得这齐清猗跟苏夫人综合一下就好了,这两人俱是没事就扯出个笑脸,只是苏夫人的笑,让你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而齐清猗就让你怎么看怎么愁。要说愁,怎么也是自己最愁才对,这一天天过的,倒好像她成了最自在的那一个。薛凌惯受不了别人这样子,道:“我当时来齐府,只是想问问事情经过,并未作什么”。
“我知道”。齐清猗快速的接了话,只是语气还是那副哀哀的样子。她当然知道薛凌并未对齐家动什么手脚。毕竟在王府,那些手段她瞧过的。当时还不觉得,如今想起来,若是薛凌真要置齐家于死地,早就完了。亏自己的爹,巴巴的收了个义女,还以为是天降福星。
薛凌沉吟片刻,没有把那句“我迟早替你杀了永乐公主”说出口。齐清猗初初落胎之时,她是有这个打算。不管是谁动的手脚,她一定血溅三尺。可事情的原委,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而且,永乐公主牵连到了薛弋寒一事当中,薛凌并不能保证自己就真的能毫无顾忌的下手。
“无妨”。齐清猗突然提高了声调,不知这句无妨是说给薛凌,还是说给自己。她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醒了醒神道:“我坐在这,只是因为府里无处可去罢了。娘亲气我忤逆阿爹,余下几个妹妹不更事,我自顾不暇,还要编着各种瞎话哄他们,倒不如在你这,好歹能说些真话,落儿不嫌弃吧”。她并未撒谎,齐夫人一生安乐,根本没有手腕应对这覆家之祸。几个妹妹未经风浪,除了哭哭啼啼的追问如何是好,再无半点作用。她在薛凌面前,好歹还能卸下面具,露一露心头焦愁,在其他人面前,还得强颜欢笑。
薛凌心里头想的是“十分嫌弃”,嘴上却只生硬的回了一句“这是齐府,你自便即可”。她不想再陪齐清猗坐着,起身往软塌处走,想着今晚大抵是要在上面将就一夜。好在她不挑地方。
齐清猗在桌边独自坐了良久,偶尔给自己倒一口茶水往口里灌。她明明是想笑的,偏偏眼泪一直止不住。泪眼朦胧处看软塌上的薛凌,已经拿了支毫笔在描帖子。少女永远是最简单的发髻,一支素簪固定,几缕发丝垂在侧脸耳边,映着盈盈烛光,更显娇嫩。不似京中的千金小姐般富贵荣华,倒像山谷兰花,开的清幽,一副飘摇模样堪惹人怜。实际上,生根破岩之中,立足乱石之间,坚韧的很。
齐清猗无需走过去便知,三妹妹笔下大抵是本百家姓。她看过数次薛凌写涂这东西。以往不多想,现在却忍不住思量。薛家的儿郎,不说文韬武略,也该是书读千担吧。当年薛弋寒获罪,薛老太悬梁,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究竟去了哪,经历了些什么,才会把世间学问都归于那本少儿启蒙之作?
绿栀去了齐清霏院里,又回来了,见薛凌屋里有人,未多言语就退了出去。薛凌也没留人,只余光瞅了一眼,并未提着东西,那就是齐清霏收下了那包零嘴。再偏头看看齐清猗,仍是坐在那发呆。无端让她想起,那夜明县夜逃,自己抱着一堆发霉馒头,坐在树底下的样子。
她长叹一口气,叹完惊觉这几月时时刻刻都在叹气。再接着描桌上册子,“乐于时傅,皮卞齐……”,描到此处,薛凌笔锋一停,久久再未落笔,浓墨滴落好大一点,正好落在那个“齐”字上。
这刚写好的齐字,被墨渍盖的严严实实,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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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府要离京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无官之人,原不该惹起魏塱注意。只是这齐世言的牵扯太深了些,下人少不得揣度主子心思,耳旁风多吹了几句,魏塱也就知道他忍着恶心多养了三年的狗人事不醒了。手上笔杆转了一圈,便君恩深重的遣御医到齐府看看这位先帝老臣。
毕竟,万一死了呢?那不能让齐府三小姐戴孝出嫁啊,这打江家的脸也打的太很了。皇帝嘛,总是要恩威并施的。
国医圣手,药到病初。只是,救病不救命。针扎了两日余,齐世言果真是醒了,能吃能喝,可惜的是,不能跑也不能跳,亦不能言语。一如诸位名家诊断的那样,瘫在床上,口鼻流涎不止。好在齐府家大业大,也不愁养不起这么个废人。
御医自觉有负圣上所托,复命时惶惶不安。没想到皇帝并未多苛责,随手给了不少赏赐,道卿家辛苦。
手上折子,说的是拓跋铣求进京一事,霍准呈的。魏塱犹豫着不知如何下笔,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这齐世言,还是命好啊。需要退的时候,就多了个女儿,需要躲的时候,就废了。不废的话,都不一定敢放他走。
瞧瞧这霍家,霍云昇才闲了几天,霍准这老匹夫就敢把拓跋铣摆到明面上来威胁自己。宁城那一带,在霍家手里多捏一天,他这个皇帝,就不畅快一天。
那晚长谈之后,薛凌和齐清猗在很多事上已经心照不宣。这几天帮着齐府搭理大小杂事,替丫鬟找去处,放小厮寻高枝。又雇了上好的护卫,安排着送齐世言一行人离京。薛凌不喜这些琐碎,也是帮着强撑,几天下来心头烦的很。
更令人不解的是,齐清霏死活要留在京中,道是“若大姐姐肯收留,她就住陈王府。若不肯,她为奴为婢自有办法活下去”。谁也无法劝她改变主意,没奈何,最终只能让齐清猗好好照顾。
终于将齐世言搬上了马车,旭日东升,风清气爽,适合出行。齐府人丁早已散尽,成了一座空宅,几个小姐也就一贴身的丫鬟使唤,不得不自己帮衬着搬东西。挑挑拣拣的,快到晌午,才正式启程。不知是见魏塱派御医来的面子,还是真有几分情谊在,竟有不少官员下朝后来送齐世言。
车夫一扬鞭,马车缓缓前行。齐夫人从马车窗户里探出头来,冲着齐清猗拼命挥手。来送人的官员渐渐散了个干净,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外人无从听起。直到车马再也看不见,齐清猗握着手上帕子,拉了一把齐清霏,细心擦了擦她眼角道:“何苦留在这吃人的地方呢。”
二人不顾薛凌,自进了齐府。薛凌站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伫立良久,一低头,也迈进了齐府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