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现在,别人不滚,她又能怎样?杀人吗?
薛凌几乎是没遇到过这种目眦欲裂却又毫无办法的时候,她拿着平意指着苏夫人:“你不过就是要救苏远蘅,他不会死,你可以滚了吧。”
说完又指着慕厌:“你是魏玹的狗,他想要什么?那把椅子?等我杀了魏塱,他坐上去就是了。”
然后是逸白:“你又是谁,护得住我?”
接着是齐清猗:“你也敢坐在这”?她捏着平意画了个圈,道:“他们好歹有东西跟我换,你有什么?魏熠的牌位吗?”
她看着身边永乐公主,已然开始有气无力,大概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竟伸手推了一掌永乐,道:“还有你,驸马府的池子换过水了吗?”
她来来回回的看着眼前一堆人,最终剑指向江闳道:“你,偷生畏死,贪权慕禄,不忠不义,你怎么有脸历经三朝”?她分不清是在问别人还是问自己:
“你们怎么会在这”?
她怎么会沦落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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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想骂点什么,她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太傅亲授,她该能找到点什么让这些撅竖小人无颜苟活于世。
人而无仪,人而无止,人而无礼,不死何为?不死何俟?胡不遄死?
她什么也没翻出来,那些锦绣文章,连珠妙语,以前薛弋寒随口问问都让她面红耳赤。此刻却让她觉的太雅,雅到不是在骂座,雅到像是足恭,雅到在这一屋龌龊面前宛如三纸无驴,苍白不堪。
古往今来经史子集寻遍,她都没能找出一句话能恰如其分的用在这,那些孔孟言,庄惠辩,千金字,生花笔,此刻还比不得鲁文安随口嫌弃
“狗东西,又蠢又恶,又脏又烂,跟你晒坏了的肉干一个样。”
她晒坏了的肉干,外表看起来好好的,里头全是蛆虫。
平城极少有什么东西能让薛凌害怕,蛆虫排得上第一名,比薛弋寒排名还要高些。估摸着是天气干冷,这些食腐虫子并不会在尸体表面蠕动,而是大多存活在死去的肉体里面。
薛凌一直搞不懂,这玩意究竟是怎么进去的。瞧着一块好好的肉,手刚碰上去,就跟往湖水里投了一块巨石似的,肉炸裂开来,蛆虫如浪花四溅,粘到人手上脸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自己晒的东西,还能有个防备,稍微闻着味不对,她就不要了。让人完全没法招架的,是平城城外的原子。偶尔死个兔子黄羊,狼吃的只剩点皮毛骨架,大风又将腐臭味吞噬殆尽。一个没留神,催着马蹄子从旁边经过,哪怕没踩着,在里头翻滚扭曲着的无骨肥腻虫子也瞬间弹跳而起,附着在人身上。
常常是马跑的快,这东西又细小,被粘上也不能及时发觉。待到晚间要脱衣安寝,手指触及冰凉绵软又带点韧性,她惯来手上没轻没重,下意识的捏出一泡浆水,恶臭染在指尖,数日不散。
尖叫声引来过鲁文安数次,从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头都有些恨铁不成钢。
“大惊小怪些什么,到处都是。多少年了,还不习惯。”
确实是不习惯,都三年了,她还能被身体里抖出来的蛆虫吓到神魂俱裂。
因为,她明白,这东西能抖落出来两三只,就意味着在她身边,到处都是。她以前就想过,万一有一只没抖落,这虫子会不会咬破活人的皮囊血管,吃尽五脏六腑,将人腐化成一具内里装满了蛆虫的壳。
大概,是会的。
江玉枫将身子往椅背上缩了缩,叹了一口气,微不可闻。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薛凌的模样,是最近费心牢神拼凑出来的片段。当年先帝还在,皇家春猎。薛弋寒回京随行,薛凌亦在身侧。
那时候薛凌不过七八岁,本应同家眷在行宫玩耍即可,偏她非要了弓羽鞍配,倒跑薛弋寒前面去了。
江玉枫当时已在魏熠身旁伴读了数年,情比季兄伯友。见薛凌举止乖张,侧脸看向魏熠,恰魏熠也看过来,二人相视,笑的意味深长。
薛凌此人,不说如雷贯耳,好歹也算鼎鼎大名。京中公子少爷众多,偏皇帝时不时挂在嘴边的,是个摸不着影的黄口小儿。动情处常有捶足顿胸,连连笑骂薛弋寒舍不得放儿子回京,不然将薛凌养在皇城,拿来当个轨物范世也好。
薛弋寒回京前,先帝已念叨过几次,江玉枫虽与魏熠并不是特别期待薛凌一会,世间孩童大多一样,对长辈口里的娃也就听时有所不忿,事后便忘了个干净,尤其是薛凌这种几乎没交集过的。
但听得要回来,到底是提过两句。魏熠说是师出同门,江玉枫随口道将来也要共事。初会晤,薛凌还算言辞有礼,中规中矩,虽没能让人眼前一亮,倒也没出了什么错漏。
待到打马离去,他二人便生出些不过如此的轻蔑之感。不过年长许多,又恪守端方,没表露出来罢了。魏熠生来贵胄,江玉枫也是名门,皆以淡泊宁静为高,想着薛凌该是要随父策马,扛一堆猎物回来,好对的起他那薛家少将的身份。
这种喜欢在人前出风头的世家小儿,见的多了,觉其行径滑稽的很。毕竟,看人极尽蹦跶,拿到的东西还不如自己手里一毫一厘,油然而生的自得,便是东宫太子,也难以回避。
不管薛凌此行所获有多丰厚,皇帝又是怎样大赏特赏。终归,这个皇城里,年岁相仿的仍是魏熠为尊,江玉枫紧随其次。他们大可不必去卖力讨好,只需从容自若,万事随兴。
我乾坤在握,看你摇尾博笑,总是有些优越感的。
江玉枫提着缰绳,与魏熠并列,追着猎物进了林子深处,闲谈提及薛凌,魏熠随口“倒不像是老师的学生,这般聒噪。”
江玉枫玩笑:“下个注,赌他今日所获居众公子首,就不知道薛将军会不会徇私,偏帮自家儿子。”
魏熠瞪了他一眼,道:“慎言,薛将军为人正直,我看薛凌是年岁尚小,武家好胜也是寻常”。他狡黠的笑了一下,道:“我买前三,要你府上那樽流影玉舞伎。”
江玉枫想要什么已经忘了,反正他二人谁也没赢。日薄西山,众人归的差不多了,还不见薛凌身影,先帝要派人去寻,薛弋寒冷着脸说不用。待篝火将熄,薛凌才扯着谁从林子里窜了出来。
江玉枫看的分明,二人手上除了弓箭,别无它物。他跟魏熠俱是不解,再名不副实,总能随便找到点什么来充数吧,怎么空着手就回来了。第二日亦是一堆人看笑话,先帝应是想打个圆场,薛弋寒便顺着话自贬。
不知是不是说得久了些,薛凌不耐,跳将出来,牵着薛弋寒手,神色坦然道:“鲁伯伯说林子里的山鸡平城没有,我才去看的,谁稀得和你们比了去,君子不器。”
“你输不起,还在这狡辩”。有谁家的小孩子指指点点。
江玉枫分明看见薛凌握了拳头,瘪了瘪嘴又慢慢松开,拉着薛弋寒要走。薛弋寒自是没许,陪着罪让下属抱了薛凌离开。他跟魏熠双双一摊手,暗示好戏没了,幸亏他那樽流影玉舞伎还在。
这么个小插曲并未造成什么影响,无非是魏熠与江玉枫对薛凌略有改观,觉得此人那份心性也勉强配的上薄名。只是这个改观也就持续了数日,随着薛凌回了平城渐渐归于虚无。毕竟,太子还没登基,薛凌还是个少爷,二人并无多大交集。
那樽舞伎把玩数次之后,亦被束之高阁,江玉枫也将薛凌忘了个七七八八。
多年后再见,先帝身死,魏熠已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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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忽而掉了个头,过去只说是肉食荤腥,绫罗俗厌,哪曾想,要落得个吞糟糠果腹,衣稻穰避寒。
这段记忆倒是深刻的很,且随着最近事态发展越发清晰。
当年薛弋寒晚归半月余,京中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薛家见的,是神色如常,为国为民的江大少爷。殊不知,数日前,江玉枫刚从宿醉里醒来,与今日之薛凌相差无几。帝后皆薨,太子遇险,傻子也知这事不寻常。只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有下人来报说是江闳已率百官前往奉先殿守灵,要江少爷自处。
他要如何自处?
新帝虽未秉承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但此种情况,梁史上也曾有过,算不得什么大不韪。最重要的,魏塱篡位,未损百姓丝毫。
他能怎么自处?
无非是强咽三九冰雪,任由一身热血凉透。
但体内禁锢的困兽,在阴暗的角落里,借着一点不甘负隅顽抗。他想反,比谁都想。以旧太子之名,联江薛两家,拟文讨贼。他都不指望能将魏塱拉下马,他就想这梁土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他要以万民水火将魏塱钉死在耻辱柱上。
只要天下大乱一场,不管魏塱是否还能长治久安,总有椑官野史奋笔,记载其弑父杀兄,致民生多艰。而他江玉枫,纵身死,亦得仁。
然而从来只有臆想里摧枯拉朽,而世事,多是钝刀子割肉。薛弋寒迟迟不归,齐世言称病不朝,江闳在金銮殿上三拜九叩,魏熠心如枯木。诸多掣肘使他没能一鼓作气,便衰之,而后力竭。
他并不知道薛弋寒是否有跟薛凌讲过详细计划,只是当时薛凌脸上坦荡,和那年春猎一般无二。而他和魏熠因为已经参与朝政,早就活成了自己最鄙薄的宵小模样。
江玉枫颓唐好些日,然他终究幸运些。在京中世故人情浸淫多年,早已过了自以为是的时候,又有江闳循循善诱,远不是薛凌这般执念入魔。或者说,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未曾失去。苟延残喘一日,总有一日的欢喜。
江玉枫瞧着今日之薛凌,好像又看见当年自己一点点死去的过程。大概是不忍,他倒希望薛凌能快些。快些和他一样,划自己两刀,从此老老实实当个跛子。
连苏姈如都没料到薛凌能当场口不择言,虽她与齐清猗言辞咄咄,总还隐晦。赌的就是屋里的人都是个有头有脸,该也不会跳了脚去,谁想薛凌多年性子不改,想怎样便怎样。由此可见,这数月诸多事情,仍没能让这小少爷跪上一跪,着实膝盖硬。
她知薛凌必然不会因为诺言去救苏远蘅,却还是随口扯了句往事,想将屋里气氛缓缓。
“落儿说的什么话,所谓欠债还钱,你还差苏家一条命,我又没多要了去,何苦还的这般苦大仇深。”
薛凌非但没缓过来,反而越发恣睢。当年宋沧一走,她到苏姈如面前说的是“听候差遣”。本以为苏家是有什么人命买卖需要她去做,很快就能脱身。没想到苏姈如捏着宋沧性命强逼她留在苏家贴身守着苏远蘅,一守就是两年多,甚至不允许她去霍家找霍云昇玉石俱焚。
当时的薛凌,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留在那。可正如她在薛璃面前想的那样,她总会在无人的时候问自己,如果她不曾强行回京,会不会,平城是另一个样子,宋柏就不会九族死绝。所以她没办法一走了之,她摸不准苏姈如说的是真是假,她无法放任宋沧去死。
她在苏府,噩梦缠身,度日如年。
薛凌已然记不起,苏姈如终究是救了宋沧,也从未亏待过她。从其初心来看,当然不能称善举。但那些行为,总该能换取一丁点的好意。
只是此时,薛凌怎么可能有。她扯过永乐公主,看着苏姈如,脸上笑容狰狞:“一条命吗?你要哪条?是苏远蘅的命?还是你自己的?”
“有人出钱买你的命,价格颇高。”
永乐公主惊慌失措,推着薛凌想要挣脱。齐清猗万年不变的抹眼睛,慕厌皱着眉似乎是打算要走。逸白想了想,站起身,行至薛凌处,想要避开平意将她带走。
就现在这局面,眼看着今晚是没个什么结果。他还不如早些脱身,回去向皇后复命。除了瑞王,其他参与的人,倒也和皇后猜的八九不离十。
薛凌并不领情,转了手里剑指着逸白道:“你是谁,因何而来?这一屋子我都认识,万一失了手,也好有个姓名记着,去了阎王面前好说道。”
江闳看向江玉枫,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早些年……养的太过纯良。那个时候,谁能想到,继位的不是太子呢?
江闳深呼了一口气,有些事,今晚是该有些了结了。他仔细打量着薛凌,这个姑娘和薛弋寒,长相相去甚远,性子也差的多。只有那年江府初见的几句对话,颇有其父之风,过后,就再也没瞧出半分相像来。
宅子里的水牢,他是知道的,早知道是个女儿身,他还真是未必敢丢进去。薛弋寒那个狗东西,心远比自个儿狠的多。
可惜的是,狠晚了。
“薛凌。”
“我在这里等你。”
“他们都在等你。”
“等你赎罪。”
“爹”,江玉枫抬头喊了一声。
江闳摆了摆手,止住其开口,继续注视着薛凌道:“你是不是觉得人人应诛,唯你独善?”
“不是,百姓之罪,罪在一人,在你。”
“魏塱篡位能成,由你。”
“三年前西北焦土,由你。”
“你不是说薛弋寒是自尽么,大概,也是由你”
“今日此番种种,全是由你而起。”
“薛凌,你以为你在救世?不是,你该是在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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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闳坐在椅子上,直视着薛凌,语调缓慢沉着里带着些严厉诘问。以国公二字的分量,将一些事说的劈头盖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