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月
有了霍家为例,无需多想便知薛凌不会与黄家善了。这别的招,定然不是什么好招。但见薛凌脸上开怀,江玉枫别有计较,却未扫了她兴,反提醒道:“驸马府那头,你还未曾去过。”
薛凌不以为然道:“去是没去过,可两手空空,去了也是白去,总得抓点什么在手里,我才好去求她行事吧”。永乐公主确然能跟黄家搭上关系,可黄旭尧在哪,如此要命的东西,还能让她直接问不成。
且莫说黄承宣并非如表现出来一般痴傻,就算是,估计也不会说出来。既还没想好要如何才能套话,去了也是白去,无端找不自在。
江玉枫当然听出薛凌说的并非是要往驸马府送东西,而是目前不得其法,去了于事无补。话虽如此,但万事皆是徐徐图之。永乐公主那头催过好几次,即便无事,也该让薛凌去安抚一二,天底下的交情,都是维护出来的。
既起了心思要从黄承宣处入手搬倒黄家,就得好好供着。他劝道:“话虽如此,不过公主金枝玉叶,非是天下奇珍,估计她也瞧不上眼。此物难寻,你我这厢慢慢准备着,另也先去走一遭如何。免了红尘俗物,权当叙叙旧情风月,双管齐下么。”
薛凌仍不太想去,到底是齐清猗在那倒了大霉,去一次不痛快一次。然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江玉枫柔声相劝,再是不情愿,还是轻哼了声,略不耐道:“行吧行吧,去便去了,我捡个空档。”
江玉枫趁热打铁:“择日不如撞日……”
薛凌忽若有所思打断道:“黄旭尧此人……当初在黄家如何?”
江玉枫道:“淑妃受先帝宠爱,黄老爷子在朝中亦是为官清明,黄家的儿郎,京中有口皆碑,他自是不能例外。”
薛凌沉思未答,江玉枫瞧她神色,试探道:“你想……”
话未问完,薛凌猛抬了头,却并不答话,只与他四目相对,笑的奸诈。江玉枫跟着正了身子,轻声道:“你这般想,倒是不无道理。”
“你又知道我想些什么”?事未必能成,此刻薛凌却已神采飞扬。即便不能成也不关紧,先弄死一个是一个。
“薛少爷赤诚,喜恶都在脸上,哪能不知呢,不过……此事还是容我与爹商议后再做定夺罢,他与黄老爷子……”
“莫不是有断袖之情”?薛凌讽道。
江玉枫脸上一滞,又温声道:“休得胡言,黄……”
“罢了罢了”,薛凌还以为江玉枫要发火,趁机多骂两句也是好的。江闳与黄老爷子能怎样,无非就是同朝为官,情谊匪浅。笑死个人了,说的好似江闳与谁的交情浅了一般。
谁知这蠢狗近些日转了性子,凭她如何说话,仍是一副如玉公子相,实在好涵养。她摸了一把自己脸,暗忱莫不是当真啥事都挂在了脸上,又或如弓匕所言,她与江玉枫心意相通,这厮竟轻而易举猜出自己想弄死黄续昼。
说来此人命长,老早就听说只剩一口气,这么多日子过去,居然还剩一口气。不知是天佑黄家不收呢,还是天佑她薛凌特意留着。
依江玉枫所言,当初黄旭尧也是黄家的掌上明珠,若是那老不死的撒手人寰。以黄家今日之势,天子估计得去扶个灵柩。
这么大的场面活儿,只要黄旭尧还活着,八九不离十会窜出来。即便葬礼不到,事后也得去坟前烧两张纸吧。
请君入瓮远比大海捞针要容易,黄家家宅里头不能布置眼线,却恰好有个永乐公主要跟着黄承宣事事亲为。至于别的地方,让江府派人盯上一年半载就是了。
薛凌道:“你去吧去吧,快着点商量吧,万一那老东西今晚就没了,我这厢四条腿都赶不上。”
江玉枫开口欲劝,薛凌又道:“刚才进门,弓匕说你我心意相通,我本还不觉,现在瞧来居然有几分道理”。她退了退身子,骄矜道:“不过他用词欠妥,什么心意相通,分明你我皆是一肚子坏水。”
江玉枫哑然片刻道:“既是一肚子坏水,薛少爷不藏着掖着,何以这般兴高采烈”。高洁之士,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一肚子坏水,已然落了下乘。然薛凌所言非虚,若非他也一肚子坏水,如何又能在分毫之间揣透她肚子里的坏水。
“我藏着掖着做什么,我一肚子坏水又没当尿随地乱撒,某些畜生,他配得上好水吗?”
水源在原子上也是稀罕物,于汉人而言井水是好水,河水为劣水。好似这也成了胡汉的鲜明区别。汉人于居处凿井,而胡人择水而居。
偶有逮个野兔子黄羊养着,井水性凉,一养就死。所以鲁文安会提醒薛凌去打些细流河水来喂,可他性急,每次劝都踱着脚喊:“畜生东西,他配的上好水吗”?一语双关,别有意思。
人喝的是井水,洗浴却不拘于河井。好水坏水,择其类而处其用,再正常不过,确实不用藏着掖着。
薛凌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妥,黄老爷子病了这般久,突然死了,外人也不会有疑。至于江闳,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不会拒绝。江玉枫说去商量,倒像是设计出个稳妥的法子。
她催促道:“你赶紧去问过,若是没意见,我今晚就去驸马府走一趟。你我要进黄府不易,动手脚的活儿,估计得骗着永乐公主去做,不知她做不……”
话到此处,薛凌突然缄口。她本是想到,永乐公主一贯娇滴滴的,给个魏塱都能吓疯,要叫她去弄死黄老爷子,可说了一半,又记起齐清猗胎儿一事。好生生的人命都能做没了,何况一个早该死的老东西呢,又有什么做不来。
她既追寻因果循环,自是不苛责永乐公主,却又总有稍许芥蒂在里头。江玉枫还在思索,未听出薛凌情绪变化,至于她上一句粗鄙之语,也是见怪不怪。
刚才被薛凌坏水之说带来的稍许自罪已缓解,便是她催促,江玉枫又恢复雅意徐徐道:“你既着急,不若一道过去,上回一别,爹还未曾见过你。”
薛凌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江闳也是个老不死的,见他作甚。然她自个儿的爹也不是啥好东西,大概不同之处就是年纪轻轻便死了,称不得老不死。
江玉枫瞧见薛凌脸上一贯的神色飞扬桀骜,以为她要拒绝。没想到听见的,却是薛凌欣然道:
“江兄盛情,岂敢不从?”
------------
庭前月
那些鲜活孤高都回到了她脸上,即便知道薛凌多半是不屑相见,可她张狂神色与嘴里恭敬并不让人觉得违和,反成肆意落拓不羁。
好与坏,她都是个少爷。
江玉枫侧脸看过窗外天色道:“这个点,爹应是在午间小憩,不便打扰,等天色晚些再去吧。”
江闳已告老不朝,晨昏定省却未改。京中规矩薛凌不知,只说这老不死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见个面居然还得挑时候。也就是宅子大了,若是只有一进一出三间茅草屋,抬头低头都得见,看他上哪去挑。
她本不见得多想去,此刻顺坡下驴道:“那是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可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干。”
然与江玉枫而言,薛凌去与不去,干系不算太大。他出言相邀,是有意修复薛凌与江府情分,若强求,反而更惹不快。她既然没出恶语拒绝,已是个极好的兆头。
现在推辞,亦在江玉枫意料之中。他顺着薛凌的话道:“既如此,你且先去料理,我这边一有定论便让弓匕传话与你。”
话毕又惦记起薛宅那头有人找过薛凌的事,故意道:“该不会又要离去吧,既来了府上,往外跑的活计,交给底下人办就是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往外跑,薛凌立刻想到逸白说要置一处宅子。二人分开也两三日了,说不定逸白已经在薛宅等自个儿,是该去看看。
倒不是急着从江府搬出去,主要是霍云旸的信还有老大一叠没给霍云婉解。原本是要留到下月初一再入宫时带进去,而今逸白在宫外,貌似他与霍云婉联系密切,若能将东西直接带进去,早一日解出来,没准还有别的法儿找黄旭尧。
薛凌瞬间坐正身子道:“本来没想走,你这一提,我倒是得走一趟。霍云旸的信还记不记得,我上回去就带了一丢丢点。如果全解出来了,说不定可以省事些。”
她在此事上头的坦诚让江玉枫小有诧异,好心提醒道:“那人信的过么”?官场中人拜高踩低,再是凉薄不过。而今霍云婉失势,骗人送一两封信出来容易。可霍家为罪臣,让人送霍家的家书去,难保不会被人揭发。
薛凌瘪嘴想了一遭,笃定道:“那人我认识,不是个背信弃义之人,你二人似乎见过的”。当晚逸白离开密室的时候,好似江玉枫已经进来过了罢。
守在薛宅的下人报与江玉枫时,只能说个大致样貌穿着,且他与逸白不过是密室一面之缘,自是无法只言片语就能断定往薛宅找薛凌的人是逸白。便是这会薛凌说起,一时间也未醒过神来,小有不解的瞧着她。
“就是那晚霍云婉遣过来的人,叫逸白”。薛凌紧跟着补充道。
“是他,那确然极可靠”。江玉枫大悟,那晚来的人都不是善茬,稍微一提就跃然于眼前。能被霍云婉遣来参合薛家事的人,绝不会因为霍家没了而背叛霍云婉。
薛凌所想与江玉枫又略有不同,江玉枫不知账本一事,她却是知道的。宁城一线的幕后往来都在逸白手里,若是要背叛霍云婉,早拿了东西走,何须再千辛万苦找上自个儿。就冲着这个,亦知他暂时是绝对与霍云婉站在一处。
不过像这种超越了主仆关系的亲信,一般都是贴身之人。霍云婉在宫里,逸白竟能随意出宫,江玉枫谨慎,迟疑道:“可靠归可靠,皇后如今深陷囹圄,他来去自由,终归还是要问的清楚些。”
“他不在宫里当差,说不得来去自由。至于如何与霍云婉通信,我倒没细问。但霍云婉既然将人早早放了出来,路子必是一开始就铺好的。如今她与你我生死攸关,难不成你怕她害我?”
薛凌口中稍顿,江玉枫不答其问,另收了袖沿温声道:“京中不比……直呼其名于人不敬,不若一道儿改改吧。”
江府里头不怕人听了去,可薛凌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也甚是愁人。别的忍忍便过,江府长年如履薄冰,来个人天天喊着要刨了魏塱祖坟,确实让他诸多不适。君子讳言,正如京中到底不比哪儿,妨薛凌多心,他便特意略了去。
你不说,那东西就不存在?
她最恶自欺欺人,现却一碗茶水饮尽,连答三声“改改改”,丢了茶碗道:“既然你也觉得可靠,咱们就各找各爹,晚间碰头,到时再议黄家那老……”
“老不死”三字卡壳,硬生生改成了“老爷子”,薛凌咽着口水停了两秒,情真意切的祝福:“再议老爷子回天之术,如何?”
“甚好。”
薛凌欢喜挤出个笑容,又道:“把江府的人都收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着人守在那,更不必守着我。”
“薛少爷这条命值钱,不知多少人惦记着。刀剑凶险,万不能掉以轻心”。江玉枫缓缓转动手边茶碗,戳破薛凌心思道:“若是嫌弃别家的人信不过,不若让弓匕带你去挑些好的……平日总有个跑腿传信的杂活儿,难不成倒劳你事必躬亲?”
说着又轻笑一声道:“爹与我皆知你瞧不上江府,你大可不必故作亲近。我长你几岁,今日且权当托大说教。听与不听,皆在薛小姐自身。”
这语调和那太傅老头一个模子,听与不听,皆在自身。说的人都这般说了,听得人还能拔腿跑了不成。
她仍是不驯,却用极虚假的谄媚模样道:“听听听听听,江兄你但讲无妨”。一如幼时存心顽劣。
江玉枫知她敷衍,顿了顿还是温声:“当年之事,我一直想与你做个解释。还未寻得好时机,不料你已从他人口中得知,弓匕回来……”
“不就是一条腿嘛”,薛凌打断道。她当这蠢狗要说什么,居然为着这点鸡毛蒜皮……鸡毛蒜皮……她无谓道:“反正那人又不是我,且江兄也没让人尸骨不全。再说了,就算是我,我曾伤过江兄,你要拿去也无妨。”
说着嬉皮笑脸一掀裙角:“来来来,照这砍。”
------------
庭前月
江玉枫飞快别过眼去,道:“薛少爷自重。”
薛凌嘴角处轻哼一声,趁手放了裙角,嗤道:“你既喊我少爷,我自个什么重。事实如此么,当年你爹不是说我既伤了他儿,一腿换一腿,我有胆活着给,你父子二人却无胆要去个死人身上拿。既拿不去我的,何必喋喋不休,徒惹笑话。”
她并非是使性与江玉枫争执,而是有意说开了免江玉枫心中郁结。双方相交,她不信任江府已然是道坎,若江玉枫再多疑,更是不利,能先安抚,就先安抚着。
江玉枫还未回过脸来,薛凌又道:“我里面穿着呢,不就是霍准那蠢……临死胡诌了两句挑拨离间么,我没上心,倒不知你如此上心。”
江玉枫轻斜看薛凌已经整好了衣裙,至于里面到底穿没穿显是无关紧要,这才回正了脸,正色道:“不是胡诌。”
稍顿片刻,又道:“也并非挑拨离间,他只是在叙述一桩事实罢了。正因为是事实,我才要自辩一二。那年我与霍云昇一起追杀你至明县,李家庄失火,他从一岩洞里拖了一截焦炭回来要我认人。”
薛凌脸上笑意逐渐生硬,江玉枫本是直视于她,这会目光已垂了稍许,继续道:“那个时候,我与薛家少爷也不过仅仅数面之缘,还重伤在身。霍家为何一定要我去认人,薛少爷聪慧过人,想来不用我多提。”
薛凌没答,江玉枫等了片刻,又道:apot这天底下,有谁能判别一截焦炭生前是何人呢。我见那遗骨与你身量相仿,霍云昇又道是亲眼看着你进了山洞,本想以烟熏逼你出来,孰料你宁死不出,自焚而亡。他既这么说了,我只能断定那遗骨是你。
“你我这一生,境遇多有相像,又截然不同。但不管如何,今日在此,我并非向你悔过。那具遗骨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从未佯装,当时,是真的要切下一条腿的。不过是霍云昇阻拦,未偿其愿罢了。”
薛凌失笑道:“那我今儿让您偿愿?”
“薛小姐。”
“嗯?”
“江府曾有诸多无奈之举,日后亦免不了要有许多不得已之心。不敢妄求你能对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唯愿你能感荆轲樊将之谊,免负薛将军一世清明。如今……”
“好说,好说”,薛凌打断江玉枫道,如今怎样她不稀得听。荆轲樊将之谊,是闻燕国苦秦,而荆轲为国刺秦王,苦愁无法近身。樊於期深明大义,杀身成仁,将自己的头颅交给荆轲拿去作饵。
依着江玉枫的意思,她就该跟樊於期一般,笑着死呗。
“我既来了江府,断不会再为昔日伤神,江兄也不必放在心上”。薛凌笑道:apot走了宁城这一趟,明白了很多事情。
过往是我世事不谙,今日承蒙江兄又添教诲“。薛凌起身,郑重施了礼道:”我定会助江府拨乱反正,澄清宇内,还大梁一个朗朗乾坤。apot
如此正派模样的薛凌,江玉枫只见过一次。就在那年薛凌刚找上门,双方还未吵起来时,他尚顾得上惊叹一回,边陲野镇长出来的少将,风流气度不逊皇城。
再然后,礼乐崩坏,高岸为谷,深谷为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