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能力让一个人在安城里凭空消失,要么就是安城里的人集体假装瞎了眼,要么就是那个人对安城比自己家还熟。
安城节度胡郢如何先不评判,但据说,当时安城里还有沈元州遣过去的人将石亓守的寸步不离。那个节骨眼上,沈元州敢将人放走的话,无异于耗子衔鱼过猫窝,抹了腥的送。
所以石亓能走掉,定然是有个对安城无比熟悉的人给他指了条明路。
这么多巧合撞在一起,江玉枫不得不在此时试探薛凌,想将她扯进来做个当事人。
薛凌手指捏了花生米摸索了好半会,才将石亓那倒霉鬼记起来,蹙眉道:“我一直不得空,未曾细翻过羯族送子为质一事是如何定论。只听得你们说,朝廷最终给的解释是石亓与鲜卑拓跋铣合谋,弑父杀兄篡位?”
“真相如此”。江玉枫请茶,目光停在薛凌脸上。
薛凌想的专注,未注意江玉枫查探,片刻才道:“大概真相如此吧”。又抬头道:apot若是如此,安城主事最后要么是失职不查,要么是与胡人勾结。
皇帝大概想要借此事重治一下西北政权,毕竟那块地,如今是沈元州一人,他总是不放心的。可即使你们有什么打算,也得等此人定罪之后再说吧。
官员擢升贬斥都是大事,少不得朝堂上要争论个十天半月,这便更长久了去。现儿说来,也只能当个闲话啊。apot
江玉枫道:“倒也算不得闲话,不过是提前问与你,可对此事有什么独特见解。亦或……”
apot什么独特见解,我的想法哪次都和你们八九不离十。不就是皇帝并非想查这个人,而是想借题发挥,将沈元州的权力分一分么。
真是一口烂饭翻来覆去嚼,他给一把烂骨头抹药水,不也就这路子么。逮着个麻绳非说有蛇,搞什么花样自家有数。apot
她捡了枚果子,语气柔了些:“我不信旁人就瞧不出来,等他们闹完了再说吧。”
江玉枫收了目光,跟着道:“你说的也是,可若能知道羯族小王爷脱身的真相,或许可以早些布局。西北那块地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了。”
真相是用来布局,而不是为了揭开。薛凌舌尖滑过口里果子,偏头道:“你说的是,可真相这东西,我也不在场啊,上哪说去。”
江玉枫缄口,另起了由头,道是李阿牛回京已上朝复职,好些臣子上奏为其请功。皇帝有意着其御林卫北城兵马司副统领一职,不过朝堂也有二三反对者,理由不一而举,是以圣旨尚未下来。
但估计也就是近几日而已,李大人屡建奇功,理应封赏。既然文不成,那也只能助起武就。好歹李阿牛一柄宽剑耍的还有模有样,给皇帝老儿保驾也算物尽其才。
此事在薛凌意料之内,也没什么好提,跟着随口附和了两句。略微想了那些反对者,大多可以确定是忠实的皇党。毕竟现如今魏塱对李阿牛尚有疑心,能拖两天是两天。
江玉枫笑笑道:“为显皇恩浩荡,除却官位金银,陛下又令礼部为李大人择字,来日修谱立传,免了阿牛二字粗野。”
这一着薛凌倒是没想到,小愣了下嫌弃道:“我是不懂这赏赐,好生生改了人爹娘起的名儿,岂不欺师灭祖。”
江玉枫还是那句“休得胡言”,随后笑闹了一阵,果子便吃得仅剩三三两两,残茶冲出来已只剩一抹淡绿。
薛凌早膳用的本就多,现觉撑的慌,告了个罪,不等江玉枫答话,起身走出两步撩了帘子。
跟着倚在栏杆上,轻道:“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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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
身后沉默片刻,江玉枫才问道:“走去哪。”
薛凌伸手,揽了一怀湖上风光。雀跃道:“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我去不得?”
“可是身边人有何怠慢?”
“倒也没有,只终究人在檐下,见天儿的抬不起头来。”
“荷尽则无盖,菊残尚有枝。若傲骨自存,年月春秋消不得,一方陋室怎就压的你弯腰。薛少爷来去随意,何必自谦呢。”
“时来天地同力,运去英雄束手。有道是龙游浅水让虾,虎落平阳忍犬,我不过竖子匹夫,江少爷笑骂由人,何必抬举呢。”
“实在说你不过,愧对先师教诲。虽是虎卧不久,是龙盘不住,可这世道艰难,贤者亦难独善其身。我见那姚家姑娘窈窕淑女,还尚未婚配。玉璃虽还在丧期之内,来日总也要成家立业。你这一走,何时归来替他们担待?”
薛凌往手心哈了口气,寻常道:“各人自有各人福,哪有人须人担待。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敢再让江伯父多担待。”
江玉枫道:“薛凌。”
“嗯”?她随口应了声,却好久不闻后头说话。奇怪转过去,瞧见江玉枫还好端端坐在椅子上。见她回头,方退了身上裘皮氅子,单衣站起,一瘸一拐往薛凌处走。
薛凌本是瞧的专注,见他身形忽然往右一个趔侧,还当是脚底处有什么绊着了。下意识目光往下移,这么个功夫江玉枫又跛着走了两步。
她忽而明白过来,江玉枫是废了腿。
此事本早早就知道的,只这些日子里与江玉枫相见不是偷偷摸摸,就是在乌漆嘛黑书房里如老僧坐禅,不见得他起来。但见江玉枫时时神色如常,她也全然忘了人是个残废。
现天光大好,红日当头。再是江府自己园子,到底周遭有下人来去,难免江玉枫要掩饰一二。
薛凌心下无来由的有些酸涩,却并非同情和抱屈。这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大抵就是江玉枫那句话说的,世道艰难,仇人也好恩人也罢,大家都艰难。
久看显的无礼,她撇开目光回转了头,仍愣愣瞧着湖面。亭子就巴掌大块点地,再是跛脚,也无非七八步距离,江玉枫转瞬与薛凌同立于一处,也是眼眸怔怔,瞧的老远。
二人俱是沉默了小会,江玉枫手却从袖里伸出,递给薛凌一方信笺来,道是齐家五姑娘新回的。
薛凌笑笑侧身接过,借亭角凉风将纸簌簌展开,信上说齐清霏一行人刚离了涢城,近日早晚北风刮的厉害,都不能赶路了。
听着有些艰辛,但那姑娘在一张薄纸上哈哈大笑,喊:“三姐姐三姐姐,狗一下马车,被风吹的跟个球儿一样,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
她还说“这边野兔子多的很,阿黄一见着,就追出老远,每天都得去找他,真是不省心。”
又说:“我能看到好大的一片草原啊,一眼都忘不到边。山也高的很,山尖上白茫茫的,是不是落雪了。这才九月里呢,我也没见过落雪。”
这封信写的比往日都长些,大抵是夜晚要宿在车马里,无旁事可做,唯剩写点笔墨消遣。江府干活儿妥帖,倒也不用担心委屈了齐清霏。
薛凌看过后又将信原样折好放进袖笼里,笑道:“递封信而已,何须劳你如此郑重其事,又是请茶又是备席的。说来,可有一路给陈王府报个平安?”
她一句话将前头诸般缘由都揭过,好似江玉枫今儿在此只为这封信一样。江玉枫亦不多做解释,道:“岂敢怠慢,每日都是往陈王妃处走过一遭的,府上去信,也带到了五姑娘手里。”
薛凌心下略欢喜,道:“难怪她没找我上门来,原是托你江少爷的福。”
江玉枫趁机追问道:“你是……非要走么?”
薛凌再次转回身去,过了好一会才答:“我三年前回了京,一直辗转寄居人下。也曾自己置过两三宅子,却始终撑不起一方天地。但人总是要往前看不是,老头子曾授‘百折不挠’,所以我想多去试试。”
“你想做的事情,江府向来拦不住。但今日你我二人在场,我有一问,皇天厚土在前,旭日清风为证,你可敢据实回答。”
薛凌笑,偏头直直看与江玉枫,略抬头,朗然道:“我敢。”
他眼里忽生豪情,汹汹气势道:“以前,此刻,身后事,你可有一心一意,尊瑞王为君?”
薛凌跟着哈哈大笑,斜眼睥睨过周遭,又挑眉回与江玉枫道:“天子宁有种耶?”
江玉枫本与她双目对视,闻听此话,眼里气势渐散,最后回归为落魄的温柔公子,一瘸一拐回到了原座位上,道:“过来坐吧,风还有些凉。要聚要散,也与父亲吃顿便饭。他时长提起你,只最近事忙,我不欲扰你安歇。”
薛凌沉吟片刻,依言回到桌前。桌上东西已清理过,新换了几叠蜜饯。江玉枫似还有意当个说客让薛凌留下,或江山社稷,或亲朋故友,都是牵绊。
薛凌说着棱模两可的话,却一口咬定不日即要离开。二人道别时语气还算平和,各自心中俱是风起云涌。
薛瞑在僻静处等候,有意无意弓匕总是从他面前路过。一来二往,免不得攀谈几句,他没忍住,开口讨教:“我不知主子往事,何以一个姑娘家要刨冰雪里的草根来吃。”
弓匕答的隐晦,道是薛姑娘从平城回的京中,具体以前如何,他一个下人也不知。这边薛瞑还想问,那头薛凌与江玉枫已经散了。
他恭敬上前去接自己姑娘,瞧见薛凌脸色隐隐不喜,低声道:“小姐是有何为难之事么。”
薛凌没回头,只尽可能侧眼往后看了些,笑道:“没有,相反,我自在的很。”
她本想骗江玉枫一二,但最近和霍云婉走的如此密切,量来想骗不过去。毕竟霍云婉在打什么主意,魏塱可能当局者迷,江玉枫等人却是旁观者清。
与其赌咒发誓的来编个谎言,还不如实话实说,让江府等人以为自个儿和以前一样蠢在明面上。
天子宁有种耶?
有的话,魏塱的儿子更名正言顺。没有的话,人人都很名正言顺。所以不管怎么轮,那也轮不到魏玹头上去。
以至于她近日添了些疑惑,怎么江府就找了魏玹这倒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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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
薛凌在回自己的路上叹了几口气,念着该找个空档去翻翻魏玹的生平往事,想来这位瑞王殿下,必然也有些过人之处,不然不会得了江府青睐。
她向来觉得江玉枫说话不中听,但今日有句却是对的。要走便走,但走之前,总该与江闳吃顿便饭。二人约了明日阖府一聚,如此薛凌也多余些时间收拾些行李。
她东西不多,却是十有八九不敢让人瞧,故而不能叫个丫鬟了事。回了房挑挑拣拣的直到正午,该带的一应收在箱子里,江府仅剩的岁月,就只剩闲暇了。
因昨夜睡得极好,午膳过后,薛凌仍未有乏意。遣薛瞑搬了张躺椅置于院中,冬日午后骄阳暖而不烈,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好不自在。
壑园那个地方,是有几分期待的。虽比不得往日存善堂那般珍惜,至少和那个薛宅有的一拼。里头的人,颇得自己喜欢,以后,在京中就有个真正的落脚地了。
她能断定霍云婉在想啥,等雪娘子的娃一落地,魏塱则去日无多。皇帝一去,太子继位。喝奶的娃,还能真的上朝理事不成,自然皇权就到了太后手里。
所以她更喜欢霍云婉些,且不提霍云婉对自己的依仗更重一些。就凭事成之后的听话程度,那肯定是魏玹远不如个襁褓里的婴儿。
以至于薛凌在想,要不要拉江府一把,劝劝江府回头是岸。这些念头也算雄才伟略,所以光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她又记起了那张椅子,和跪拜的文武百官。
真好,赢家真好,可以让天下人颠黑倒白,指鹿为马。
她应该是那个赢家,而不是气急败坏喊“出千”的赌客。
她慵懒移了一下胳膊,袖里卧虎撩人。这东西贴着手臂捂了这么久,还是金属特有的凉滑,仿佛是怎么捂,都捂不热。
她倚了很久,像是回到平城外的原野,天地寂静,烟云停驻,只剩她一人在穿梭于浮沉。
直到含焉一脸哀戚过来,轻声喊:“薛姑娘。”
薛凌半抬了眸子,漫不经心道:“嗯?”
含焉仿佛是回到了未进江府那些日子,胆怯畏缩,抖着嗓子问:“他们说你要走了。”
“嗯,明儿走来着。”
“这样……”
薛凌没解释,她早间是想好生与含焉商议。想尽可能温和周到的告诉这个蠢货,愿意走,就走。去了壑园,也绝不会有人欺负她。不愿意走,就留,在江府里,仍旧当个千金姑娘被人伺候。
总之,她会接着保她荣华富贵,保她平安喜乐,保她……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记起申屠易。
鲁伯伯曾经说过的,之所以总惦记一个人,那肯定是那人好,你一遇到事儿,就想到他了呗。
如果含焉这辈子不会再遇到事,那肯定就不会再问起申屠易了。
不过这会躺着觉得身上懒的慌,懒得说话,懒得思考,懒得关注旁人如何。所以即使知道是江玉枫指使了含焉来留人,她也懒得动气。
她说的极自然,连个委婉都没有。就明儿走了,跟江闳吃过饭后。终归都在京中,也没什么大件要搬,估计多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壑园。
这么简单的事,不至于还得选个黄道吉日。
含焉垂头好一会,怯生道:“那……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