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哥信我就好,霍准一案,是我与江府连手。他们忌惮你和我关系过密,不欲让你参与。所以,我骗江玉枫,说是当年明县那把火……是我放的。”
宋沧惊道:“你怎可如此”?李阿牛亦随之愕然。
薛凌看罢二人,道:“你深陷大狱,我必须要找个与你亲近的人去立功,以打消皇帝疑虑,也算……给个依仗。除了李大哥,我找不出别的人来。另来霍准与他有杀父之仇,本该让他……”
说着又转向李阿牛道:“当晚什么情形,李大哥必然还记得。若我不是强逼于你,量来你也不会去。今日在此,是非对错,你来评判。”
李阿牛沉默了一阵,道:“听你说了这么多,好像除此之外也没办法”。他埋着头,不看二人,仿佛是嗓子眼挤出来的回答:“你是对的,我也不想啊凔去死。”
苏凔且气且急,一时却无法反驳。若薛凌真为救自己性命,他总不能反生责怪。霍准本是恶人,算不得无妄受害。
他看看薛凌,又看着李阿牛,来回看了数圈,嘴唇蠕动好久想要辩驳,到了只吞吐出个:“但是……”
他拂袖喘气,终日挺直的脊梁有了轻微弯曲,人跟着失去力气般瘫坐在椅子上。像塞外胡杨屈于秋风,如天山顽石消于积水。
他没问出来。但是……但是……但是……以恶止恶,恶何时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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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
薛凌看他难过,续劝道:“生疾,丸药可解,可若已溃于血肉,当去腐生肌。剜骨去毒,难免要将一些好肉也刮下来。但不剜这一刀,不知何日要毒发身亡。”
宋沧急道:apot莫不曾现在就已经到了深入骨髓,非得剜骨去毒的地步?还是仅你十指处疼痛难忍,就想将整条胳膊砍下来。
人臂上有毫毛万千,一毁则尽毁。何不以汤熨辅之,针石触之,火齐疗之,虽苦痛稍久,不失为万全之法。apot
“啊凔你们别吵了”。李阿牛扯了扯苏凔,偷眼看了薛凌,又看着苏凔道:“薛姑娘不一定就是那个意思。”
他搓了搓大氅水一样的毛皮,飘忽其词道:apot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什么意思,但是我……我听得薛姑娘薛姑娘的意思,她以前救过你的命。
她救了你的命,肯定不会害你……你……你跟她吵什么。apot
苏凔怒斥:“阿牛哥,而今你也在朝为官,岂可以一人生死,论是非对错。”
李阿牛是真没见过苏凔对他发这么大脾气,还当是自己劝架惹恼于他,当即有些讪讪:“你这话……你这话说的,那不讲生死……人死了,论……对错也没啥用啊。”
薛凌朝着李阿牛一笑,语气稍缓道:“罢了,浮名都是无凭事,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们要如何,我也做不得主。只希望有朝一日,勿要信人而误我。”
李阿牛忙道:“我信你的,我信你的。啊凔说的对,当年那事,你跟我一样,都是被人所害。要你救我父母也不现实。人都只生一双手脚,又没三头六臂,哪挡的住……挡的住……那么多人。”
他没亲眼得见当年霍云昇的人烧村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无从得知究竟是人多还是人少。他本想说的是,哪挡得住那么多官爷。
在巡城时,他可是见识了御林卫拿人的情景,谁还能以一当十,不都是一拥而上。以前霍云昇是御林卫统领,必然带着一大批人去的。
他仍没太明白过来薛凌与苏凔二人究竟在吵些啥,但他十分明白现在自己离薛凌不得。这亲谁疏谁……一目了然,毕竟大家现在是在桌子上,说两句酒话也当不得事。
苏凔看薛凌罢休,也将心中坚持稍放,道:“我自也是信你的,只是……”
apot莫说只是,今日就点到为止。汤煨也好,针石也好,无非是你我所知出了偏差。你说仅十指疼痛,可听过十指连心。窥一斑而知全貌,未必不是他已心肝俱丧,医无可医。
你道我壮士断腕,又怎知我不能兵不血刃。你见我剑指胸口,又怎知我不是直切要害,替他换一颗心来。apot
“世上哪有换心之术,比干无心尚不得存,你我无心焉有命在?你若当真能兵不血刃,我……”,苏凔迟疑片刻,道:“我……我不会阻你……可你若要兵连祸结……我不……不同意的。”
许是觉得这语气没啥力度,话落又忙不迭补道:“便是你我家中长辈在世,定不会有此异心,生……”
李阿牛抢着道:“薛姑娘都说点到为止,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啊凔你还争什么”。难得抓到个他听得懂的词儿,又赔笑对薛凌道:apot我就听不懂你们这些道理,干脆你二人都有道理。
大家倒霉到一条河里,怎么说着说着还吵上了。我看已经很晚了,啊凔与我明儿还要上朝,不如早些回去,哪天有空了哪天再吃顿饭就是。apot
说着话,李阿牛对苏凔使了个眼色。以他的看法,现在是在薛凌的地盘上,莫说人家本来也没做啥,一直好话哄着。就以薛凌的本事,真个要做啥,你不服个软,难道还跟她对刀对枪?
以后的事情远了,非得在今晚争个面红耳赤做什么,还不赶紧走了才是正理。他无法理解苏凔,苏凔却是对李阿牛多有了解,知他虽存了逃避的心思。但更多的,可能是不知道事态严重,当下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薛凌却早已多了几分开怀,先前苏凔所言,若能兵不血刃,他便不会阻拦自己。足够了,她本也没打算占山拉旗喊反。
好端端的,谁打仗啊,当然是……捅死魏塱就够了,这不就是兵不血刃么。
事成之前,也用不着苏凔太多,可能李阿牛还要紧些。只要这两人不给自己添乱,一朝事成,凭双方情谊,总不会去帮着旁人再来对付自己。
文有苏凔,京中御林卫分付李霍二人,再将西北那块兵符合起来。自己坐皇位不太现实,丢个太子上去,该不会有人说要打进京来吧。
得了李阿牛这一劝,薛凌跟着道:“李大哥说的是,今日就点到为止。”
“且慢。”
“啊凔……”。李阿牛拖长嗓子恨铁不成钢,啥时候这人固执至此,吵啥呢吵。
“姐姐言之灼灼,我不敢等闲视之。你我皆无慧眼,不过瞧得十指生疮,如何姐姐就一口咬定别人是心肝俱丧,非得换一颗来。”
薛凌想了想,道:apot我今晚说了很多事,可还有一些,是说不清的。你既然不信他是心肝居丧,也不信我先前所讲,不若如此,烦请李大哥做个见证。
我与苏凔今日立誓,就以黄续昼之死为注。我赌当今圣上会借此一案,将黄家权柄削去大半。他日尘埃落定之时,若结局并非如此。我薛凌愿赌服输,自回平城,再不踏入梁京半步。
可若结局如我所料,你要如何?apot
“我……”,苏凔轻搓着指尖,还妄图争辩:“即便如此,而今黄家外戚势重,本就……再说了,没准真有两三害群之马也未可知。”
“啊凔,你讲这话好糊涂”。李阿牛真开始看不过眼,质问道:“如果薛姑娘说的是真的,那她就是对的。如果你是对的,你为什么不跟她作赌。”
“阿牛哥,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人生在世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你”。苏凔转向薛凌道:“我非为谁开脱,我只是说……”
他越急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李阿牛说的,谁都有理,所以分不清谁无理。许是看他难言,薛凌笑着接了话头,温声体贴道:“你不必多说,我知你所想,并未生怪罪之意。以前宋将军在时,总说……”
她忽而闭了口,脸上笑意在苏凔面前一片片碎开来,半晌才道:
“罢了,他……他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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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
胸中堵塞处仿若茅塞顿开,什么君王臣子万民跟着烟消云散。苏凔眼一红,咬牙道:“就依姐姐所言,以黄老爷子之死为注。若他正,我自前恨尽消投明主,若他不正……”
薛凌忙抬了手,强笑道:“你休要胡言”。话落拎了茶壶,一边替李阿牛与苏凔换茶,一边道:apot我也未必就真有那个意思,主要还是忧你二人性命安危。
那日去李大哥府上,本就是要说的分明。可当时人多耳杂,不敢高声。宋沧你至今还是戴罪之身,李大哥你……你与薛宋牵连,又在霍家案里功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你回京之时,可也瞧见了。皇帝第一桩事便是请你去宫里,若不是我提前与你见过,还不知今晚有没有这一碗茶喝。
我说的细致些,只希望你们时时留神,免生祸端。apot
李阿牛早已退了气愤,经她这一提,记起当日罗连一行人的试探,忙不迭点头道:“你说的是,没你提醒,我还真就……上了套。”
他有些心虚自己那时编排苏凔,赶紧推了人一掌道:“啊凔,薛姑娘都这样说了,你还板着脸做什么。当初我听说你是……朝廷要犯,吓也吓死了。也就是你我二人,换了旁人,捉你去领赏也不一定,以后是要留神些……”
他又皱着眉,自言自语一般感叹:“这事儿……这事儿,我是弄不清楚了”。说着对薛凌道:“不然今晚我与啊凔先回去,以后再来,反正你这离的也近。”
苏凔重重喘了口气,再没说话。薛凌笑着起身告了别,唤来丫鬟作陪,亲自将二人送到了壑园正门外。
马车临行,底下人又紧赶着提了两手炉来。薛凌接过先递与李阿牛道:“路上天寒,李大哥多养着些。”
待李阿牛接了,方将另一只递给苏凔道:“你莫上心,今日不过酒后醉话。要紧的,还是自家性命。我可管不得什么皇帝万民,我只怕……哪日又要去狱中寻你,叫我日后,怎有脸去见宋将军。”
苏凔也堆出些笑容在脸上,接过暖炉绊了两下嘴,说的却是:“还有一事,姐姐可曾……有清霏的消息。”
薛凌道:“不曾,我与陈王妃生分已久,早无往来。”
苏凔叹了叹气,落寞道:“如此,姐姐早些回去歇了吧。”
薛凌撤了手让帘子撒下来,待马车走远,她方转了身。问了一嘴时间,薛瞑说是亥时有多。
待回到住处,这么个送客的功夫,院里已被丫鬟收拾的干净,唯那养鱼的缸子还好端端停在檐下。
她伸手进去,寒水已有刺骨之意。这感觉是曾相识,但不是……在平城,而是在……永乐公主的驸马府上。
今日这几尾鱼,虽废的功夫多了些,到底吃的还算舒心。
至于赌注么,不出千未必会输,但出千一定会赢。昨儿个与逸白闲聊,就听说宫里头昭淑太后心急如焚。
黄家绞尽脑汁要将黄续昼之死尽快结案,奈何如今的皇帝是既不愿当儿子,更不愿给人当外甥。
丢一粒鱼目说有人偷了珍珠,扔出截狗尾巴,喊自己走了貂。若不是为了抓个假贼……他能为了什么?
薛凌褪了衣衫,躺倒在床上,将今晚对话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的确是该说的说了,没说的,都不该说。
比如……苏家为了苏凔的状元郎花了五万两银子。
她在半睡半醒间咯咯发笑,笑苏姈如这笔钱着实花的不值当。给了人好,还不能让人知道。
且苏凔这状元郎,大概是个因缘际会,未必全是银子的功劳。看其经史子集头头是道,卑躬屈膝样样精通。恰皇帝正需要个生面孔当棋,黄霍两家无需找人担这个虚名,乐得卖魏塱个面子,他不状元,谁状元啊?
这稀里糊涂糊涂稀里,笑的她忘了,自个儿也是不值当。给了人坑,还不能让人知道。
比如薛弋寒是自尽,苏凔也不知道啊。他不知道清高的陈王藏了兵符,他不知道巡城的卒子吃拿卡要,他不知道行医的大夫掉进钱眼儿,他不知道……这大梁,早就是千疮百孔,一团儿糟。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说这些,但自个儿已开始恨不起这些。
魏熠无所傍身,兵符大概是最后的指望。卒子微不足道,人叫他去哪就得去哪。大夫别无他法,不听使唤的老李头……就死了。
她觉得是错的,只是不知道这些人要如何对。她想当初阿爹可能也实在没办法,薛璃就是不能走。而今苏凔也没办法,真就谋权篡位,又要死好多人。
这些人都没办法,所以,他们拿她当个办法。
这一晚过去,温度骤降,天冷的那风刮脸上跟刀子一样。好在见完了苏凔和李阿牛外也没旁的事可做,离逸白说的宴客又还有些日子,薛凌得了闲,且吃茶听书,翻两页书卷舞两招剑。纵是天时量了些,仍称得一句逍遥。
胡郢究竟如何死的,江府没递话来。她也就没多问,逸白好似提了一嘴,说是刑部在其里衣里翻了毒药出来,怕是早有准备,畏罪自尽。
自尽自尽,都是自尽。
既然是自尽,那句“沈元州害我”也就成了无稽之谈。却不知这安城节度有多大的把柄在胡人手里,帮着羯人小王爷逃了不算,还帮着陷害沈将军。
这种奇闻异事跟风流韵事一般的惹人咂舌,茶余饭后有好事者揶揄,莫不是那安城节度姓胡,还当自个儿跟胡人是本家啦。
话落周遭是一片哄堂大笑,薛凌捧着个手炉倚在壑园里看霜,什么也没听见。魏塱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动沈元州,别说胡郢一句“废话”,那就是摆出一箩筐证据来,皇帝还得帮着收拾干净些。
齐清霏的书信又来了三四封,说是下雪了。她走到哪,雪就下到哪,漫山遍野都是雪,可有意思了。因不知道宋沧会不会哪日闯进来,这信也留不得,草草看过之后就丢进去炉子化了。
雪有什么稀奇呢,京中也是年年岁岁的下雪,不过就是晚些而已。看今年寒气来的格外早,没准过几天,壑园里头也要鹅毛飘飞。
零零总总,都是无聊。又一日午间,薛凌披着件薄衣在描百家姓,逸白匆匆进来耳语了几句。她听完挥了挥手,轻答了声:“知道了。”
等逸白退去,薛凌喊了薛瞑道:“你去跟那隐佛寺老秃头传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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