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所表现出的热情,让李敬思心中一个“咯噔”。也不是觉得她不该如此,就觉着:人,与他拉起来的那个落儿,与刺了他一剑的刺客,与逼着他去给霍准收拾的薛凌,无法完美重合。
像是七八个毫不相干的灵魂,被怪异揉成了一团,强行塞入了一具躯壳里。根本不能分辨,你面对的,究竟是哪一个。
但他回神飞快,附和着道:“那现在贺过了,我也收下了”。话落记起薛凌曾问过他愿不愿意,又续道:“我愿意的。”
这话久远到,大概薛凌都不太记得了。不过他记得,他愿意,他必须愿意。今晚来,就为了要明明白白,掷地有声的告诉薛凌,他愿意。
薛凌一手倒茶,一边含笑揶揄:“那我倒要谢过李大哥却之不恭喽,这兵马司统领的礼,可不是谁都送的到啊。”
李敬思跟着笑,深邃目光里,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北城兵马司,他已走马上任好几日,初次去时,下属跪了一屋。
再看薛凌笑语盈盈,全无生分之感。彻底放开了拘谨,爽朗笑道:“反正你何时来,我都是要收的”。他右手去端茶,左手还垂在腰间蔚然不动。
她二人已笑闹一阵,苏凔忽而斜开脸道:“菱镜岂能真作月,白壁为日几许长,姐姐与李大哥当真觉得,此事值得相贺吗?”
他也曾为李敬思的仕途功勋开怀不已,孰料得,都是假的。假的,还并非由李敬思自己说起,是从薛凌嘴里拆穿。
这些事,且敬且思犹不足,怎称得上可喜可贺?
薛凌手一顿,接着往碗里添茶水。却是李敬思立即急促喊了一声“苏凔”,劝道:“都说今天是来吃酒,你跟我念说两句就算了,为啥非得跑到别人地方找不痛快。”
“我并非此意”。苏凔仍未转过脸来。
薛凌笑笑搁了壶,将茶碗捧到苏凔面前,道:apot李大哥说的对,今日不过你我一聚,何必提些糟心事儿。
再过两日就要立冬了,天气寒的很。往年这个时候,平城都下了好大的雪,你我父辈宴请三军后,总要对酌一二。
难得今年京中应景也落了雪,我就想邀你来坐坐。apot
苏凔这才勉强看她一眼,轻声道:“谢姐姐盛情。”
李敬思面色冷了一瞬,转眼恢复原样,上赶着打圆场道:“这才对嘛,你二人是生死交情,我才是半道插进来那个。别搞的我与薛姑娘认识十几年,你啊凔与她仇人一样。”
“哪有如此”,苏凔急急辩驳道。薛凌提起平城,父亲那张绝笔顿时飞到眼前。李阿牛又说起救命之恩,则对薛凌又添心软。
再黄家之事一直在脑中没散过,他垂头,愤恨与心酸俱呈,轻声道:“姐姐是对的,我……我……父亲他……我身为人子。”
苏凔握拳,在桌上重重一锤,狠道:“我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如此……如此……”
他话没说完,李敬思跟着一抖,忙往四处看了看,轻推了一下苏凔,道:“啊凔慎言。”
苏凔霎时停了口,无奈看过李敬思一眼,又瞧向薛凌。半晌还是垂了头,轻声道:“可……可我瞧……瞧着,下狱之人,也未必就全然冤屈。”
他说的无力,薛凌并无太大反应,大抵此结局不过意料之中。可能,李敬思居然会说“慎言”二字更让她吃惊些。
冤与不冤,非事实而论,以时日为定。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冤么。
菱镜岂能真作月,白壁为日几许长。这话说的挺好,魏塱顶多算块破镜子,便是挂上了天,难不成就成了真日月?骗了三四年之久,该摔下来了。
她笑意不改,不想在此刻与苏凔作锱铢计较,只想说两句场面话让苏凔自然些,犯不着如此苦大仇深。张良计,过墙梯,皆是常理,何须难以接受。
这厢刚要开口,院门处妇人娇笑:“来啦来啦,园子里好生气派。”
薛凌回头,紧接着起了身,向苏李二人告了罪,转去相迎。却见是苏夫人和永乐公主同行,亲热挽着手臂,并三四个丫鬟跟着。一路环佩叮咚,裙裾飞扬而来。
才到近处,便听得苏夫人往永乐公主脸旁凑了些,大声道:“快瞧落儿今日好生佳人,比之瑶宫仙娥不差分毫。”
永乐公主跟着眉眼挑过来,一昂头,是薛凌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天家倨傲,打量着薛凌道:“是换了个模子,往日少见。”
薛凌接着往前走了两步,咫尺内方躬身施礼抬头。见苏姈如簪花佩宝,万年不改娇媚。一旁永乐公主亦是华服生香,雍雍国色与苏夫人并立,再瞧不出来半点疯相。
她笑道:“我要是瑶宫仙娥,夫人得是南海菩萨,公主岂非……”,薛凌瞧向永乐公主,顿了片刻才道:“王母明珠。”
言罢回头看了一眼亭里,暮色绰绰间苏凔似和李敬思还在争论着什么。和好久好久之前的自己有些像,也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纠结忿忿,可怜又可笑。
那时人笑她,彼时,她笑人。
------------
放假
歇两天。
累死了!
朕一辈子行善积德,合该安享富贵,不能这么累。
放几天假,尔等同休。
且让我胡诌两句,看能不能凑够一章。
e~
…算了,凑不够,不凑了。
------------
庭前月
苏魏二人皆顺着薛凌目光往亭子里瞧去,永乐公主未曾见过李阿牛和苏凔,苏姈如一看即知是谁,笑笑轻推了永乐公主一把,道:“还当咱俩是早行客,哪知更有早来人,今儿这宴,竟没赶上头座去。”
薛凌回转身道:“夫人不在头座,头座也是苏家人,哪还分得早晚。檐下风大,去屋里说话吧。”
苏夫人捂嘴笑,永乐公主随薛凌走着,一路往亭子里瞧,道:“竟有外男在你内院,是谁来着。”
薛凌还未开口,苏姈如抢白道:apot落儿说的是,来早来晚,都不如来的巧。公主今儿可是巧了,那亭子里坐的,一个是今年春试状元,另一个,是力诛霍贼的李敬思李大人。
这两位新贵,旁人要见一面已是难如登天。哪曾想,倒聚在一处了,真真是洪福齐天。apot
“李大人……什么时候多了个李大人”。永乐公主不解。苏凔高中已久,李阿牛声名鹊起却是在霍准死后,还不曾传到她耳朵里。
苏姈如扬袖与薛凌,笑道:“这可得问落儿去,她最清楚如何多了个李大人。”
“你……”,永乐公主冲着薛凌喊,却没问出口,自顾道:“算了,吾也懒得问。”
三人说话间走到亭子面前,苏凔与李阿牛皆起了身要见礼。他二人俱是与苏姈如相识,却不识得永乐公主为何人。
离得近了,但见其在帷幔后头面若桃李,肤若凝脂。明媚似双十年岁,娇颜又如二八芳华。衣袖间汀兰馥郁,眉目处牡丹吐艳,不知是哪家贵女,帷幔朦胧掩映下,已是倾城色。
苏凔忙低头讳目问苏夫人的安,李阿牛却是一时怔怔定住。旁儿苏夫人也算国色天香,可身上妇人姿态难掩。永乐公主尚未生育,还与姑娘家别无二致,他哪见过这般……这般美的小姐。
美到他一瞬间热汗在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解衣不得,便想伸手将亭周挂着的那层薄纱给扯下来,也好将人看的更清楚些。
他屏住呼吸才挪了个脚,薛凌伸手撩了帷幔。她目光全在永乐公主二人身上,并未注意到亭里是个什么情况。
夜间凉风骤来,李阿牛一个回神,再抬头,是永乐公主瞧着他笑,连忙垂了头要见礼,却闻永乐公主带着点探究道:“你就是李敬思。”
李敬思猛地抬头,又快速垂下去道:“在下正是,不知……”
薛凌不知如何这永乐公主不关注苏凔,倒第一个关注起李阿牛来,当下将在场之人一一念了个名姓,算是引荐。
苏凔与李阿牛方知面前人竟是公主,急急下跪要见礼。苏姈如不动声色瞧向远处,薛凌亦未作阻拦,永乐公主轻抬下颌,顿了一会才喊“起来吧”。又道:“今晚大家都是客,无需虚礼。”
薛凌此时才答:apot公主说的是,来者是客。李大哥与啊凔随意些,我与夫人公主为内室,不好与你们长处一席。
园里请了艺人杂耍,自便即可“。她转向苏凔道:”等晚些我再来寻你们。apot
该议的事,前些日子已经议过了。今日一聚,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在外人眼里有个交情,也好日后常来往。
且该到的人还差了好几个,犯不着在此处大眼瞪小眼,尤其是苏凔说话难听,凭白给苏姈如找乐子。
但她并没有细说过永乐公主的事,所以苏凔小有错愕,永乐公主竟也参合在了这。不过薛凌既出言相拒,也确只能得个空闲再问。
李敬思还有些呆愣,直到薛凌三人已入了里屋,好似才勉强回神道:“居然是公主,怪不得……”。他突然惊讶道:“薛姑娘不是……怎么。”
不是跟皇家有仇?怎么跟公主嫡亲的姊妹一般。
苏凔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具体缘由,莫要再问。李敬思往薛凌三人离去的方向再瞅一眼,打起精神道:apot罢了罢了,你别再苦着张脸了,我见了都怕。
不如往前院去吃些酒,听听戏文,就打道回府。省了你在此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都要替薛姑娘叫屈,好歹人家救你……apot
苏凔张嘴欲言,终只重重叹了口气,点头算是默认了李敬思的话。李敬思撩帘便走,二人行了老远,他还细碎念叨:“我是不想那么多了,想也想不透。走一阵是一阵,打渔的只管撒网,捞着什么算什么。”
屋里薛凌三人坐定,丫鬟另置了茶水。寥寥几句,苏姈如便寻了个由头离去,只剩得永乐公主和她独处。
黄旭尧一死,江府就催她去瞧瞧的,一直拖到现在才见着面。按以往的性子,薛凌还以为永乐公主应该有所不耐,难为苏姈如乖觉,自个儿跑了。可见她二人已是开诚布公,一个不装疯,一个省了卖傻。
不等永乐公主发问,薛凌主动道:“该往你处走走的,多事之秋来往不便。我怕去了给你惹麻烦,这才等到今日。倒要你亲自跑一趟,不恭之处还请担待。”
永乐公主细细打量薛凌一阵,道:“是怕给吾惹麻烦,还是给你自个儿惹麻烦。”
饶是薛凌装了整晚娴静淑女,此刻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霍云婉还甚少自称“本宫”,永乐公主倒跑到自己面前称起“吾”了。莫不曾三分颜面撒出去,还要换得个蹬鼻子上脸。
她皱眉顿口,永乐公主却已收了目光,嗤笑一声,道:apot算了算了,经过了这么多事,吾也好了。
便是你去了驸马府,今日我也要走这一遭,你不去,却也省事,不过就是吾少了一时半会的趣。
吾算是看透了,人呐,盯着眼前点滴没意思,来日方长apot。措辞虽还自傲,语气好歹轻快些。
薛凌心头不屑暂退一些,随口恭维道:“公主心疾已愈,可喜可贺”。话落又觉讽刺的很。
今儿来的,李敬思可喜可贺,永乐公主可喜可贺,大家都可贺,她得贺上十七八遭。
永乐公主似浑不在意薛凌说啥,起了身迈着步子往四处陈设打量,不忘评价道:“居处还算合宜,他日吾来,也呆的舒心。”
来便来吧,都来吧,躲也躲不开,好歹自己省个脚程。薛凌堆出笑意要附和,永乐公主忽而一拍巴掌。
薛凌毫无防备,跟着周身一跳,再看永乐公主仿佛是突入其来的惊喜,又连拍了四五下,边拍边笑:“死了死了,哈哈,那个老不死到底是死了,黄靖愢也下大狱了。”
她几步冲过来,搂着薛凌急问道:“你听说了没,宫里的恶婆子疯了。”
------------
庭前月
院外爆竹恰在此时如惊雷炸开,紧接着是鼓锣齐鸣,不知是哪个角儿登场。薛凌纠结着要不要把永乐公主的手从自己身上扒下去,这么个迟疑功夫,永乐公主又絮叨了好几句:apot你肯定是知道的。
他居然真死了。
他被我吓死的。
诶,他被我吓死了。
你怎么知道这话能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