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白愣了愣,微躬身道:“姑娘明鉴,以后壑园也在风口浪尖。咱们寻常人家里的女眷,称姑娘,尤显的亲近些。”
薛凌并不反驳,她看茶碗,是陇州来的影青瓷,暗底纹的是鱼戏莲叶图。色泽温润,宛若青玉,端在指尖上,像收了一捧烟雨春色。
她倒也不是着个称呼发笑,只是从回了壑园,自己就再三跟逸白说不用再来。此人以前最是乖觉,今日却三番五次过来。
睡的迷糊间只当他是得意忘形,现在人清醒了回过味来,未尝不是逸白一如以往的乖觉,知道她必定要问些什么,宁愿被埋怨两声,也要时时在候在面前。
仔细想想,倒好像是,比以前更乖觉了。
薛凌当然不能将这些想法说出口,只顺着逸白的话道:“我总也分不清这些称呼,姓什么叫什么,不过一句腔调罢了,也就是笑笑,不值得说道。”
又另道:“你将苏远蘅看的紧些,江府那头反倒不甚要紧。”
江玉枫没死的消息早间传到耳朵里,逸白就已有计较。但那时不好主动发问,此时借机询问道:“姑娘怎对江府如此放心,就不怕它百足之虫。虽他家的二公子是个草包,可江玉枫还在人世。”
apot江府几代人都在京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玉石俱焚,说的的是自己石头旁人玉。我留着江玉枫,是特意给江府留块玉,免得那个草包自己不想活了,将你我身份向皇帝和盘托出,岂不麻烦。
有江玉枫在,他定要盯着江府上下一干人等的性命,断不会做出鱼死网破之事。而今江闳又死了,朝中不会有人愿意替他卖命的。一无兵马可掌,二无权柄可用,碍不了你我什么。
倒是苏府里苏远蘅,此人是个浪荡子,不比江玉枫想事事周全。且他家与沈元州走的近,万一,他想借沈元州之手……我虽不惧,到底节外生枝。apot
薛凌以指尖轻敲着茶碗娓娓而言,有些唇干,又喝了一口碗里茶水,将茶碗“吭”一声搁在桌子上,舒了口气,提高声调道:“总之,苏府变数大些,你备些薄礼,我瞧瞧明儿要不要去走一遭。”
她问:“江府有来报丧吗?”
逸白摇了摇头,又解释道:“虽江府近日与园里关系亲近,但以壑园的身份,只怕也不够格让国公府来人报丧。倒是有可能过几日,会有丧贴,邀姑娘去送国公一程。”
薛凌看了看门外月华如练,笑道:“我送过他了,真有帖子,你去处理即可。”
她回头,直视着逸白道:“我一直没问你,昨夜的事,是不是不太顺利?”
逸白与她对视一瞬,低头抿嘴道:“那得看姑娘说的是哪桩事了。”
昨夜的事,有些多。
薛凌道:“魏玹的事,信烟比原计划晚了约莫一个时辰。”
“是不太顺利,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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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路岐
逸白还待细说,薛凌挥了挥手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不必多言,没出乱子就好。你去吧,有什么事再来报。”
逸白缄口,临走又转回身子道:“含焉姑娘似乎心事重重,我怕她扰了姑娘清净,特意吩咐明儿再来。姑娘若是得空,可需要去瞧瞧她?”
“我心里有数。”
逸白再次行了礼,转身退出屋外。过了门口,他停身往含焉房间方向瞧了一眼,抬了下手,才走出薛凌的小院,不多时又有三四个家丁模样的人从含焉处出来,也跟着出了院门。
逸白走后,薛凌遣散丫鬟,独自在房里坐了许久。更漏亥时起了身走到门外,看含焉房里灯火还亮着,迟疑片刻,上前轻扣了两声门。
里头含焉声音颇为惊慌,问:“谁?”
薛凌信口道:“是我。”
里头陡然声高喊:“薛姑娘。”话音落下才闻桌椅挪动,后脚步声急急往门口来,吱吖一声,含焉双眼通红出现在薛凌面前。才看得她一眼,泪水就到了腮边。
月光打在含焉脸上,尤显得人惨白。薛凌皱眉还没问,含焉整个人扑过来,双手抓着她道:“薛姑娘,你回来了。”说完撒手飞快抹了一把泪,又死死抓着薛凌,好似唯恐她下一秒又要消失不见。
薛凌下意识看向抓着自己的那双手,含焉袖口处泪渍新旧相叠,斑斑点点不知是哭了多久。想想这人也在京中住了许久,往来各家的千金贵胄都见过,哭起来竟不知道拿个帕子。
她抬眼,是一贯的冷漠:“你哭什么。”
含焉霎时酸楚更甚,啜泣出声道:“他们,他……们不许我出门,也不告知我你去了哪。他们将我关起来……”
薛凌打断道:“进去说。”
她倒不觉得稀奇,逸白是何等通透的人。见了含焉失措,必然明白过来她并不是自己心腹。大事当前,先将人囚住一两日,免得生乱。
也怪自个儿太随性了些,倒不如早些时日告知逸白,不要让含焉在壑园里乱窜。如此想来,薛凌又生些许心烦。总是要死人的,死就死了,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哭的。
含焉全然不察她心绪,听声住口不言,却止不住抽噎,拿袖子又抹了一把,方跟在薛凌身后进了屋。
两人坐下,薛凌却看到桌上饭食虽丰盛,然丝毫热气都没有。不知为何,突而怒意横生。逸白这蠢狗将人关着就关着,给人堆一屋子残羹剩饭是什么意思?
她脸色瞬间阴冷,手指点在桌上,看着含焉道:“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含焉一时没能领会薛凌问的啥,愣愣顺着她手看过去才明白过来,垂了头小声道:“是晚间来的,我吃不下。”
刚才自己出门听见的是亥时更声,寻常是酉时初晚膳,中间隔着两个时辰。估摸了一下,薛凌脸色才缓和了些。这两日虽天暖,到底还没立春,两个时辰足够一桌子菜凉成冰了。
她又问:“中午也没吃吗?”
含焉哀哀偏了头,掩着袖沿低声道:“我吃不下。”
“有什么吃不下的,活人还能饿死了不成。”
含焉顿时心急,上前两步凑到薛凌面前来蹲下身子,望着薛凌,哀求道:“薛姑娘,我昨儿看到……”
薛凌打断道:“我知道,看到了就看到了。”
含焉停了一瞬,避开目光,迟疑道:“你说那是你……”
她话没说完,薛凌毫无顾忌接过话头:apot是我,昨儿该说给你的,只是我赶着去处理别的事。
我需要个婴孩,要男不要女。生产之事,没个定数,只能多养几个。昨夜婴孩有了,别的也就不需要了。apot
“她们……”
“人从死里来,本就要回到死里去。你是经历过平城事的,不该被这些东西吓到。”
“怎……”含焉抬头,眼里俱是惊恐,问:“怎会如此。”不等薛凌答,她瑟缩往后退了些,差点跌坐在地,又问:“怎能如此?”
薛凌吸了口气,在椅子上坐正,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想了许久,堆出笑意道:apot没有什么会不会,能不能的。
此事成了,你我很快就能回平城了。apot
她看着含焉,愈说愈是心烈,语气里是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期待:“快的话,也许两三月就可以了,没准还能赶上最后一场春雪。”
她伸手,示意含焉拉着自己起来。又问:“平城那年,是下雪了吧。”
人间三月桃花雪,那年,虽是四月初,可京中都下雪了,平城下雪也不稀奇。
含焉惊慌中已然不知薛凌究竟问的是哪年,她怔怔望着那只手,犹豫了好一阵子,仍是将手搭了上去。片刻后颤声问:“是……是要回平城吗?”
薛凌大力一扯,将含焉拉站起来,转过身子给自己倒了碗冷茶。含焉忙道:“找人换壶热的吧。”
薛凌抬手示意不必,随即往嘴里灌了一口,还是笑,道:“我刚才过来吃的咸了些,喝口凉的舒服点。”
她握着茶碗,更像是自言自语:“也不见得非要回平城,天下哪里做不得平城。”
“那……”
“天下哪儿,也再做不得平城了。”
含焉一头雾水,不知薛凌在说什么。她当是自个儿愚笨,低了头艰难思索。又闻薛凌道:“许多事,做得艰难,可如果结局是好的,再艰难,也要撑一撑,你说是不是?”
含焉恍惚间觉着薛凌是在问自己,忙抬头答了“是”,却依旧不知薛凌在说些什么。
薛凌以为她明白,续道:apot这就对了,所以你看到的那些,只是成事的代价,微不足道而已,不必为此魂不守舍。
待我他日功成,天下万民都会因此裨益。我再不会让世间出现当年平城之事,再不会让大梁有枉者死,冤者哭。
再不会有……“她顿了顿,看着含焉微笑道:”再不会有人流落胡地,数年不得归。apot
含焉恍若霎时清明,直直看着薛凌,眼角最后一颗泪水落下,壑园里头的上元节,终于也过完了。
薛凌出声招呼外头丫鬟换些热茶热食来,又宏图大志儿女情长说了些大话,待到新上的菜肴也没了热气,含焉眼角虽还泛红,唇边已是带了些许笑意。
戌时将近,薛凌笑笑说是以后壑园的账还得含焉多多看着。含焉自是一概应承,她到接受的快。
可能世间常理如此,兔走,鹰就要忍饥。羊活,狼就要挨饿。有失,才有得嘛。如果真能换得天下太平,想必那些人在天有灵,也会……死得其所?
她搁下勺子,有两分自愧。她好久不曾去想过平城,还是薛姑娘情长。她又记起薛凌的帮扶天下之说,愈发觉得自己鼠目寸光。
是该多念着些以后,少看几眼眼前。
薛凌站在屋外,看地上雪白一层月光。她清楚记得,还在薛宅的时候,含焉说……
说那年胡人过境时,太阳极好,平城没有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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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平城暮春的雪,就是月色般薄薄的一层,盖在刚刚探头的黄绿色草芽上。马蹄子一踏上去,就溅起满地星光。
薛凌笑笑回了自己屋里,洗漱之后又躺倒了床上。只白日睡的多了,晚间再难如梦,合眼翻滚了些时候,勉强睡了个迷糊,并未睡熟。
不知过了几时,隐隐觉得屋里有人。薛凌只当晚间丫鬟添炭除灰,并未当回事。又微微迷了一会,察觉那呼吸还在,登时坐起大喝一声:“是谁。”说话间床角压着的长剑已经捏到了手上。
暗处出来个人影,并未走到近前,回话的声音也小:“是我。”
薛凌抓剑的手指松开,掀开被子,起身将床前氅子裹在身上,往外走了几步,看窗外月亮还在西天高挂,显然是离天亮还有好一阵子,奇道:“怎么深夜回来了。”
薛瞑转身背对薛凌候了些时候,估摸着她将胸前绦带系好了才转回来,躬身道:“进城的人多,白先生叫我跟着先回来了。说是到了今夜猝不及防,城门口查的松泛,明儿白天,没准还严些。”
薛凌蹙眉:“进城的人多?”
薛瞑声音更低了些:“黄承誉起兵造反了。”
“黄承誉……”薛凌念叨了一声,道:“是黄靖愢的儿子?”
黄家族谱,其实她是瞧过的。只是黄家人丁众多,没刻意去记,这会分不清谁是谁来。不过中间既为“承”,应该和黄承宣一辈,不是亲兄弟,也得是个堂兄弟。
薛瞑点头,薛凌又问:“是哪座城的,离京多远?驻兵几何?”
“是开青城都尉,离京只有短短百里,在册兵马万余人。”
“近倒是很近,可万余人,起不了什么事。”薛凌嗤笑一声,道:“你奔波数日,不必在此守着,去睡吧。”
薛瞑没答,她又道:“我白日睡的多,晚间清醒的很,便是黄成誉攻进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薛瞑仍是垂头,不言也不离去。薛凌往桌边走,想倒些水漱口。见人一直站着,端着茶碗过来道:“还有旁的事?”
薛瞑静了两秒,似有为难,终还是开口道:“白先生说,小姐你遣我去办的事儿本不甚要紧。不管查到了什么,明儿再与小姐说起便可,免扰了你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