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捏了捏手上竹筒,突而失了多问的兴致,只道:“我听说,北边在打仗,南边也不太平,这个年景,可不是开铺子的好年景。”
张二壮愣了愣,从羞赧自卑诸多情绪里抽离,片刻赔笑道:“姑娘说的也是,但是,北边不太平,南边也不太平,咱不开铺子,也没地去啊,还不如趁着京中太平,过好日子先。”
薛凌笑笑,转身进了院门,后头张二壮目送她背影直到拐角,才牵着马往拴马处卸马车。
回屋不多时,逸白人就到了跟前。想必薛凌一进门,就有人向他报过行踪。薛凌见怪不怪,自己从霍云婉那回来,少不得要说道几句。来了也好,省了自己还得找人去传。
一同来的,还有个丫鬟端着个木盘,上头搁了个横梅四系罐,只得拳头大小,罐上梅花却是烧的粉彩,枝叶栩栩如生,极为精致。
薛凌随口与逸白打了招呼,手指着那罐子道:“什么玩意?”说话间,手上还捏着竹筒没放。
逸白笑笑见了礼,示意丫鬟将东西搁在桌上,待人走了才道:“是梅花雪,霍家姑娘见姑娘喜欢,特赶紧寻了些来与姑娘。只是这东西当初制的少,就这么小些,还请姑娘莫嫌弃。”
薛凌顺势扭头再看了看,想着霍云婉确实察言观色非常,自己不过多喝了两嘴,东西就送到了壑园来。得亏自个儿不挑嘴,对茶水别无追求,换成个茶痴子,不当场感动的痛哭流涕。
她笑道:“承了这情,改日与她道谢。”
“一家院里的姑娘,何来谢与不谢,姑娘喜欢,是这东西的福气。”
薛凌甩了甩手,想问那竹筒上糊着的究竟是什么玩意,突而一瞬间,跟嘴里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她早间才与霍云婉在宫里饮了这茶,当时听她说只得二人共饮,很明显是以前并未给过逸白。
也就是说,这茶从宫里到壑园,倒比自己走的还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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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春
薛凌按下不表,笑道:“这倒成了我去她住处打秋风的一样,下回水都不敢多喝。”言罢指了椅子,指使逸白随便捡一张坐,她想此人估摸着得掰扯好一会。
逸白躬身谢过,却并未坐下,而是从袖里取了舆图来,道:“闻说姑娘有计可智取垣定,小人想着,便是古来吕望诸葛,也要将就个天时地利,特带了垣定舆图来,不如请姑娘指点一二。”
薛凌将竹筒搁在桌上,指了指旁屋,道:“行吧,既然你拿来了,省了我自个找,去书台子处说。”
逸白含笑答是,又瞧着那竹筒道:“姑娘怎么还留着这东西,可是爱喝,院里还凉着些,我再命下人取些来。”
薛凌侧眼瞧过,走在前头道:“不是,就瞧着雕花镶珠,怪好看的,说来封口用的是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闻着一股子腥味,居然也没窜到汤水里。”
逸白急走跟上,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笑道:“寻常东西罢了,是蛋皮。因今日给姑娘的,是甜酒酿,里头本有米粒大小的碎蛋白花,所以用了蛋皮封口,物尽其用么。”
薛凌仍没察觉里头精细,只随口道:“那还真是园子里厨娘手巧,我长这么大,没见谁能把蛋皮摊得纸一样薄。下回也给我摊它两车来,写吧写吧还能吃了,既不浪费墨水,又不浪费纸张。”
话落人已到了旁屋,她先在桌旁坐下,又招呼道:“把图摊开我看看。”毕竟逸白说的没错,要想在垣定城里设伏,肯定还是得了解一下城里风水街道如何。她自个儿从没去过垣定,唯一能参详的,也就是舆图了。
只没想霍云婉的消息这么快,自己人才到壑园,逸白早已知道要去垣定拿个人头诈降魏塱。
她咂了下嘴,突而觉得那茶不行。入口倒是极好,这会子一股心烧,想想早上没吃啥,肯定是茶水不行。
人还在思忱,抬头看见逸白笑的不正常。薛凌道:“笑什么?”
逸白抿嘴,一面将舆图摊开,一面道:“姑娘想岔了,不是摊出来的蛋皮,是粘着鸡蛋壳上的那层膜。巧手厨娘先去了硬壳,再拿小刀划个小口,取出蛋囊,滚水烫过,便拿来封口。”
薛凌目光全在摊开的垣定舆图上,初也知要知道城内详细情况,舆图必得精细些,没想到逸白拿来的这么大,摊开来一张八尺见方的的桌子都有些铺不下。
看的入神,便听的有些恍惚,实没想出鸡蛋上哪找来曾薄膜,莫不是自己鸡蛋吃的少?鸟蛋倒是在原子上捡过不少,这二者莫非不一样?
她愣神间,逸白轻道:“听霍家姑娘说,姑娘的意思,是黄承誉的头颅最好用,是么。”
薛凌又是一个猛抬头,盯着逸白道:“大哥,我可没说这话,是你听岔了,还是霍云婉听岔了。”
逸白略蹙眉,她又道:“他的脑袋是好用,但是不好拿,我怎么听着,你们一天到晚尽给我出难题。”
逸白复笑,温声道:“姑娘今日可是心绪不佳。”
薛凌瞟了他一眼,续看着那舆图道:“倒也没有,就是一路回来都在想着这事儿。你倒好,只顾着来催,还一张口就是要黄承誉的脑袋。我又不是他身上的脖子,不然自个儿把自个儿切成两截给你。”
言罢犹不足意,觉着这火儿该发还是得发。霍云婉喜欢聪明人,别让她觉得自己连其意图都瞧不出来。薛凌又道:“霍云婉的消息倒是快,比我还先到些。她若在垣定有这么大能耐,那还真是谁的脑袋都能借。”
逸白笑意愈盛,道:apot哪里就是来催着姑娘,小人知姑娘脾性,若有事挂着便寝食不安。隐佛寺里诸多不便,想来姑娘昨夜睡得不好,今儿又起个大早来回奔波,怕您回了壑园还不得安歇,特早些备了舆图在此,与姑娘瞧过省了一桩心事,便可早早歇着……
至于霍家姑娘那,还不是仗了姑娘您的势,唇齿相依,她是与您一道儿担待,怎么就成能耐了。apot
薛凌嗤笑一声,专心去瞧了舆图,软了语气道:“反正好话坏话都是你们说。”
逸白站在一旁叫屈:“这何时说过坏话来,这可真是冤……”
薛凌挥了挥手道:“我估摸了一下方圆,这垣定果然是座大城,倒是你这舆图,不像是朝廷的记册文卷,更像是垣定城里出来的私人城志,连酒肆茶楼掌柜姓啥都给标注上了。”
“姑娘慧眼如炬,官家的问卷只得土地城池,未有百姓人家,倒是城中能人自记的城志,有纤毫毕现之妙,数日前,小人即收络了几册来。现想着,既是要设伏,必要出其不意,当是从这不为人知处找。”
薛凌手指停在图上一暗河处,道:“还真是这么回事,你也是个能耐。”
逸白垂首不言,她手指滑到别的地方开,喘了口气边看边絮叨道:“以前觉着天下之大,独我无双,现在瞧来,个个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胸有丘壑,腹有乾坤,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话让逸白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世间芸芸数以百万计,京中又是天下最繁华处,本该才子佳人多入牛毛,有啥不正常。
他缄口不知道该不该达,薛凌长长出了口气,抱怨道:“还真是累死了,你是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路都往霍家姑娘身旁走了。以前在平城,下楼就是马,来了京中,出门都是轿。哪料到,还有一天要靠脚走路。”
逸白这才丢了那“摸不着头脑”,忙宽慰几句,道:“可不是怕着姑娘多受累,小人才早早拿了舆图过来。”
薛凌小儿般“吐”了声,没答话。不过前头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逸白再不识趣走人,那就对不起他先前表现出来的聪慧。当下与薛凌告了退,转身要走。
薛凌手点在舆图上,写的是城中县尉的宅邸,她忽而出声道:“休走。”
逸白回声恭道:“姑娘还有何事?”
薛凌点了点那处宅邸,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们,当真想借黄承誉的脑袋?”
她以为这只是霍云婉随口一说,或者再不济,这个高难度活儿也得放到最后无奈再选。然逸白现上赶着送了舆图来,以他的心思,不该想不到,将垣定现在的将领官员名册也送来。
除非是,根本不用看其他人的,黄承誉的脑袋在霍云婉眼里,仅仅是个唾手可得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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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春
逸白并无多大反应,含笑道:apot霍家姑娘是有这么个意思,成与不成还在两说。今日姑娘劳累,我看先歇一歇为好。
姑娘自个儿也说,宜迟不宜早,不值当赶着去愁旁人事,到头来伤了心神,可不是小人罪过。这舆图,拿来与姑娘做个消遣罢了。apot
薛凌勉强笑笑,再没多问,挥挥手辞了逸白,自己又在舆图上看了许久。因城中许多官员宅邸在这舆图上都有标注,以至于她想了想,是不是逸白觉得不必多此一举额外送名册来。
然整个瞧了一遍,这借口有些站不住脚。上头宅邸不过是顺带提了一嘴主家官位姓氏名讳,再无旁的内容。
虽说官位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推算此人的重要性,但这个不能全然作数,甚至于这里头的人,连哪些投靠了黄家,哪些已经拎包袱出了城都没说清楚,如何能拿来议事。
故而她十分肯定,霍云婉定是有了计策能将黄承誉的脑袋借来。如此想过,免不得薛凌且奇且怕。
京中就罢了,霍云婉生于斯长于斯困于斯,整个霍家的心血最后都成全了她,多些手段也是常理。
但垣定离京也有数百里,往来又是黄家人的地方。即便战起之后,送了两个内应去黄承誉身边,可这脑袋,也不应该那么容易拿才对。
退一步说,那俩内应得了黄承誉十足的信任,能出其不意将人脑袋割下来。然主帅身亡,城中只会乱成一锅粥。这非但不能给魏塱下绊子,反倒给他送枕头,霍云婉绝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难道她早有部署,真能不会吹灰之力将黄承誉的人头借来的同时稳住一城军心?
思前想后,薛凌仍没想出什么合理法子,只当是霍云婉大概早在城中布了暗桩,这东西隔日问问便知。
至于如何在城中埋伏,也没能想出个妥帖来。午后人困,干脆依了逸白的话,收起舆图,往床榻暂歇。倒下的当儿,仍惦念了一会那鸡蛋哪来的一层膜。
人睡到未时尽头醒,院里斜阳刚过窗沿。她坐在床上看了片刻,无端去想含焉曾说,那年胡人南下,太阳金灿灿的,好看的很。
还没看够,外头一声妇人呵斥,耀武扬威冲进来。丫鬟在身后怯怯带泪,低声辩解“实在拦不住”。薛姑娘来了壑园这般久,但凡她在房里,就没让下人进过门,不怪丫鬟吓的不轻。
薛凌鞋都没穿,还垂在床沿处晃荡,抬头仰脸见是永乐公主一脸怒气冲冲,像把她给活吞了,当下笑笑道:“什么事,这么急。”又挥了挥手让丫鬟才出去。
待丫鬟走后,永乐公主骄横斥道:“你什么意思,可是你自己看中了他。我问你,你说你不要,吾转身一走,你跑到李府去勾身卖笑?”
再不多看会,那太阳就要从窗沿上溜走了。薛凌适逢睡醒疲倦未退,实不想奉承这个狗,垂着眼皮淡淡道:“和谁勾身卖笑,你说的这般熟络,且给我介绍个好去处。反正这日子,卖啥不是卖。”
永乐公主愈气,逼近一步道:“你当真想跟他……好啊……你跟他男盗女娼,一对反贼,利用完了吾,就想将本宫一脚踹开。只凭我一句话,你与李敬思九族不保,你敢与吾做对?”
薛凌嗓子一阵堵,半晌晃着脑袋嗤道:“我当你说的谁,巧了这不是,他没九族,我也没祖宗,你要能找几个出来,我俩非得给你跪下嗑几声响的。”
说罢跃下床,自拱着脚往鞋里塞,一边道:“我当你是来干啥,原是来和我抢男人。前几日,我是去了一趟李府。”
她穿好了鞋,打算接着研究一下舆图自往桌前走。永乐公主站在原地,张口想喊薛凌站住,又觉些许不敢。往日也曾见薛凌龇牙咧嘴生怒,并不觉得多可怕,偏今日她一脸淡然,笑意盈盈,反让人生怖。
迟疑片刻,她抬了脚步跟着薛凌,想着无论如何自己要将李敬思收入囊中。这个男人手上有京中大半禁卫兵权,以后就是自己唯一的指望,难得此人对自己又有些倾心。
薛凌还在絮叨:“但我不是为着你去的,是为了打探一些关于沈元州的事。不过,倒涨见识了,红妆欲飞,长绳共系,那秋千架子不错。”
她挪了挪椅子,整理衣裙坐下,缓缓将舆图摊开,续道:apot我也确为着那秋千说了几句,但也不是为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曾与李敬思说了些旧事,近日也与你说些。怎么你,竟从未问过我如何得识苏姈如啊。apot
永乐公主一抖,眼前闪过苏姈如死相,抿了抿嘴唇道:“你……你……你不就是和她认识……你……你不是……”她蓦然急速:“当晚事可是你干的,你不要……不要向吾寻仇。”
薛凌手点着一处暗河上,还是那般淡漠语气,道:“我不寻仇,你自找个地方坐。我与她又不是什么好相与,寻什么仇啊。”
永乐公主松了口气,张望旁边,刚要去坐下,又听薛凌道:“但我跟陈王妃挺好相与。”
她登时站立原地,记起薛凌曾是齐府的三妹妹,惊道:“难道你……你……你是不知道。”她往后退了一步,唯恐薛凌突然发难,慌道:“你不知道,是齐清猗先害我,是她害我。”
薛凌抬头,永乐公主忙收了声,双手捏着帕子捂在胸口。薛凌却只是将手放回那暗河,漫不经心续道:“我知道,所以这事我也不计较。”
永乐公主听罢放心了些,缓缓将手往下放,突而记起什么似的,道:“我想也是,你何必为了她与我计较,她爹齐世言当年也参了你爹一本,她跟你是世仇。你可别看我孤身来这,我府上丫鬟都是有交代的。”
薛凌看那条暗河从垣定城南一直贯穿到城北,信口道:apot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且住了嘴,听我把话说完。
我与公主,并不是去年才见面。前年末,咱俩就见过了。apot
“怎么可能,我哪见过你。”
“我随苏远蘅往驸马府去查有异的鱼,你吓疯了,给了我一巴掌。”
“你……你……”永乐公主上前两步,绕到左侧,看了两眼薛凌,道:“你是,你当时是……”当时是谁,她实在记不起来了。一个巴掌的事儿,不定这些年打了多少人,哪能分的清谁是薛凌。
倒是苏远蘅,她记得分外清楚,当时让苏姈如来,那个婆子,没来。
薛凌道:“你别挡着我的图,要紧的很。我说这事,也不是记旧怨,就是跟您说一声,你落水失忆的前因后果,我都一清二楚。也知道当时魏塱不信,特杀了个宫妃来试探你。”
永乐公主痛呼:“什么宫妃,那是我的生身娘亲。”
薛凌嗤道:apot可不就是你运气也不好来哉,我生下来就没见过什么生身娘亲,哪知道你那生身娘亲是个如何慈深爱浓。总也罢了,少扯不相干的事。
当时魏塱尚不信你,难不成过了一年,他脑子被狗啃了,反倒信你了?无非就是拿你当个东西,赏给李敬思暂且拉拢一下他而已。
你要与李敬思夫妻恩爱也好,无媒苟合也好。你们郎情妾意,男欢女爱,你死我活都好。但你得想清楚了,暂时他不得不拉拢李敬思,可他必然对你尚有所忌惮。但凡有丁点机会,你有什么下场,我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