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站在棺木前不动,曹衍眯眼:「你以为我当真怕了你不成?少夫人,你可睁眼看看,你们这棺木,是什么木,雕刻的,是什么纹,用的,是什么漆?」
楚瑜没有回头,平静道:「我公公小叔所用之木,所刻之纹,所用之漆,均按他们所对应官职爵位所用,并无不妥。」
「少夫人此言差矣,」曹衍冷笑:「卫忠等人乃戴罪之身,应按庶民规格以葬,怎能用得起这样的棺木?来人,去东街给我买七具普通棺木来。少夫人,」曹衍转过头去,叹了口气:「曹某生性慈悲,卫府今日沦落至此,这七具棺材就当曹某送给卫府,少夫人不必言谢。」
说着,曹衍指着那棺木道:「烦请少夫人让一让,不该待的地方,一刻也不该待。」
「曹大人,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一动不动,士兵上前来开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曹衍怒道:「怕什么,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衝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无论谁来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没有反抗,没有还手,只是谁都拉不开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说罢,他便朝着楚瑜衝去,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见了血,旁边人惊叫出声,而这时,周边士兵也在曹衍驱使下衝向了其他棺木。
王岚率先没忍住,大着肚子扑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声:「六郎!」
「将六少夫人拉回去!」
蒋纯大吼出声:「护住六少夫人!」
「不准还手!」
楚瑜抬起头来,扬声开口:「我卫府并非谋逆之臣,绝不会向朝廷之人出手。谁都不许还手!」
说着,楚瑜转过头去,盯着谢玖。
她张了张口,反復念着一个名字。
谢太傅。
谢太傅。
谢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边是哭声,是喊声,士兵们努力想打开棺木,然而卫府的人却衝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们如楚瑜所言,没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开,又一次一次衝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张晗不会武,便整个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岚因为怀孕,被下人拖着,一个劲儿哭喊着想要上前。
蒋纯面对着棺木,整个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卫忠棺木身边,背上鲜血淋漓。
卫府满门都是哀嚎声,是哭声。
姚珏咬着牙,眼眶通红,她浑身颤抖,想要做什么,却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着谢玖,一动不动,谢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却是浮光掠影。
她彷佛是看到自己刚嫁到卫家那一天,卫雅坐在她身边。
卫雅小她两岁,他低着头,小声道:「听闻谢家百年书香门第,我的名字你或许会喜欢,我单名雅,叫卫雅。」
说着,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虽比你年纪小,却很可靠,我以前见过你,春日宴上,那时我四哥尚未娶亲,我还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总催着四哥赶紧成亲,就怕你没等着我……」
少年说着,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还好,你没嫁得这样早。」
那时她很诧异,谢家人心薄凉,她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单纯至此。
嫁他是权宜之计,她本庶女,能嫁到卫府,也算不错。她早做过他身死改嫁的准备,只是她以为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从未想过这样早。
五郎……
谢玖听着周边人的哭喊,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她捏着拳头,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她毅然转身,姚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谢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罢!」
说罢,她猛地推开她,转身跑进了雨里。
姚珏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大雨中和官兵对抗着的卫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衝了进去,怒吼出声:「曹衍,你心里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头来,颇为诧异:「我以为,四小姐是聪明人?」
姚珏不说话,她咬着牙,喘着粗气,曹衍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样有骨气呢?你说这卫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的,那个卫四郎,我记得还是个断指……」
话没说完,姚珏气头上来,没有忍耐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怒喝道:「你个王八蛋!」
曹衍没想到姚珏居然真一脚踹过来,当场被姚珏一脚踹翻了过去,他瞬间暴怒,让人拉住姚珏,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珏被人按着,还拼命挣扎,怒駡出声:「你个王八蛋,你他娘以为自己算老几?我表哥手下一条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脸,不住点头:「你等着,我第一个就开你丈夫的棺!」
说罢,曹衍就朝着卫风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谁都拦不住,姚珏红着眼嘶吼:「曹衍,尔敢!你今日敢动卫风的棺材一颗钉子,我都让你碎尸万段!」
音落的瞬间,曹衍已经一剑狠狠劈下去,瞬间将那棺材辟出一条裂缝,旁人疯狂涌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却是疯了一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一剑砍在卫风棺木之上,姚珏们拼命挣扎,楚瑜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蒋纯抬起头来,看向卫风棺木的风向,随后听到姚珏一声惊呼:「不要!」,那棺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
棺材板七零八落,卫风的遗体露了出来。
那尸体已经处理过,放了特製的香料和草药,虽然已经开始生了尸斑,却也没闻到腐烂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声来,指着旁人道:「看!看看传说中百发百中的断指卫四郎!」
没有人说话,棺材裂开那瞬间,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那棺木。
棺木里的男人,已经被处理过了,他穿得干净整洁,脸上的鲜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有一隻手已经没了,可见他死前,也经历过怎样的残忍。
而也是在这尸体漏出来的瞬间,哪怕是跟着曹衍来的士兵,这才想起来这棺木里的人,经历过什么。
他们是死在战场上,哪怕七万军被灭是他们的责任,可在他们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在沙场,浴血厮杀,保家卫国。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看着地面上的卫风,沙哑出声:「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姚珏哭着衝过去,扑到了卫风身边,她跪在地面上,捧起卫风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声:「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见楚瑜一步一步朝着卫风走去。
「我卫家,自开朝追随天子,如今已过四世。我卫家祠堂,牌位上百,凡为男丁,无一不亡于战场……」
「我卫家如今满门男丁,仅余一位少年归来,这份牺牲,难道还换不来我卫家一门,一个安稳下葬吗?!」
楚瑜抬头,看向远处站在墙角下一个老者。
那老者穿着一身黑衣,双手负在身后,平静看着楚瑜。
谢玖立于他身后,为他执伞,楚瑜身上血与泥混在一起,卫府所有人顺着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只有姚珏还抱着卫风,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着谢太傅,猛地扬声:「太傅!天子之师,正国正法,您告诉我,是不是满门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还不如宵小阳奉阴违溜鬚拍马,还换不来唯一那一点血脉安稳存续,还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谢太傅没有说话,他看着楚瑜的眼睛。
那女子眼睛里彷佛有光,有火,她审视着人的良心,拷问着人性。她让阴暗滋滋作响,让黑暗狼狈逃窜。
见谢太傅不语,楚瑜转过身去,她身上鲜血淋漓,却还是张开双臂,看向那些看着她的百姓。
「元顺三十一年,陈国突袭边境,围困干城,是卫家三公子卫成云守城,他守城不出足足一年,牵制住陈国二十万兵力,让我大楚以最小伤亡得胜,但他四个孩子,却均在干城死于饥荒。」
「平德二年,北狄来犯,是我卫家四公子领七千精兵守城,战到只剩两百士兵,未退一步。」
「平德五年……」
楚瑜一个人一个人说,慢慢走向百姓。
她目光落在百姓身上,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出声来。
「平德十九年,九月初七,卫家满门男丁,除却那位十四岁的卫七郎,均战死于白帝谷!这其中——」
楚瑜抬手,指向卫珺的棺木,因痛楚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衫,嚎哭出声:「包括我的丈夫,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他如今年仅二十四岁,他本有大好年华。他本可像华京众多公子一样,当官入仕,享盛世安稳!」
「可他没有,他去了战场,他死在那里,而如今归来……」
楚瑜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朝着谢太傅,俯身跪拜下去:「谢太傅……我只求他能安稳下葬,我只求一份属于卫府的公正,求太傅……给我卫府,这应有的尊严罢!」
「太傅!太傅!」
百姓跪下来,哭着出声:「太傅,帮帮卫家吧!」
谢太傅站在人群中,背在身后的手轻轻颤抖,他慢慢闭上眼睛,捏起拳头,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曹衍,」他沙哑出声:「跪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