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了又接着说:“记住了,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这么毛手毛脚地拆枪,就不是三公路那么简单了。”
说罢,扔下喘着粗气的李正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建恰好从洗漱间里出来,毛巾搭在脖子上,走到排房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大日头下跑得狼狈不堪的李正站在篮球场上,于是忍不住嘴角掀起三十度,露出一个冷笑,哼了一声回了房间。
一直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的魏胖子见状低声跟一旁的马腾和杨辉说:“你看看咱们军二代那样!啧啧!看把他嘚瑟的!”
杨辉说:“击锤弯曲或者损伤会造成弹药无法击发,这事要说大也大,要说小它也小,老排罚得也够狠的。”
魏胖子忽然皱起了眉头,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嘶地吸了口气对杨辉说:“说起来,你们觉不觉得是老排在针对李正?”
马腾说:“那不能吧?李正又没得罪他,至于吗?”
魏胖子说:“你忘了上次咱们排长打鸡血那次?李正是怎么回答他的?我感觉是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了,所以记心上了。”
这回轮到杨辉皱起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忽然轻轻一拍手道:“我记起来了!你还别说,这事估计还真有那么点靠谱。”
魏胖子忽然叹气摇头:“唉,这年头呀,好人倒霉……”
说着话,肥硕的脑袋已经转向了排房里张建的方向,投了一个不屑的眼神后继续叹息。
“小人得志……”
魏胖子说的这个事,其实发生在开训动员之后第二天的早上。
睚眦
其实那是一次非常普通的训前讲话。
部队有个习惯,每天训练开始前集合,连队主官要宣布一下训练内容,有什么重要事项也通报一下,如果这二者没有,那么也会讲一番鼓励的话给兵们打打鸡血。
然后班排带开,排长简单叮嘱几句训练注意事项,之后全由各班自行按照计划计划安排今天的训练。
这几乎就是一种有板有眼的传统,全国任何一支部队都差不多。
当然了,也有人啰嗦点,得看主官的个人习惯和带兵风格。
侯军这种老兵自然少不了将这套刻在了骨子里,作为一名八年多兵龄的老兵,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给新兵们讲大道理。
这里面有点儿自持老兵身份摆资格的味道,但他也有这资格。
开训动员第二天一早跑完五公里回来,一排的成绩冠绝全连——最好的成绩在一排,最差的也在一排。
最好的当然就较劲的李正和张建,最差的莫过于魏胖子和小白脸姜煴。
也许是觉得自己排里出了李正和张建这种拔尖的苗子,痛快的同时又对魏胖子和小白脸姜煴成绩的痛心疾首,侯军在早上出操训练前利用十多分钟在全排面前发表了一番讲话,与其说是讲话,不如说是一番开训后的小动员。
首先是侯军慷慨激昂地给新兵蛋子们讲当兵的意义何在,当时侯军是这么说的——
“别以为两年很短暂,没错,如今生活水平高了,人活在世只要没出意外,活个七八十也没什么大问题,两年算个球!但是别小看这两年,这两年是光荣的。往大了说是因为你们奉献了青春,为国防事业做出了一个有志青年应有的贡献。往小了说,这两年的军旅岁月会在你的人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会让你一辈子在最艰难最无助最低谷的时候想起当年在部队每天训得跟狗一样都能熬过去,还有啥坎过不去了?!这就是你一生用之不尽的财富,谁都去抢不走!以前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现在是两年,两年时间,在部队想回家,回了家又想部队,天天做梦都梦到部队,说梦话他娘的都是喊口令一二三四!”
“别笑!严肃点!我带了七年兵,见过的兵绝对比你们泡过的姑娘多。多少兵在部队里觉得苦,回家还想重新再入伍一次的?三年前我带了个兵,是个屌兵,叼不拉几,在部队的时候是刺头,天天说回家后会多潇洒,后来退伍了,就去年,他来这边办事,找到部队来非要和我出去坐坐。我去了。”
话到这里,侯军双手一背,头一勾,习惯性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好像在酝酿情绪。
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有了一层闪烁着感慨的光。
“他家庭条件很好,回去后父母投资给他开了个公司,搞国际贸易的,做电商,两年而已,风生水起,全国各地到处跑,国外到处飞。用他的话,钱越挣越多,钱包越来越鼓,身边的美女越来越漂亮,不过就是不得劲。我问他为啥不得劲,这不是你当初天天跟我说想要的生活吗?他喝了杯酒立马就掉泪了,说老班长,当年我不懂事,我以为我真的很喜欢钱,有钱就有一切,可当我有了钱,很多的钱,我发现我除了钱却一无所有。这些年在商海里拼,跟朋友合伙又因为利益拆伙到翻脸,谈个女朋友本以为遇到真爱结果最后发现是冲着我的钱来的。我天天防人,不知道谁对我真心,谁是假意。以前我在部队里,战友之间就算有矛盾,跑后面小山坡上打一架后都能勾着肩膀笑呵呵一起回来,第二天同样一个锅里勺饭吃,上了战场我敢把命交给你,交给我的战友。可现在……我连听别人说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转三遍,猜猜他是什么目的……”
“所以说啊,当兵是光荣的,是值得一生真系的,军人这个职业是神圣的,值得去奉献一生的!不管你们什么目的过来当兵,但到了部队,到了我这里,就得将这个兵当好,当透,明白自己为啥来当兵!”
说了一番大道理和从军经历之后,吴一早在一旁眨眼提醒他时间有些紧促了,意思催他快点进正题。
侯军不乐意地又干咳两声,于是开始点了张建的名字。
“张建,你说说,你为啥来当兵?”
所有人都在队列中开始暗自嘀咕,心想排长可真烦,这事不是在排务会上谈过了吗?
又来?
不过没人敢说。
张建的回答自然是高大上又滚瓜烂熟的那一套,家族使命,国家责任,公民义务,责无旁贷云云。
临了还不忘加了一句,我已经做好准备为国防事业奉献终身!
如此完美的回答听得侯军连连点头。
听完了手一指,点了李正。
“李正,我知道你是因为当年被当兵的救了所以有报恩的情节来当兵的,不过我希望你这种有知识的大学生能够留在部队里好好干,长久地干下去,部队需要你这种人才!”
李正其实挺烦侯军又啰啰嗦嗦重复之前排务会上的问题,这个老兵在李正看来总是有些和社会脱节的感觉。
说话的模式,思维的模式,做事的模式。
如同一个从地理挖出来的古代陶器,充满了历史的岁月感,却略显陈旧。
“报告排长!”李正如实回答道:“我将当兵作为的梦想,但我并没有想过以此为职业,我还是喜欢法律,将来我会退伍回去继续学业,然后考研,当律师。”
此话一出,全场皆怔。
新兵蛋们怔的是李正居然直话直说不带任何拐弯,连粉饰一下都不愿意。
侯军怔住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语言鼓动能力极其自信,多少回只要他在队伍前一番泼鸡血,下面的兵一个个不都嗷嗷叫猛得跟小老虎一样,自己说啥就是啥?
李正的回答,侯军有种满腔心血尽付东流的失落,又有种我将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无奈。
“我说了半天,你就这种觉悟?”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李正,觉得当律师比当兵更高尚?”
李正又实话实说:“报告排长,在和平年代,我觉得是。一个好律师可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可以让蒙冤之人得以昭雪。边疆无战事,军人只能在灾难来临之时显身手,展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机会太少。更何况,从内心来说,我希望永远没有再次救灾的机会,我希望天下无灾,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因此,我宁可去当一名律师,因为不需要太多的军人,恰恰证明了国家的繁荣和强大!”
“胡扯!”
侯军当场就骂娘了。
“狗屁!”
骂完了,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理了理情绪,想了想,好像李正说的有很有道理。
没灾难才是目的,不能因为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去盼着有灾有难。
如果有足够的手段威慑心怀不轨的国外势力,当兵的却是也不需要那么多。
咦?
他越想越不对,总觉得李正的话有哪不对,可又说不出哪不对。
说理论,论口才。
他侯军的确不是李正的对手。
最后憋了半天,代理排长侯军有些恼火地一挥手:“解散!”
魏胖子口中的事,就是这件事。
魏胖子时候悄悄跟李正说,排长那天被你气得太阳穴的青筋都隆起一寸高了,你小子也太不上道了,就不懂学学张建那种说法?排长爱听,你就顺着他说,他说让你奉献一生,你就说奉献一生好了。将来你要退伍回家,他还能拿着枪指着你拦着你不让走不成?
李正给了魏胖子一句话作为回复:“我不喜欢骗人。”
新闻人物
要说到会来事会说话,魏胖子的确比李正更胜一筹。
全排里除了那位和谁都合不来的张建之外,魏胖子跟谁都能搭上几句,能聊到一块去。
虽然李正知道这货就是来时在火车上马腾提到的银河村村长家的傻儿子,但一直替他保守着秘密。
因为成长环境的影响,魏胖子对钱有着一种特殊的价值观,这也渗透到他的部队生活里来。
用他的话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他本来觉得部队嘛,也是人待的地方,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那钱自然就是万能通行证。
就没见过不爱钱的不是?
可自从当了兵,魏胖子感觉自己受到了挫折。
第一天被点验出十多条华子的时候他就像同班长吴一套近乎。
华子嘛。
哪个烟民不爱?
可偏偏吴一不抽烟,还警告魏胖子最好戒烟,部队不许抽。
不抽就不抽。
那一刻,魏胖子心中又有了别的主意。
他的手机是水果牌,在部队里不允许使用,只能换国产牌子。
新兵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安排新兵外出采购个人物资,尤其到部队的第一周,班长会带着大家去附近的城镇里买东西。
被要求将水果手机寄回家的魏胖子自然是要买一台新手机,虽说他暂时没有和自己那位闹得很僵的爹地通话的欲望,但跟自己老家那些酒肉朋友们总是要通通微信联络联络的。
当初他选择报名当兵,算是轰动银河村朋友圈的大新闻了。
体检过后的第二天,魏胖子请所有平时玩得好的朋友去了村口一家朋友开的日料店吃刺身,为了彰显隆重,他提前订购了顶级的南极鳌虾,又预定了好几斤单价高达两千多的蓝旗金枪大腹,当晚在桌上摆了几盆英吉利海峡捕捉的蓝龙,开了五瓶艾雷岛的25年单一麦芽,可谓不惜血本。
当酒过三巡,魏胖子举起了水晶杯郑重其事地宣布自己要去当兵,要去保家卫国了。
按照他预想的剧本,自己宣布这么光荣的决定后,所有人一定会支持他,鼓励他,祝福他,甚至佩服他。
没想到那帮子平时开豪车炸街,去酒吧一掷千金泡妹子的损友们听说魏胖子居然要去当兵,顿时现场就失控了。
有人当场将一杯近上千元的酒喷了出来,有人笑得把鳌虾刺身从鼻孔里喷出来。
九成九的朋友说魏胖子是开玩笑,不回去。
还有一成的朋友认为即便魏胖子真去了,估计也要当逃兵。
没人相信魏胖子能在部队里坚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