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了好几声,终究没“那”出个所以然来。
处长说:“小黄,做错了就要认,当初你是不知道具体情况,所以写偏了还情有可原,现在既然庄旅长都上门告诉你实情,指出了你的错误,你就得接受!就得改!就得纠正!纠正这事,你必须做!”
说完,转向了庄严。
“庄旅长,这事其实我也有领导责任,把关不严的责任在我,你放心,这事我会督促他去办,而且尽快办好,近期咱们军报有个专题,我让小黄这篇报道重写,务必还原所有细节,做到不偏不倚,另外,写完了我会让他先发一份到你那里,你审核没问题了,他在送上去参选。”
庄严看了处长一眼。
他知道处长的话其实也是在保护这个黄先进。
也不奇怪,谁不护犊子?谁不护着点自己的兵?
都一样。
写材料去军区报纠正,到时候再给旅里道歉一下,未来还是拿这个题材去参选军报的专题选题,军报比军区报的级别还高,说到底,处长是舍不得放弃这个好素材,也希望黄先进将功折罪,同时也等同给了黄先进一次重新改过的机会。
既保护了自己的下属,又能对自己有所交代,还能继续使用这个题材为宣传处挣回丢掉的面子。
高!
这是真的高!
一箭三雕呢!
但,自己即便再坚持,这事就算闹到军区去,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就算最后处分黄先进也毫无作用,一切木已成舟,影响已经造成,报功的事明摆着是黄了,再启动一次报功程序也无济于事,军区里因为有之前的龌蹉,估计批一等功的可能性不会大。
有时候,一切本来应该的东西就使得不到应该的奖励,这也是命运。
最后,庄严也只能选择告辞离开。
出了门,下了楼,处长送到了楼下,一个劲说对不起,黄先进勾着脑袋跟在处长身后,像只受惊的鹌鹑。
临上车,庄严已经打开门了,忽然想想又回转过来,对黄先进说:“黄干事,在机关里当干部得多下基层走走,要真正了解基层,你来这里是当军人的,不是来这里当官员的,玩虚的那一套,你早晚得撞得头破血流。”
说完,上车关门,司机一脚油门,车子消失在远处。
直至看不到庄严的车,黄先进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手一摸,冰凉冰凉的。
命运之手
立功的事最终还是黄了。
消息传回到连里,季志照在小会议室里据说连拍三次桌子,要去军里找那个胡说八道的黄干事算账。
“早知道就是这家伙乱写,我当时连队门都不让他进!什么东西嘛!”
指导员李尚森摁住了暴走的季志照,巴拉巴拉安慰了一大通,才勉强将季志照的怒火压住。
“你说,我怎么去跟侯军说呢?人家是拿命拼出来的,本来条件也够了,现在就因为一个干事乱写就被搁置,这事上哪说理去?”
一想到侯军的个人经历,季志照感觉自己没法去面对这个老兵,更没法开那个口。
“这事,让我去说吧。”李尚森最终揽下了所有:“我是指导员,思想政治工作该由我来做。”
季志照下意识想说自己去亲口说清楚,可回头一想,又没了那份勇气,最后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李尚森去训练场找了侯军,跟他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令人压抑。
李正在训练场上总有点儿心神不宁的感觉,看到指导员把老班长叫了过去,莫名其妙有些心慌慌。
远远看着侯军和李尚森站在操场边的一棵大树下,指导员一边说,两手一边比划着,用着某种肢体语言来表达着某种事情。
而侯军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像个雕塑,一动不动,完全死过去了一样。
到最后,李正看到指导员伸出双手,用力抓在侯军的胳膊上,用力得捏了捏,然后转身离开。
再看看老班长侯军,在大树下的依旧无声地站着,孤独得像颗山里头的岩石。
果然,他又一次印证了自己预感的灵验性。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立功被搁置的事很快在特侦一连里传开了。
连里炸锅了。
一排炸锅了。
一班炸得更厉害。
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班里的兵就骂开了,坐在排房里各种骂。
骂得最狠的就是即将退伍的那些二年兵,尤其是参加过维和的那些。
毕竟这事没人比他们更熟悉。
到临了,侯军忽然出现在门口,大家伙又静了下来。
侯军刚从连部回来,这几天,连长指导员总喜欢找侯军道连部去,也不知道谈什么。
尤其是之前提干如今已经是副连长的佟志,找了侯军好几次。
侯军进了排房,自己到自己的柜子里去找了本书,看样子是要去念书。
这一年,侯军忽然发奋恶补文化科目。
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毕竟他已经没有机会靠军校了,学这些作甚?
可侯军却不管别人的目光,只要有空就拿着书本找个角落看,嘴里念念有词。
这种情况让大家心里发虚。
魏胖子还曾经半调侃跟李正他们说,是不是班长因为提干被否的事已经有了心理问题了,怎么看都不大正常。
不过只有李正心里明白,侯军这是为自己将来退役之后做打算,有一回他来请教李正单词,李正借机问他为什么忽然热衷于补习文化课程,侯军坦白了心底的想法,说是以前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然早提干了。
早些年,总认为读书没用。
可书到用时方恨少。
如今木已成舟,亡羊补牢虽然不能改变太多,至少在回到地方之后兴许还能有点儿用处。
这话让李正又是感动又是悲凉。
人就这样,当兵也不例外。
不吃读书的苦,自然就要吃生活的苦。
侯军说得没错。
侯军悟了。
只是太迟了点。
但凡他读书的时候努力一些,成绩不至于太烂,以他的军事素质和能力,早就上军校了,何至于此?
文化上的落差,侯军在部队里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用无比的勇气和坚定的毅力外加无尽的汗水去弥补,想要争取一个提干的指标,按说这些付出本该填平了这倒年轻时候荒废学业留下的沟壑,但偏偏运气不佳,命运一次次无情地将他拉到路边毒打,再扔回原地。
这一次,和侯军尽十年的各种倒霉的遭遇并无二致,眼看到手的一等功,偏偏因为一篇有所失真的报道而导致从手边溜走。
李正担心自己的老班长会想不开。
但他错了。
当他找到侯军,想要好好谈谈的时候,一开口,侯军就拦住了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老兵侯军的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手指在嘴唇上蘸了一下唾沫,翻着手里的书。
“你要说的话,连长指导员和副连长都说烂了,你们比我妈还烦。”
说到妈,侯军忽然停住了翻书的手,抬头看着远处的天。
看了半天,没动。
李正顺着他望去的方向也跟着望。
那里啥都没有,远处的天边只有云,在那里懒洋洋地飘着。
“李正,你为啥读书成绩那么好?”
李正一愣,这怎么就问起自己的事儿来了?
不过还是回答了:“自觉、自律。”
侯军说:“为什么自觉自律?”
李正又是一愣,以前几乎没什么人问自己这个问题。
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我没有依靠,只能自觉自律,不然没人管我了。”
侯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啊,原来是这样……难怪了,我马以前追着管着让我读好书,也许我就是有人管了反而就没你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了。”
继而摇头一笑:“不说这些了。”
又转头对李正说:“我真没事,我想开了,立功就好比追姑娘,也得讲点缘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李正吃惊地看着侯军,看来这些年的命运毒打,自己老班长可能真的看透了,也佛了。
“可是……”
他还想说点什么。
不过侯军却打断了他:“别可是可是的了,再说了,我不是没有机会呢,你看,这不又来一次国际狙击手比武了吗?我觉得这两年我的狙击水平又进步了,这回我不吃生冷东西,不放屁不拉稀,我就不信还杀不尽决赛圈,拿不了前三名!”
他口中说的就是最近连长宣布的那件事,全军狙击手比武,然后选拔出几个小组去国外参加“蜂鸟”国际狙击手比赛的事。
目前的特侦一连里头,要说道狙击专业,能跟侯军在同一水准线上的只有李正。
别的兵和军官哪怕其他科目比侯军强,在这个科目上依旧没法达到侯军的水准。
术业有专攻。
侯军在部队里待了那么多年,这些年专攻狙击这一项,损失钻研得出神入化了。